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她如约开车来了家里,等小莉喂完孩子之后又带了热水和奶粉还有七零八落的东西上路了。
开去言家里时他已经外出了,问过收拾家里的阿姨她说四点不到就出门了,至于去了哪里我并不知道,于是道别了温婉的阿姨回去车上给他打了电话,几个未接之后终于低沉地响起了他久违的声音:“有事吗?我很忙。”他似乎不那么愿意与我多说半句的样子,当然我深深地理解他这样。
“我要见芷凌,你不能再阻拦了,我必须要见她!”那是我与他的对话里最义正言辞的一句,没有任何婉转与吞吐可言。
“你来吧。”他轻柔地说道,没有颜色但更让人相信那便是最伤心的色彩,当然这是我事后才这样觉得这句话有多伤心的。
时近中午我们才赶到监狱,言的车就停在边上的停车场里,那色彩我记得再清楚不过了。吴帆抱着孩子随我进去时他正沧桑地站在过道里,他满脸不愿地站着,发着莫名的呆。
“芷凌呢?”看见他时我拉过他来问。
他的脸上终于扬起了一丝浮夸的笑来,接着不紧不慢地告诉我:“在做尸检。”
说实在的我不愿相信他的话,可我却又没有任何理由能允许自己不相信,潜意识里似乎芷凌就是该死的或是早晚都会出其不意地离开这世界一样,无论出现在什么时候我都应该相信。尽管心像被扯开了口子一般的疼着,就算还没见到冰冷的她我似乎就已经感觉得到她眼里的忧怨和寒冷了。妻子安静的陪在我的身边,尽管事情前后的反差是这样之大,我却没有再抓狂得像文音离开时一样放肆地哭泣或是做些什么疯狂的事了,只是心里源源不断的被一种痛苦的感觉折磨着。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长廊在树荫下蹲下身来搓了搓自己的脸,望着蓝得出奇的天空想念着曾经的酒吧与东京都!
“很难受吧?”妻子的高根鞋踩在大理石的地面上也没能听得见,她伏在耳边轻声问道。我没回答她什么,只是看着她怀里熟睡的孩子,心里微微有了一点点安慰,接过孩子抱在怀里亲了他的额头,胡须扎得他挣扎般的微微扭了扭身体。
“胡子该刮刮了。”妻子拍拍我的肩膀,温和地在我身边漏出一段话来:“你看看这孩子,除了鼻梁像你之外还有哪一点像你啊。他妈妈一定很漂亮吧?”问着她瞪着眼睛看着我渴望得到回答似的,朝她肯定的一点头她也随从地点了点头接着说道:“我知道你难受,我也允许你难受,虽然我不是很清楚这每一件事情发生在她身上有多不堪、有多沉重,但我可以告诉你她一定是留不住的,如果不是为了孩子她早就离开了,你能理解吧?”说完她又用那种渴望得到回答似的表情久久看着我,是的,她这样做很有效果,我得承认就是这样的!再者她说的话在我看见孩子后的那一夜早就想得清清楚楚了,言不让我去见她大概也是在帮她对我隐瞒这样天大的一件事情罢了,他心里也再明白不过芷凌是会走的,只是孩子还活着。对着妻子赞同地点了点头一并将她拥进了怀里,孩子来到这个家之后我第一次对她说了一句像是乞求的话,也是目前为止唯一的一句:“这是我的孩子,以后也是你的。他只有我们了,一定要给他一个安定的家和真切的关怀好吗?”妻子并没有回复什么,她甚至没有一点想要表态的。
若干年后的今天,我觉得这是多么不该问的一句话!其实她早就做好了当母亲的准备了,这句话对她来说无疑是种伤害,好在她并不在意,或是在意了也不跟我计较,因为她做得很好。
没多大一会儿矢子老师也牵着芷清赶了过来,焦急地赶去长廊里时并没有注意到我与妻子还有孩子静立在树荫之下。
我无法言说再一次见到她的母亲与妹妹时心里是种什么感受,只是当时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这对母女了,可是我必须面对她们,而且日后必定会一直联系下去,无论她们是回去日本还是继续留在这伤城。她女儿生下的孩子是她自己生命的延续,我能理解矢子老师自此以后常来看孩子时的感觉,她的眼神里,那就是另一个和谐的世界!
矢子是个通情达理的女人,就像芷凌一样。只是芷凌要比她来得更直接一点,但不否认她们都属于那种有着好心肠的家伙,只是芷凌偶尔嘴上不愿意说句好听的罢了,心里还是非常明白的。
我永远都记得当天对着芷凌憔悴不堪的尸首时矢子对我说的话,她说:“这就是我女儿的世界,她是幸福的。”接着转过身来眼里的泪珠滚落下来也保持着微笑对我说道:“孩子,你大可不必担心我会对你发什么火或是对你大骂一通,秋奈不会看错,言也不会。她的一切不在于遇见了什么人,而在于她遇见了一个怎样的社会,总得来说她是幸运的,这一生对她来说并不短暂,她已经走了很久、很长的路。这路上她没有哭泣、没有胆怯,这世界没能令她垂下脑袋,她是我的骄傲!”她撇过脑袋看着秋奈乌青的脸庞再低沉地漏出一问话来:“这孩子是她生命的延续,作为母亲我很想将这孩子带走,但你是孩子的父亲,你比我更有权利去照顾他。我对你没什么要求,只希望你们能够给他一个安定的家和该有的关爱,孩子像只花瓶,将来盛满鲜花或是污土全看父母给他的是怎样的教育和启蒙,相信你一定理解得过来吧?”
