人性通神性的理性须要表现之于历史文化中。在此种表现中,我们见出历史文化发展的推动机,亦惟于此始见出历史文化的客观价值,始见出理性的客观有效性。若不肯定历史文化,理性只是空悬。若不肯定历史文化之表现理性或曲折宛转中之实现理性,因而获得其客观价值,则历史只是自然史,非人文史,因而亦无文化可言。民族国家是历史文化的托足地。它的形下的内容(即实际的内容)是人民与土地,而其形上的内容即本质的内容,则为历史与文化。肯定历史文化,必肯定民族国家。这两步肯定,始见出理性的崇尊性及其实践性。自由主义赖此而恢复其充分的精神性,赖此始可为推动时代抵抗疯魔的指导原理。自由是在对理性的自觉中表现。争自由是争理性的实现,不是争现实生活上的方便与舒服。共党毁灭了自由,即是毁灭了理性,因而必否定历史文化民族国家。在它手里,人类只是物质化而为洪荒的刍狗,纯粹的动物性。它拿这个齐于物的横断面来毁弃一切。这是任何既称为是人者所不能忍受的。它的人民、面包都是表面的幌子,而其根底上最凶最可恶的却是这个齐于物的横断面的思想(唯物史观)。人民面包是它的纬,唯物史观是它的经。它这个经是最凶狠的,最足以鼓动具有浪漫性的青年。因为它在人的心理深处有其极奥妙极复杂的根据。青年的出生入死,如疯如狂,都从这里发生出。关于这方面,本文不想多说。我只说,现在想发动指导原理以抗共的,却完全不在对治它那个经的方面着想,完全不想另一个经。这才是共党所私自欣幸的。须知时下人所说的自由民主,只是我们的纬。若只限于此,即是没有经的。没有经的纬织不起来。我们的经即是人性通神性之理性以及实现理性之历史文化民族国家,这是一条纵贯缐。自由民主之为纬是横断面。若只止于此,则必落于齐物的横断面下而不能逃。共党的纬是横断的,它的经亦是横断的,所以它最后成全一个纯粹的动物性,齐于物的横断面。然而它终究没有经,经必须是纵贯的。所以它最后必归于毁灭。它毁灭了旁人,也毁灭了自己。假若我们的经建立不起来,抵不住它的决裂,则人类必全毁。眼前确是生存与毁灭的大关头。
我们提出这个经来,恢复自由主义的精神性,与文艺复兴时代的自由主义稍有不同。那时的自由精神是拆中世纪那个以上帝为中心的大厦。我们现在,经过近代的发展,则是以古典的精神救住自由的精神,在中国儒家的立场上说,就是以人性通神性;在西方文化的立场上说,就是恢复宗教精神。因为在现在这个刺激麻木的繁华世界,若不稍微冷静严肃一点,自由主义决难恢复其精神性,作为推动社会,降伏疯魔的指导原理。依此而言,文艺复兴时代的自由精神是浪漫的,我们这个时代的自由精神当该是古典的,理性的,理想主义的理性的。这是真正的辩证发展所必然如此的。
十九、论黑格尔的辩证法
一从西方纯哲学的立场上说,黑格尔不是一好的哲学家,而是一好的历史哲学家。他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圣多马、来布尼兹、康德,乃至今日的罗素,前几年刚死去的怀悌海,实为不同类型的人。他有点像中国思想史中的王船山。普通读哲学的人,很少能先了解黑格尔的。在大学哲学系里,几乎无人能讲授黑氏的哲学,而在学生方面,可以说简直就没有一个能有那种程度与气质来企及黑氏的思想。这不但在中国如此,在西方亦然,尤其近世为然。
黑氏的思想,十分深入而复杂。既是综合的,而又笼罩的;既是人文的(历史文化),而又贯彻到自然的;既是精神的、价值的,而又是思想的、纯理智的。实则,他有一个综合的通慧作底子,他以精神的发展作纲领。他的综合的通慧,实是开始于把握精神的发展过程。他首先写的是《心底现象学》,他最后写的是归宿于《历史哲学》、《法律哲学》等。你从此,就可知他的综合的通慧是扣紧历史文化而发出的,他的立言的出发点是基于人文的、精神的、价值的,总之是基于精神之发展的。他以此为背景,蒸发出他的思想的,纯理智的大逻辑网。他由精神表现的各种形态,看出精神与自然的关系,看出精神如何驾驭自然,笼罩自然。自然就是感触世界,经验世界。落在人类的历史文化中,自然就代之以具体的历史事实。历史是精神表现的发展过程。具体事实都在精神表现的发展中得其解析,得其条贯。如是,我们有了了解历史事实的一个理路。这个理路,就表示历史是一个精神的辩证发展之合理的系统。
自然若落在知识系统内,就是知识的对象,是我们的自然世界。他看出我们的知性具有些什么基本概念(即范畴)来驾驭自然,笼罩自然,使自然成为可理解的。这本是康德所已开辟出的;但黑格尔讲这些范畴,他不采取康德的讲法,也不只是康德所列举的那些范畴数,也不像康德那样由逻辑上的十二判断发见那种散列的十二范畴。他既肯定自然必须是一个合理的系统,如是,他就想首先把合理系统之所以成为合理系统的范畴系统给推演出来。他从那里起来推演出来呢?他从绝对起。这个绝对怎样引出来呢?它影射什么呢?它是由精神发展中被引出来。在精神发展中,那个原始的精神实体,以及经过辩证发展而消融一切矛盾对立的那个绝对精神,就是他的《大逻辑学》中作为起点的绝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