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盈先到竹外。石生独立斋前,瞥然望见,即向前曰:“是耶非耶?”盈盈顾笑。生曰:“妆台咫尺,渺若山河,何幸桂宫复现月姊?”盈盈曰:“子云在望来作问,奇人耳!”生曰:“苍苔露重,恐侵罗袜,且喜书帏寂静,试剪烛一叙,何如?”盈盈回顾采苹不至,乃曰:“‘妾心终爱月娟娟’,非君诗耶?”二人并倚栏杆,生曰:“不才自得随流诗句,寝兴在念。只道萍踪浪迹,无缘一睹芳容,不意连宵得亲眉黛!”盈盈曰:“随流一叶,本出无心,实儿戏事,何足挂齿!闻君欲往西秦,迷舟之事好生奇异!”生曰:“三复题红,知含幽怨,是天遣不才来与吾姊消遣春愁耳!”盈盈低头。生因挑之曰:“不闻‘有女怀春,吉士诱之’?不才虽非吉士,姊姊宁不许以感巾兑惊厖?”盈盈闻言,且惭且愠,谓生曰:“属垣有耳,先生胡不自重?妾自谓生居穷谷,未获一见风人,故不避晚风,扣斋相访。意在与君评论章句,商榷诗话,荡心之语非所乐闻!”石生羞愧起谢。
时采苹悄悄立在花阴窃听,分明喘嗽。入园曰:“好一阵晚香!姊姊许久不到花前玩赏,这花都开到九分九了。”生曰:“僭居金谷,有辜姊姊赏心。”采苹曰:“这话倒也不错。这所在姊姊那一晚不凭栏待月,那一日不投饵观鱼!自石相公到此,花吾花,鸟吾鸟,刻画我琅玡,荡摇我红索。若非姊姊亲举玉趾,只一片花梢月色,怎得相亲?”生曰:“主人情重,久假不归。子欲兴问罪之师,愿割还竹外一带以请和。”盈盈曰:“便平分了这香国如何?”采苹曰:“若欲行成,还须鼎足。”生曰:“与其瓜分,毋宁合璧。从此风月一家,卧榻之侧由卿鼾睡。”
盈盈含笑,即携采苹入去。采苹在背后对着石生向粉腮上羞了一羞,随之而入。生自思:“我先见其才,只愁他外貌有亏,既见其貌,虑他中情不定。谁知色态无双,却又持身贞洁,欲寻佳偶,舍此何求?只是那蜡丸诗内‘合浦’二字茫无下落,难道合浦地面还有个与他撷华斗丽的不成?纵使再有其人,我也只是专心致志,不他求了。”
次晚,盈盈复题一绝,封好,令采苹持送。采苹启户,暗中忽见石生,惊曰:“你这人呆了,怎么黑黑的站在这里?吓人一跳。竟劳你司起阍来!”生曰:“爱慕之诚,马也要秣,何况司阍?”
采苹行出山子之外,将简递与生曰:“好喜也。里面不知什么佳音,想是又要来望你哩!”生曰:“来时不过立谈风月,有何可喜?”采苹曰:“前日求见不能,今便说此不情之话,这就可以觇你肺肠。”生笑曰:“既见之私甚于未见,前言戏之耳!”遂于月下拆看,诗云:
高风动素襟,清夜步花阴。
不是王孙女,休弹司马琴。
采苹曰:“简何所言?”生曰:“你前日说我看个十分饱眼,愈饱腹愈饥,若见了这简儿,岂不饿死?”采苹见诗曰:“前晚那琴声我也曾听见,原对他弹错了。”生戏曰:“今晚对你弹一弹如何?”采苹曰:“我这两耳但闻琴声,便聋得敲锣也不听见。”生曰:“我的琴别有弄法,聋耳遇着,一弄便通。”采苹曰:“便宜少讨些!”生曰:“善戏谑,不为虐。”
采苹见斋中灯火荧荧,谓生曰:“寂寥书院,照着一点孤灯,这凄凉也亏你受!”石生双手捧其腮曰:“此菩萨慈悲语,何幸向朱唇迸出,我正要立一纸借约,带这园内莺花做个风流中见,向盈娘借你到书房作伴,俟我临行奉璧。”采苹推之曰:“醉哩梦哩,惺忪些再讲!”生曰:“此亦细事,料盈娘必不见吝。”采苹曰:“天还有眼,生你做个男子,若是个女儿,怎了怎了!”生曰:“我若有一日化了女子,得如你的面庞,必以普爱为心,定要度尽天下美男子。”采苹掩住双耳曰:“污耳!污耳!”生笑曰:“我又不曾弹琴,怎么就装聋了。不要假惺惺,同我到房中去,还要烦你带一回简。”采苹曰:“今后我一人是断不到你房中了。”生曰:“好没有见识!《西厢》云:绿莎茵铺着绣榻,牡丹台紧靠着湖山石边。其人其事只在眼前,怎独怕到房内?”采苹回身曰:“离了你的孽眼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