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青年关紧逼,大家小户,都有收帐的走来讨帐,只大巧是从不欠帐,都是现钱买物的,所以脱然无累。只是这几天探望不得朋友,为什么呢?收帐的朋友,自然是忙;那欠债的朋友,没得钱,还只好在外面躲避着,所以找不到朋友。大巧知道这个缘故,只得天天在家里合小儿子逗着顽。
宁波的乡风,也自然要送灶请财神的,大巧买了一个猪头,一尾活鱼,祭了财神,大块的肉,拖拖拉拉吃个饱。想起家乡年景,有两年没看见了,不由的顺脚走到热闹地方,东张西望,散散闷。忽然迎面遇着一位旧时朋友,穿件破布棉袍子,身上尽着发抖,见了大巧,叫道:“哎哟!鲁大哥,久违了!我听说你回家,正要来探望你,偏偏穷忙,没得一些空儿。”大巧认得他是打锡器的余阿五,便道:“老五,你生意好么?为什么弄到这个模样!”阿五红了脸道:“鲁大哥,不要说起,生意怕不好,只是我自从秋天一病卧床,直到腊月初才能支着起来,走到店里,东家嫌我懒,被他回绝了。我宕空了这几个月,没得一文钱到手,指望生意仍旧,支用几文薪工,又被东家辞了。我弄得当尽卖绝,眼看着家里的妻子,都要饿死,只得学那没出息的人,出来找几处认识的铺户里,乞化些钱米度日。今天三十夜了,鲁大哥,实在饥寒难当。我听得有人说起你发了财,可怜我们交好一场,你救我一救吧!”不知鲁大巧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备酒筵工头夸富偷棉纱同伙妒奸
却说大巧听了余阿五一片乞怜之词,未免恻然动念,嘴里却不肯就答应他,半响道:“我也一般穷困,那曾发财,只比你略好些罢了。我身边带有三角洋钱在此,你且拿去度过今年,开春再想法子。”原来阿五穷到三文五文都要的,如今有三角洋钱给他,岂敢嫌少,便接在手里,千恩万谢的去了。大巧别了阿五回家,一路思忖道:“做手艺的人,不要说懒惰荒工,就只有点儿病痛,已是不了,可惜没做外国人。我听说美国的工价,那制铜厂里每天做十个时辰工,要拿他三块多钱;做靴子的工人,一礼拜好赚到二三十元。走遍了中国,也没这般贵的工价,所以人家不愁穷,我们动不动没饭吃。今天不出门,倒没这事,我也太自在了,应得破些小财。”
大巧慢慢寻思,不知不觉已踱到家门口,才跨进门,只见陈老二坐在那里,见大巧回来,起身招呼道:“你到那里去这半天?我等了你多时了。”大巧心中诧异,不免问道:“老二,你什么事?大年三十,不在府上请财神,难道还有工夫打牌吗?”老二道:“不瞒你说,我是躲债来的。你肯借给我十块钱,我也就好回去了。”大巧道:“这又奇了!你做的手艺,总要算得独行,如今上海的藤椅,销场很大;而且都是好价钱。你手法又精工,做又做得快,宁波城里算得第一把手了,难道赚的钱还不够用,弄到欠债么?”老二道:“你只知其一,我们这行生意,前几年本来极好,如今会做的人多了,到处开的藤椅铺子;再者这种物件,除非有钱的人,贪图舒服,买几张躺躺;将就些的人家,谁稀罕要买这个?大约不管那种物件,要不是人人离不了的,虽说做得可爱,总不过一时的畅销,过后就渐不如前了。我们这生意虽然还不至此,但是冷热货,没销场的时多,就算赚得几文,是不能刻期的。我店里有一个多月没见一个主顾跨进来,以致欠了人家二三十块钱的债。好阿哥!你肯借给我十块钱,我拿去将就过了这个年,忘不了你的好处!明年一有生意,就好归还的。”大巧心上倒也肯借,为什么呢,知道他这生意是靠得住有的,只碍着老婆不肯,不好答应。搁不住老二会说,一会儿恭维,一会儿嘲笑,弄得大巧不能不答应他。当下约定了,尽正月半前归还,然后立了契据。大巧取洋给老二时,却好他老婆已到邻居家里闲耍去了。
陈老二得他这注借款,回家点缀过年,自然心满意足。只是大巧吃了苦头,他老婆回来,查点洋钱,登时少了十块三角,不由的细问精节。大巧一一说了。他老婆那里肯信,道:“你一定是赌输了!什么阿金家里,阿银家里,都论不定的。”大巧道:“真是冤极!我何尝认得什么阿金、阿银,这是你肚里捏造出来的。你看,这不是借据么?不瞒你说,陈老二生意不好,来我们家里躲债,这是你知道的。我原不打算借给他,只因他涎皮老脸的缠不清。你又不在家,没得个推托,只得答应写下笔据,言明正月十五前归还的。”他老婆道:“你这话越说越奇,你做好人,把我来推托,出我的坏名头。你合陈老二交好一世,也不知道他是那一路的为人。告诉你吧:他赌钱嫖婊子,没一件荒唐的事不干的。他那做的藤椅,虽说巧妙,我听得隔壁华府上人说起,嫌它不结实,用不到一年半戴,就破坏了,因此生意不得兴旺,亏你还借给他钱,这是分明放的来生债!依我说,把这笔据烧掉了吧!你忘了从前做小工的时候,每天赚人家二百四十钱的工钱,闲下来没得饭吃,全亏我在外面缝穷;粥哩饭哩,都是我十个指头上做下来,断不了你的炊。有一年运气不好,下了五天大雪,我不能出门,没得米了,到大伯伯家里借半升米熬些粥吃,他都不肯借你。如今又不是真个发了财,十块八块的送给人,倒形容我器量小!有朝洋钱用完,没得进项时,看你这班好朋友,认得你,认不得你!常言道:‘没得算计一世穷。’我是要跟着你穷一世的了!”说罢,呜呜的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