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话》:“坡诗’白衣送酒舞渊明‘有疑字太过者,及观庾信《答王褒饷酒》云:’未能舞毕卓,犹足舞王戎。‘盖有本云。”仪谓:竹林七贤皆任诞,当时有鳌饮诸醉法,自足当一“舞”字。若为渊明写生,则失之远矣,字虽有本,句殊无谓。生平不喜读坡公律诗,正为此等处耳。
《余话学圃》引《蔷苏记》、《冲波传》采桑女为孔子穿九曲珠事,谓世无九曲珠以破其妄。仪按孔子与桑女问答词,全似近体绝句,是又妄之妄者也。后一则《东家杂记》、《杏坛图说》亦不可信。
近代笔记予最爱黄娴《余话》。据典该博,大足为学诗之助。中有诗话数则,评断尤为切要。
诗咏物最难工,须要略其貌,全其神,有题外旨、弦外音者乃佳。昔人谓东坡《咏梅诗》“竹外一枝斜更好”胜林逋“疏影”、“暗香”多多,即为此也。如《西清诗话》记晏元献《紫梅诗》“若更迟开三两月,北人应作杏花看”王介甫《红梅诗》“北人初未识,浑作杏花看”皆露刻划,风神全失。而王诗“初”字、“浑”字尤俗。
集句始自东坡《集兰亭诗叙》。黄山谷继之,曰“百家衣体”
《玉涧杂书》:“唐以前初无和韵者,直自先后相继作耳。顷看《类文》,见梁武同王筠和太子《忏悔诗》云:仍取筠韵,盖同用’改‘字十韵也。诗人以来,始见有此体”
作诗当着力于神情,若于字面除一二字外,决不可过于着力。宋人诗字字着力,句句着力,转觉握拳透爪,徒取人厌矣。《道山清话》:“王介甫改杜甫诗’天阙象纬逼,‘’阙‘字为’阅‘字,黄鲁直极言其是。”不知改“阙”为“阅”,更成何语?作诗无论近、古、律、绝。总要气调息均,不可有一毫苟简转接处,致牵动全局,新意为其减色。然只可用心,不可用力。用心近乎自然,用力则露斧凿痕迹,亦不为佳矣。
吴歌曰:“月儿湾湾照九洲,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多少飘零在外头。”“南山头上鹑鸪啼,见说亲爷娶晚妻。爷娶晚妻爷心喜,前娘儿女好孤凄。”声调逼真乐府,虽为近代,实同古作,论其风味,当在齐梁间。后一首与退之《履霜操》用意相同。
《叩弦凭式录》:“学诗之法,孔王之道尽之矣。后之学诗者,不过曰取材汉魏,效法于唐而已。所谓性情者,未之讲也。予谓初学诗不可专主性情,致流为粗率。且近体与古各自有体。若专言性情,则近体可以不作,诗家以古为法,往往专主一家。学陶,学杜,究竟陶杜自陶杜,学者自学者,有几人神似?此盖人人自有真性情,不可移易明矣。诗佳,落笔自流露于不自觉者。参彼性情之说,毋乃蛇足。”
《石林诗话》极叹王介甫“含风鸭绿鳞鳞起,弄日鹅黄袅袅垂”二句之佳,谓初不觉排偶。予谓:上下联意义杂沓,虚实不分,殊未见其佳。且绿则绿耳,何必定是鸭绿?黄则黄耳,何必定是鹅黄,硬以毫不相关之字砌入其间,岂不可笑?
《石林诗话》:宋次道改张继’暝色赴春愁‘’赴‘字为’起‘,王荆公仍定为’赴‘荆公大是。无论’起‘字人皆能到,即以意味言之,’赴‘字自百思不尽。
《冷斋夜话》:“唐僧多佳句,其琢句法,比物以意而不指言某物,谓之’象外句。‘如无可上人诗曰’听雨寒更尽,开门落叶深‘以落叶比雨声也。’微阳下乔木,远烧入秋山。‘以微阳比远烧也。”按唐人诗大抵以虚对实,以无对有,最为传神,宋人诗知此者少,琢句有如刻鹄,故读之令人生厌。
《归田诗话》:“元遗山编《唐音鼓吹》专取七言律诗,世皆传颂,少日仿其制,取宋、金、元名人所作,得一千二百首,号《鼓吹续音》,世人但知宗唐,于宋则弃不取,众口一词,至有诗盛于唐,坏于宋之说。私独不为然云。”仪谓学诗者争上流,截流归源,则事半而功倍。夫古诗,《风》、《骚》之所出也,则古诗必拟乎《风》、《骚》。律诗,唐之所兴也,则舍唐又安归哉?但其间自汉魏至于六朝,各存本来面目,自然佳处,可以触处旁通。悟此知彼,不可不读。至于宋诗已成痼疾,读之不但无益,且将受累,瞿选散失,亦是佳事。
宋人用事,类多硬砌。如东坡“不用长愁挂月村”,用杜诗“月挂客愁村”句也。王荆公“柴门虽设要常关”,用陶“门虽设而常关”句也。一则何等自然。一则何等生硬。山谷尤甚,如此用典,终觉太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