我对她肯定地点了点头,这是我应该要做的,在她说出这些之前就已经在脑海里安下了肯定的答案。妻子站在我的身后尊重地说道:“阿姨,请您放心,我们一定会给他所有一切能给的,请您相信我会当好一个母亲。”说完她微微鞠了一躬。矢子是个老沉的教授,她看了看妻子并没有就她的承诺发表任何意见与提议,这冷场似乎来得出其不意而又非常怪异,但其实那里面真没有什么该去深究的东西。她的世界里兴许早就装下了全世界所有悲惨的文艺和故事了,对于这样的事情她似乎真不那么在乎,她觉得女儿是幸福的,她觉得这对秋奈来说是最好的,就是这样的。我无非理解日本人怎样看待生死就像我无法理解武侠片里腾空起飞的古人一样,一切都怪异极了!
当天最安静的当属言,他只平静地靠在墙壁上,看着我们对着那具尸体不言不语。他接受这事实就像早已排练过无数遍了似的。只是还有那么一点点不自在罢了,似乎哪里总让他觉得这场表演是失败的,于是他的脸上隐约能看见一丝悲伤的气息。
妻子带着芷清与孩子下午赶回了家,我留在殡仪馆与言还有矢子一起呆着等待次日进行的火化。殡仪馆里不是一般的冷,排除心理恐惧而产生的冷感之外,这地方也确实要比其他地方冷得多。三毛得知荷西遇难时镇静地说:“如果是他的话那么这是我们夫妻的最后一个晚上,我要给他守灵了,你们不要进来,让我跟他在一起…”这是深爱,我觉得。
矢子似乎并不觉得我们应该呆在这里等天亮,她说这样干真是可笑到极点了。
“难道你们真要在这里守上一夜?别傻了,她已经没有知觉了。不如跟我出去月光下聊聊比较合适。”说着她朝我们和蔼地笑笑摆了摆头,她穿一身灰色西装与漆皮高根鞋,样貌年轻而温婉。她摆头的瞬间我想起了我的母亲,清瘦的个子温婉的脸庞,只可惜她也已经被葬在地下了。
她从车上提下了一大袋东西来,独自朝大理石尽头的草地上走去,那里生长着一棵高大而且样貌奇特的树,夜晚的月光并不能看得出那是一株什么树,但它奇特的样貌早已经印在了脑海里挥之不去了。
“坐吧,就这样,接受自然。”她就那样平易近人地席地而坐了。接着言与我也坐了下来,言总是叫她阿姨而不是妈,这我下午听见过。
沉默是人与人之间隔阂的开端,我总这样认为。
“抽烟的吧?”她见沉默于是从袋子里翻找出香烟递给我们,自己也自然的点上。对于她抽烟的样子我不怀疑这仅是她失去女儿的行为,她该是抽烟的,就手势来看也应当是。
“阿姨,接下来,芷凌的骨灰该怎么处理?”我吞吐着问。很快矢子温和地笑着肯定地告诉我了两个字:“秋奈。”
“你觉得呢?”言插进话来问。
“如果可以,请让我带走行吗?”我低垂着脑袋问。
“扔黄浦江?还是倒大海?”言质问着,可对于这些我压根就听不进去,我只想把她安葬好,立上一块墓碑,将来告诉儿子这是她的母亲。
“言,他说的没错,我能理解他为什么想带走,毕竟孩子在他那里。”矢子柔声叫住了他,她似乎不愿意听见这样恶语相向的对话,或者说满身是刺的碰撞。
“不,应该把她送回日本,讨厌恶这片土地!”言再一次肯定的对矢子说道。
“不,她讨厌的不是这片土地,而是历史衍生出来的很多东西,比如这里的某些人、某些事情之类的,跟这片土地没有任何关系。这土地是无辜的,它更不愿自己接受那些鲜血就像野草一样疯长在它的头皮上,这样说你能明白吧?”
言突然变得哑口无言了,矢子似乎同意了将芷凌交给我这一说法了。她拿出袋子里的罐装啤酒递给我们,嘴里念念有词地说着些什么,听不大明白,但我知道她肯定也很心痛。
“阿姨,您心痛吗?”啜了几口啤酒之后我看见矢子眼神迷离的时候问了出口。她突然愣在了那里,接着缓缓地转过头来对我扬起微笑继而大方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
“因为那是我女儿,活着只是一个过程,从温暖的子宫走向冰冷的坟墓。再者都生活在痛苦里,她解脱了我该为她高兴才是!”
“真就这么简单?”
“是的,就这样简单。”说着她朝我提了提啤酒啜了一大口,见我还在思索着摸不清头脑于是接着解释出来:“将我们的一生分成两个部分,一个叫活着、一个叫死亡,可你生来就必须经历这两个部分。又何必去害怕、去心痛呢?如果生活令她觉得美好那她会将自己挂在那里吗?显然不会!既然生活对她来说比死亡还难以接受,那她将自己结束了我真替她觉得高兴,毕竟她已经脱离了这样沉重而繁乱的世界。”她稍一停顿接着微微皱起了眉头来说:“要说痛苦我是没有,唯一有的是想念,我很可惜没能在她生前再抱一次她,就这样、就这样!”她连续重复了两个就这样,这听来多少还是有些牵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