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汪费在京中得意胡行,且说黄舆回去,一路上思量汪费,痛惜道:“看他一个好姿致,明日进士也还可中,怎么才得进步,便气满志盈,轻浮如此?后来不但不能大成,只怕还有奇祸。”心中虽如此想,口中却无人可说。回到家中,也就丢开一边。争奈他家产原薄,又不在世务上苟取,遇着为善好义之事,转要费用些去,由此家道愈觉萧条。科场走了三、五次,又不能中,所望者贡了,选个官做做,或者还有俸禄之望。连年被人钻去,这年该挨到他,学中再没得说了。此时已是五十四岁,若在秀才中算,要算做老了,若在挨贡中算,又要算做少年的了。不期下首一个拔贡,原是有名的老秀才,年纪比他又大十四、五年,还是他父亲的朋友。因年老,早晚不测,指望贡了,带顶纱帽盖棺,荣耀荣耀,再三央亲友与黄舆说情,求他义让。黄舆见他是个前辈,又却不过情面,只得出文书又让与他。因在家无聊,只得寻个馆坐,不题。
却说汪费京中事毕回来,祁门县只中他一个举人,谁不奉承?终日拜府县官、拜乡宦、富翁,忙个不了。将有个月,因往黄舆门前过,不好意思,方投个名帖,也不下轿,得回声:“不在家,便抬过去了。又买了一所大房子,又靠了两房家人,又与乡宦攀亲,家中许多请酒设席,并无一次请到黄舆。有朋友知道的,劝他道:“黄遵行先生与你也有师生之分,在你面上情谊也算好的,家中有喜酒,也该就便请他一请。”汪费道:“他与我有甚师生?不过旧时为小考,要他出保结,挂个虚名儿,怎么说起真来?”那朋友道“闻得你的文章亏他指点,又亏他替你讲究后场,方能进学中举。”汪费听了哈哈大笑道:“兄们不读书,不知此中滋味,莫说我笑他。他一个迂腐老秀才,晓得甚么文章?若说我中举亏他指点,他何不先自家中了?”那朋友道:“先生不中,学生中了也是常事,还闻得兄旧时也曾受他些恩惠,不妨小小用些情儿。”汪费道:“两次保结所值几何?借贷些少也只有数,怎也要算做恩惠,就思量人报?像今日房师、座师中我做个举人何等恩惠?我明日还要去打他的抽丰哩!他一个老学究,得我新举人与他背后夸嘴,认作门生荣耀荣耀,寻个好馆坐坐也就够了,怎么还想我的东西?”那朋友道:“兄莫发这等话,天下最不可轻量的是读书人!闻他也是个廪生拔贡,有个发迹时,也好相见。”汪费道:“不是我夸口说,举人入京会试,拿定来春就是个进士。他老也老了,还发个甚迹?纵挨贡考选,不过一个教职罢了,这就是他万分造化了。假若日后官场中相会,亦不过在我属下,还要藉我光宠,有甚不好相会之处?”那朋友见汪费这番说话,知他是个负义忘恩的人,也就丢开不讲了。
且说汪费过了些时,攒聚盘缠、料理行李,带了两个家人,兴兴头头,雇了头口,到北京赴会试,一路上好不奢遮,按下不题。
再说黄舆终日守分处馆,除课童之暇,日在经书内作工夫。瞬息又过一年,学院到府岁试,而汪费赴京未中,没兴来家。此时黄舆又该贡着,争奈下首是个财主,百般钻谋要夺他的。学官、县官有了分上,假说好话道:“兄这等高才,年尚未老,下科断然高发,何苦小就?”定要他让。黄舆明知是学官、县官有了分上,却与他争执不来,也要寻个分上在两处说说,却又无力。有人劝他道:“你门生汪举人当初得你之力,今日央他说个人情也不为过!”黄舆心下本不喜下气求他。到此田地,没奈何只得来拜他,将前情说了,央他县学两处去讲。汪费满口应承道:“这个使得!”谁知他不就去讲,到先通个线索与下首财主,那财主得知,也送了他一分厚礼。他再去见官、学官,到不替黄舆讲,反与那财主说得隐隐的了。回来见黄舆,只推县官不允。黄舆没奈何,只得又捱了一年。到五十六岁,直吃了三十八年粮,方才贡出学门。喜得学院爱他文才好,替他出文书,先送入北监,乡试考不中,便可就选。黄舆领了文书,只得设处盘缠进京。一个贡生名头,初入北监,又恰遇着乡试之年,再没个不候过乡试就去选官之理,只得又等了数月,方才乡试。乡试过,依然不中他,进京来选官是他本念,原不望中。故乡试过了,就求监里出文书,送到吏部来考选。谁知监里文书还容易出,到了吏部,一个贡生候考,就像大海中一粒芝麻,那里数得他着?上下有人用事,还有些捞摸,若上下无人,莫说等他头白,便老死京中也无人管。他黄舆初到吏部候考,还兴勃勃动呈子去求他。争奈递呈子的多,一百张也准不得一两张。及自准了,堂发司查,司发吏行,便又丢入大海了。黄舆动了几遍呈子,见毫无用处,把一团高兴都消磨尽了,无可奈何,只得听天由命,将书丢在一边,每日只是东西闲游。
一日,闲步到城南一个寺中,只见大殿中摆着几席酒,有人看守,不便随喜,便从廊下走入方丈中来。只见个白头老者坐在里面,边旁一个童子跟随。黄舆认做也是游玩之人,便与他拱拱手,也就坐下。那老者见黄舆也是个老人家,因问道:“兄贵处、高姓?”黄舆答道:“学生姓黄名舆,新安人。”那老人道:“既是徽州,兄知道许相公近日好么?”黄舆道:“许相公居乡大有品望,府县闲事一毫不管,终年杜年养高,近已七旬,步履不衰,时往来黄山白岳之间。”那老人道:“闻得贵处黄山,也要算一个名胜?”黄舆道:“黄山有天都、莲花、云门、剪刀三十六峰,又有前海、后海,温泉、汤泉之奇,虽不敢与五岳争衡,实可称东南一大观也。”那老者又问些闲事,见黄舆对答如流,因叫送过一杯茶来,又问道:“兄到此贵干?”黄舆初说些闲事,欣欣而谈。见问道自家身世,不觉感动于内,蹙了双眉道:“老先生,学生之苦,一言难尽。”那老者道:“有何苦衷?不妨见教。”黄舆满腔苦楚,正没处告诉,见老者问他,便将历年不贡,今幸贡了,乡场不中,吏部候考及动呈子之无用之事,细细说了一遍。道:“如今盘缠用尽,候考又无日,归去又不能,进退两难,故终日在此东西流荡,明日尚不知死所,老先生,你道苦不苦?”那老者道:“一个贡生考选多大事儿,吏部便如此作难?深为可恶!兄不消着急,明日自有公道。”说不了,外面喝道声响,有甚官府来了。黄舆就与老者拱拱手,别了出来。刚走到廊下,那位官长已劈面冲来,衙役吆喝,黄舆没处躲避,只得侧身立在一旁。让他过去,问人方知是吏部尚书,心中想道:“早知是他,方才扯住了,将苦情哭诉一番,就得罪处死,也还做一个明目张胆之人,强如不瞅不睬,这等忧闷吃苦!”见天色将晚,只得回寓安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