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母亲自从得了女儿的十块钱,分文未动,虽然小兴歇掉生意,倒还坦然,却不肯对他说有钱,怕他知道了,乱用起来。小兴那知底里,只忧虑没法过活,天天长吁短叹,饭都吃得少了,那脸上尽瘦下来。他母亲又虑他愁出病来,只得劝他道:“你年下给我的六块钱,如今还有五块哩,你放心吧,目下还不至于饿死。你慢慢的想法子,做买卖便了。”小兴这才放心。看看夏天过了,到处求人,也找不成一件事。
那天打朋友处探信回来,可巧遇见了吴子诚,正要去诉诉苦,求他找点事,偏偏这日子诚初到,没空同他谈天,只得怅怅而回。不得已,次日赶早进城,找到吴子诚家里,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子诚道:“这是暗中有人做弄你;你一定得罪过人的。”小兴道:“小侄并没得罪人,就只他们都不大理我,不知道什么讲究?”子诚道:“这没什么讲究,大约管帐的太看得起你了,不免遭了别人的忌。”小兴低头一想,道:“是了!他们有什么事,总叫我去合管帐先生说,就是这个意思。”子诚哈哈笑道:“你们到底年轻,不知道这些出进。凡人在马背上时,不好十分得意的;得意就要掉下马来。”小兴十分佩服道:“老伯教训的话,都是金玉之言!将来找到了事,再也不敢忘了老伯的话!但是如今两手空空,家里还有老母,只愁饿死,到处求人荐事,都是随口答应,那里有老伯这样好人。小侄想了几天,还是来求老伯,可巧老伯回来了,千万求老伯替小侄设法,赏口饭吃!”
子诚听他说的,都是知甘苦的话,恰也很喜他诚实,便道:“你放着那般的阔姊夫不求,倒来求我么?”小兴道:“我姊夫也不见阔。”子诚道:“你口气倒大!你姊夫手里有十几万银子,如今在怡安茶栈里管事,天天马车出进,公馆有两处,还不阔么?”子诚说一句,小兴留神听一句,又喜又恨:恨的是姊姊这般享福,不照顾他;喜是的姊夫既然那么阔,于自己总有些好处。却虑着自己那副嘴脸,辱没了姊夫,只怕不见得认他。呆了一会儿,道:“老伯,我姊夫固然得意,但像小侄这般光景,那里配得上求他去?还是要请老伯费心,替小侄求他照顾吧!”子诚笑道:“‘疏不间亲’,我那里够得上替你说话?只要你得意了,在令姊夫前,替我吹嘘吹嘘,方是正理。”小兴道:“老伯倒说这般风凉话,小侄是目前就过不去了,总求你老人家发发慈悲吧!”子诚被他缠不过,只得应允道:“你不要性急,没钱,到我这里来拿,我还要耽搁半个月才去哩,咱们同伴去吧。”小兴大喜道:“不瞒老伯说,家里连饭米都没有了。”子诚听说,便从袋里摸出三块钱给他去买米。
小兴拿了洋钱,道谢回去,备细合他母亲说知,只那三块钱没提起。原来小兴此时闲着没事,有几个朋友,约他去押摊,输了一块多钱,正愁没得还人家,得了这注意外的财项,还想去翻本哩,他母亲道:“既然你姊夫发了大财,我们同去找他,用不着吴家伯伯的。”小兴道:“母亲还不知道,年下姊姊穷到那般,我还骂了她的女儿,难道不恨我吗?再者,姊夫本不疼顾我的,总说我器量小,如今是更看得我不入眼了,只怕徒取其辱。他既然信任了吴老伯,必是听他的话;况且我又年轻,加上老年人说上几句好话,自然他也信托我了。”他母亲暗暗服这儿子有见识。
小兴吃过晚饭,找了他的朋友卜时兴,想要翻本。时兴道:“咱们摊上是硬气的,赢了拿现钱;输了也不能欠帐,你要还了,我去约人。要没钱,也犯不着抹桌子。”小兴红了脸道:“你当我要赖你的钱么?”身边摸出一块钱,在桌上一掷,道:“我先还你一块,余下的再算。”时兴转过脸笑道:“小兴,我合你闹着顽,你倒当真了!这洋钱你收起来,咱们顽下来一总算。”小兴道:“我本该还你,这有什么客气!只是今天的局道怎样呢?要没局道,我就去了。”说罢,立起身来要走。时兴慢慢的袋了洋钱,道:“你总是那般性急,所以会输钱,要晓得赌钱有三个字的诀窍。”小兴道:“怎样三个字的诀窍?”时兴道:“这三个字的诀窍,说也话长,叫做‘揭’‘歇’‘别’。”小兴不懂。时兴道:“你押宝是要看准了大小路,才好下注码的。没有像你这般开一盆,押一注,这就是性急的毛病。我们老押宝的人,尽管躺在铺上抽烟,只叫人报知了宝路,看准了押他三下两下,就要揭去上家一层皮,这其名叫做‘揭’。怎样名为‘歇’呢?那贪心的人,赢了还想再赢,必至于输而后已。我们的老法子,每天只预备赢若干钱,够了便不再压,其名叫做‘歇’;然而要不见亮别去,始终手痒难熬,再押几下,必然又输了。我们又有一字的秘诀,其名叫做‘别’。袋了洋钱,我们再会吧,自由自在的别去了。你道好不好?”小兴听他这番妙论,不觉出神,忖道:“原来他们那样精明,我如何顽得过呢?”便道:“老时,你这话果然不错,怪不得我逢赌必输,原来是个外行!”时兴道:“这倒不然,也有手气好不好;便看准了路,也有时走失。骰子明明是个六,它一转身,就变了一只幺,叫做‘骰子乌滴滴,救宽不救急’。我且问你,如今歇了生意,那里来的赌本?”小兴道:“你休管我,我姊夫寄我的钱。”时兴道:“令姊丈就是钱伯廉么?”小兴道:“正是。”时兴道:“你有这位令亲,不怕输钱,我们来大些的注码,十块头铲板好不好?”小兴道:“我倒情愿小些的。”时兴道:“不拘你大小,我去邀客便了。”小兴道:“我们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