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芳道:“不然,从前我跟着先君到上海,只不过开一个小铁厂罢了,那时黄浦滩上人家不多,店面也甚寥寥,虽然合外国人通商,中国人大家肄忌,不敢放手做买卖,只先君是看得透,所以发了财。一天上街,其时正是隆冬,下过雪才晴哩,就见路旁有一位乞丐似的,穿件破夹袍子,在一家小饭铺门口站着;虽然极冷的天气,他却没一毫怕冷的样子。先君觉得奇怪,问他来历,才知是吴江人,探亲不遇,流落在此的。先君知道这人不是个寒乞相,将来或许发财,就留他到厂里住下,叫他做工,搬那铁条铁板。又知道他认得字,就叫他兼管日用的小菜帐。谁知他算得分明,一钱不苟。先君道他老实,可巧厂里管帐的先生死了,先君把他补上。一混五年,他手里大约也有几千银子。那时上海的地皮,实在便宜,只合上几十吊钱一亩,还没人肯买。和甫却存了个拙见,他想上海来种田,成家立业。看着别的好买卖不做,一味的买地,几乎把黄浦滩上的地,都被他买去。他的地不下二三百亩,都是三四十吊钱买来的。其时就有法华镇上一个富翁,知道他地皮弄的多,就把女儿招赘他为婿。谁知他打算种田,还没垦土,就有外国人来买他的地皮。起初不过几百吊一亩,后来地价长大了,弄到几千银子一亩。如今是不上四万银子,也休想买他的一亩地皮,我们才知道地皮这样值钱。他有了这几百亩地,随手卖出,又趁便买进,弄到如今,家私真正不知几百万了!他花天酒地的闹开了!又捐了个道台,报效皇上家十万,赏了个头品顶戴,赏穿黄马褂,好不威风!我们呢,就只先君是个二品衔候选道,没得荫袭。他儿子侄子都捐了道台。天下第一等的买卖,再没有他取巧的了!只可惜架子大些,轻易见不到他的面。”步青道:“我看和甫先生,倒也随和,我去见过他几次,都接待得很好。”伯芳道:“那是你合他经手地皮,方能如此,其余的人,是一概挡驾的。”步青忖道:“难怪伯芳要牢骚,他从前也是几百万银子的家私,如今分了家,买卖不兴,弄得剩了一二万银子,所以说起吴和甫,他就有些醋意,我倒不便申说的了。”正在踌躇,忽听得外面履声橐橐,上来了一大班人,原来正是吴和甫叔侄来到。马夫、家人跟上来五六个,什么烟枪、水烟袋,一古脑儿捧了来。和甫穿的大毛出锋马褂,猞猁狲的皮袍子,口衔一支翡翠玉的雪茄烟嘴,戴了一顶貂皮帽子。筱渔是貂皮袍子,狐皮马褂。论那和甫的气派,大约现任督抚,也不过如此。步青趋前招接,和甫不过略略交谈几句,还是筱渔倒合步青谈得稍为亲热点。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赔番菜买地又成空逃欠户债台无可筑
却说汪步青巴结不上吴和甫,心里着急,虽系大冷的天,头上也冒出汗来,暗道:“他神气这般落落的,只怕这注买卖不成,白破了钞,那才冤枉哩!”只得打起精神,问长道短。他说三句,和甫只答一句。步青没法,索性不开口,做出一种恭敬的模样来,犹如子侄见了父叔一般。和甫脸上,倒转过来了,和气得许多。步青这才悟出,忖道:“官场中人,最喜人家低头伏小。和甫先生虽没做过官,却是头品顶戴的道台,难怪其然,我称他先生,已是错了。充着筱渔面子,应该称他老伯,客气些就该称他观察。咳!自己的不是,怪不得他,还是叫老伯亲热些。”主意想定,连忙要改口,可巧侍者送上笔砚,请点菜。步青趁势道:“老伯今天赏光,小侄不胜之喜!只是老伯天天吃番菜,是吃腻了的,要想几样新鲜菜才好。老伯请点,待小侄来开出来。”伯芳见他足恭可怜,笑着说道:“吴老伯是不大吃番莱的,我深知道他。你请吴老伯吃花酒,他倒很欢喜。依我说,叫几个时髦倌人来热闹热闹,倒使得。菜呢,随便点几样吧。”和甫听得步青一派恭维,心里很舒服;又被花伯芳说出自己的脾气,有些动怒,只是实喜叫局的,将机就计,乐得开怀,便笑道:“伯芳是耐不得了。你们爱叫局尽管叫去,别牵上我。”伯芳道:“老伯如今难道不玩了么?小侄是合老伯常常同在一块儿的。陆小宝不是老伯得意的人吗?我来写。”说罢,把笔砚取在身边就写。和甫只得听之,又道:“既然被你闹开,索性把张月娥、左兰芬、王梅卿一同叫来,大家热闹热闹。”伯芳大喜,一一替他写好,又把筱渔,步青合自己叫的几个写完发出。和甫是不吃外国酒的,步青只得要了两壶京庄酒,菜来就吃。一会几,局也到了,和甫大乐,拉着陆小宝的手,躺在烟铺上,唧唧哝哝的密谈去了。步青叫侍者开了几个新会橙,给和甫送到烟铺上去,和甫这时不觉乐得手舞足蹈。原来诸公有所不知,和甫的老婆,相貌极其丑陋,然又欢喜吃醋,和甫没儿子,屡次要想娶妾,只怕他老婆不允,闹得场面上不好看,所以成日在外面玩。这一阵子,看中了陆小宝,要想娶她;谁知陆小宝嫌他狐骚臭,若迎若拒的。骗他些钱罢了,并没真心跟他。和甫不知就里,在小宝身上,叫他花个上万银子,也都情愿的。闲话休提。再说当时席上,别的局都散了,只陆小宝还没去,步青急欲合和甫谈买卖,他却被倌人缠住了,不好去合他说话,只得把话告知了筱渔。筱渔合他叔父说知,和甫如梦方醒道:“地皮的事,既然前途肯出到这个价,我也不同他扳难,你合步青做去吧。”步青听了这话,大为惊异,忖道:“这真是个好主顾,看不出他神气来得严肃可畏,原来是个傻子!他肯把地皮交给他令侄作主,这就有得法子想了!”不言步青暗自欢喜。再说和甫忽从烟铺上挺起身躯,道:“今天我来复步青的东,就在陆寓吧。”步青连称不敢,道:“老伯赏酒吃,小侄不敢不到。”和甫又约了花伯芳,伯芳也答应必到。当下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