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浩三只一位夫人,一个儿子还小,才八岁呢。幸亏有个表兄替他代理家务,田地不多,只数十亩,刚够家中吃用。浩三出洋多年,一直没回家乡。他妻子只当他是死了,也不去管他,过自己的安稳日子。这天浩三回家,他妻子几乎不认得他了。浩三却还认得妻子,说明来历,自然夫妻总有感情。他妻杨氏,见丈夫身上穿的那件茧丝绸的棉袍子,倒有了三五个补钉,知道他不得意,便道:“你出去的时节,我怎么劝过你来?你只不听,要去学什么本事。如今呢,你本事学成没有?”浩三道:“本事是学成了,只少几个知己的贵人扶助。”杨氏道:“嗅!有了本事,原也要贵人抉助的么?你忘记了从前的话,不是说不肯求人,自己要有本事吃饭吗?”浩三道:“我千辛万苦,好容易到得家中,我们各事休提,且待我舒息脑筋,再图别事吧。”杨氏笑道:“我晓得你厌听我的话,七八年不回家,自然该休息休息。咳!要不出洋,过过舒服日子,不更好么!”浩三叹口气道:“中国人的意见,都合你一般,所以没得振兴的日子。只图自己安逸,那管世事艰难,弄到后来,不是同归于尽吗?”杨氏道:“你有多大本事,管得到世上的事!准不是图自己安逸?你想,半步街的童伯伯,不是夏布庄上的伙计么?他趁着管帐先生糊涂,赚着一注钱,如今捐了什么从九品,到安徽去候补;听说分道到了芜湖,当什么洋务差使,一年倒有二三千银子。他嫂子满头珠翠,身上穿的灰鼠皮袄,湖绉面子。找出门也没这样体面的衣服。她只把来家常穿着。童怕伯有什么本事?只不过夏布店里的伙计罢了,也会发财。他前天来接家眷去,一只满江红的船,小火轮船拖着,挂着旗子,敲锣开船,好不威风!你呢?出门这几年,穿件破棉袍子回来。我只道你没本事,原来是已学成本事的,尚然如此!你要晓得,中国人是不靠本事吃饭的吗?比不得外国人,你应该有些后悔了!”说得浩三气又不是,笑又不是,哭又无谓,只得长叹一声,道:“我错了,我错了!人家的本事,是在场面上的;我的本事是在肚子里的。他能赚东家的钱,能捐官,能已结上司,就是他的本事;我这本事不同,却要实实在在的干去,赚几文呆进项。有人用我,也能赚几千银子一年;没人用我,只好怨命,一文钱都赚不到的,带累了你受苦。罢了,罢了!好在家里还有几十亩田,料来够你一世吃着,你只算没有我这个丈夫,也要过日子哩!”杨氏噗哧一声的笑了。
夫妇二人正在谈论,忽听得外面人声鼎沸。浩三问什么事,杨氏赶出去看时,原来是咿哑菩萨出会,轿夫中了迷,在那里嚼瓦片哩。人都齐集,焚香点烛的祷告。杨氏吓得面如淡金纸一般,连忙叫女老妈摆上香案,跪拜祷告。浩三不禁暗笑,让她做作完了,轿夫醒来,抬着咿哑菩萨过去,杨氏这才进屋。浩三问道:“我在轮船上遇着同乡人,就晓得咿哑菩萨的会己被抚台禁止,不准再出,如何又有了这个陋俗?”杨氏吓得颤着身躯,忙摇手,道:“你休得胡说!”不知杨氏又说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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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刘浩三妻子杨氏,听她丈夫说话,得罪了咿哑菩萨,不胜恐惧道:“休得胡说!菩萨很灵,抚台不信,禁止人家出会;后来菩萨托梦太太,一定要出会,抚台也信了,所以照常出会的。”浩三见她吓得那般可怜,知道一时不得开悟,只索罢了。
浩三找到几处亲戚朋友,想凑借些盘缠,到上海去找事。谁知人情势利,见浩三穷到这步田地,没一个人肯应酬他。浩三只得把一所祖上遗下的房子,卖给人家,得了三百块钱,掉下一百块,给杨氏过活,余下的带在身边,就整顿行装,要到上海去,他妻杨氏听说他要去找事,倒也欣然,并不阻止。浩三到得上海,几个旧朋友,都有事到他方去了。浩三投靠无门,想起江宽船上遇着的一位豪商,谈得很入港的,他说要开什么工厂,不如去找他吧。想定主意,换了一套时新衣服,来拜范慕蠡。慕蠡接见大喜。原来慕蠡知道他艺事高明,正想求教于他哩,就叫人把浩三的行李搬来,留他住下。二人谈起工艺的事,浩三道:“凡事都要在源头上做起。我们要开工厂,便须先开工艺学堂。但是等得这些学生,学到成功,必非三年两载的事、那时再开什么工厂,已落他人之后了。如今一面开厂,一面开学堂,把新造就的工人换那旧的。不到十年,工人有了学问,那学成专门的,便能悟出新法;那学成普通的,也能得心应手,凑拢来办事,自然工业发达。”慕蠡道:“我们上海,何尝没有工艺学堂,为什么总没效验,造就不出什么人才?”浩三道:“上海的工艺学堂,我也看过几处,吃亏没有实验。要晓得,工艺都从实验得来,平时读的、讲的、做的,只不过算学、理化、绘图等,那还是虚的。至于要讲木工,就要知道这木出在那里,怎样的性质,好做什么用;要做金工,就晓得这金如何性质,怎样熔化,好做什么。不信,当时试验,直头攻木的削木;攻金的熔金;诸如此类,亲自动手。所以学工艺必然要在厂里,离了工厂,开不成学堂;不开学堂,又不能改良厂务。工人懂得学问,自然艺事益精,制造品愈出愈奇,才好合欧洲强国商战。”慕蠡道:“上海工艺学堂,也有在厂里的,就合浩三先生说的不差甚么,为何不出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