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镜微看那势头不好,亲自护送,一到瓜州口岸,魏伯尼便要将船停下,想就当日沉书的地方,筑起一座书墓来。冷镜微自然答应了。靠着口岸,有一座大庙,叫做天妃宫。冷镜微吩咐高升,把船上的行李,搬到天妃宫,借住了两间屋子。就在天妃宫的左首,买了一片两亩大的地基,足足费了三五百个工程,才把那墓筑停当了。又竖上一块石碑,题着呜呼兴化魏先生葬书之墓十一个篆字。魏伯尼朝夕哭临,把个身体越哭越坏,后来眼泪也哭干了。冷镜微赶忙打发高升,到兴化去请他的儿子老八。等了半月,不见他儿子到来。这日魏伯尼的病势吃紧,喘吁吁的喊冷镜微道:“贤契,我孤负着你了,我这几十年间,吃尽了千辛万苦,呕了那些心血,从没有遇着一个知己。这番遇着贤契,实指望把生平没了的心事,靠着贤契代老夫一了,哪料万事由天,徒然的带累贤契,耽受了许多风波,没受了半星儿的实在。于今已是日落西山,看来这副老骨头,也没中用的了。倘然我那畜生来时,但道我的遗命,不愿再回祖茔,便在这书墓旁边,筑起一抔之土便了。春秋四季,也不准到老夫的坟墓上面烧钱化纸,倘若烧钱化纸,我在九泉之下,定要好好的摆布于他。贤契只求你在我那坟墓上,树一石碑,等老夫亲自题个碑衔,叫那大江南北来来往往的文人学士,晓我老夫的这个名字便是了。”说着手颤颤的,要那桌上的纸笔。冷镜微抹着眼泪,磨了一盘浓墨,把一张八尺长的宣纸,摊在牀前。
魏伯尼把颈脖一硬,运了半天的气,从牀上一跃而起。嫌那笔头太小,拿着一把裁纸的洋刀,对着镜子,把自己嘴上的一挂长须,齐根割了下来。足足地有一尺多长的光景,揽在手里,好像一堆白雪,从砚盘浓浓的染了许多墨,写着孔子后二千五百年魏伯尼之墓。写到墓字的末一划,那手已经颤得不由自主。
写罢,眼花一暗,险些跌倒地下。冷镜微向前扶着,上了牀,两眼一翻,魏伯尼已经呜呼了。
冷镜微正在打点他的后事,忽见魏伯尼蹷然坐起,喊冷镜微走到牀前道:“贤契,我死之后,有个老友,在南京城里,倘你若读书有些疑难地方,尽好到那里问问他,他姓姓”接连说了五六个姓字,那舌头只是转不过来,眼睛里眼泪干了,半点儿也落不下来。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讲圣论牵涉阎罗王,赋情诗推托西王母
却说魏伯尼接连喊那姓字时,忽然放直了声音道:“姓柳。”
喊了这两个字之后,登时跌倒。冷镜微便照着他的遗命,葬在书墓旁边。不到几天,高升回来了,说那魏老八的房子,已经转租着人家,欠着许多的债,没处抵偿,便逃奔别处。高升找了十多天,找到一个虾蟆镇的地方,问着烟铺里,才知他住在一个土地祠里。走到那土地祠时,只见火焰冲天,魏老八已经葬在火窟之中。冷镜微听了,自然暗暗流泪,收拾行装,搭了一只义渡船,由镇江到了南京,访问那姓柳的消息。但是只有姓,没有名字,向何处打探呢?这日刚到文德桥一带玩耍,忽见一个老者,身穿补褂,脚着乌鞋,头上戴着一顶铜盆式的纬帽,一个荸荠大的铜顶子,上面的铜锈,已经长得个斑驳陆离了,并且螺丝旋也松松在头上,东倒西歪,就像把戏摊上卖的不倒翁的。一路走来,手里拄着一枝毛竹烟杆,背上扎了一个黄缎子的包袱,后面还跟着几十个小孩子。进了夫子庙,放下烟杆,向头门作了三个揖。冷镜微看得奇怪,跟到明伦堂,那老者打开包袱,捧出一部《圣论广训》来,端端的放在案桌中间,点了香烛,颤巍巍的跪将下去,磕了三个头。把两手拄在地上,使着气力,想要扎起来,扎了半晌,气哼哼的闭了好一回眼睛,调了好一回鼻息。冷镜微倒起了一片哀怜之意,走到后面,便把那老者拦胸一抱,抱他站起。那老者回转头来,勒着两只枯眼睛,看不清冷镜微的面孔,戴上眼镜,望了好几下,大声说道:“你这人到这讲礼的地方,怎样半点儿礼节也不知道?看你的模样,倒像玲玲珑珑一个上书房的小孩子,是从的哪位先生?难道连礼节都不教导么?俺姓柳的,活到八十多岁,照着古礼上,八十杖于朝,我到明伦堂上,带着毛竹烟杆,总算是名份上该有的了。至于那上殿给扶一筇,除是做了相国,奉了皇帝的旨意,方可以用得的。你这人知道天地君亲师,是一样的么?现在《圣论广训》高高的供在案上,至圣先师的大成殿,离着不到一箭之路,有这君师两层,压在我们头上,怎好这样的不当心呢?俺姓柳的自幼便读得圣贤的书,又蒙皇上的恩典,中了个举人,挑了一个候选教论,这礼节是越发要守的了。”说着腰袋里摸出两粒桂圆,含了好一刻,吐出核来,按着《曲礼》上的规矩,把两个核收在腰袋里。不料腰袋一翻,哗啦一响,那些桂圆和蜜枣糖果之类,散了一个满地。吩咐那跟来的小孩子,替他拾起,嘴里声声不住的,喊是罪过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