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德莫趣回来,告知正发。正发曰:“你如何这样粗卤,怎不告我就去了?他见你这样光景,忧也忧不了,还有钱借跟你吗?”怀德曰:“要如何去?”正发曰:“你岳父是个势利之人,要借些衣冠,办些礼物,请个跟班,借匹牲口,见你是宦门公子,才喜欢。”怀德曰:“二天再去何如?”正发曰:“这下不对了,看你岳父出门去了,你去会你岳母,看借得到么?”
再说仕贵进内,对妻说道:“先年瞎了眼,把女儿放与常家;如今贫困已极,将要讨口,不如把亲毁了。”金氏曰:“那都使得?他是宦门公子,家族不依,定要兴词告状,怕(不)怕丢丑。他虽贫穷,你若把他周济,自然要翻身的。不然,你若大的家业,就盘也盘得他起,切不可做此背义之事。”仕贵曰:“放你的屁!养女攀高门才可沾光,我辛苦挣的银钱,岂可拿与穷鬼?不巴家的婆娘,不要开腔!”
至冬月,汉阳当铺请仕贵算帐,怀德闻知,即到岳家。金氏出外。见怀德身虽褴褛,貌还清秀,留进屋内待饭。言及借钱,金氏曰:“你岳父的银钱尽是锁了的,我手中一时莫得,你明年若逢岳父出门,你到我家拿些回去。”于是留宿一夜。怀德折铺就睡,见床上有根钏子,拿来一看,光华射目,心想:“此钏何来?若是失落,怎在铺上放得端端正正?定是我妻见我借不到钱,将钏赠我,不好明拿,故放此处。若将此钏当了,也可度活日期。”
次日,告辞回家,到孝感县当钏。掌柜将钏一看,问曰:“此钏不是你的,说明来路方当。”怀德告是岳父的。问:“岳父是谁?”告曰:“方仕贵。”问:“要当多少银子?”怀德曰:“值得好多,就当好多。”掌柜曰:“谅你不识,此是金钏,面制双龙,上有宝珠,价值千金,当你六百银子。但此钏关系甚大,你叫个保来,才跟你当。”怀德拿钏在手,去请正发,半路逢着正泰,见钏要看,怀德只得呈上。正泰曰:“那里来的?”告曰:“岳父家的。”正泰曰:“放屁!你岳父不准进门,岂有送钏之理?定是偷来的!”即拉怀德进祠,知会族众,说:“怀德人小鬼大,如此年纪,犯规作贼,若不处治,连累家族。”众问怀德,怀德告以得钏之由。正泰曰:“此话哄谁?他岳父恨他入骨,借钱不肯,何曾到他家去?况此钏庶民没得,前日汉阳江盗劫官府,定是他伙同抢劫来的。犯出这样灭族之祸,却还了得,与我拿去活埋!”众畏正泰如虎,见他发怒,那个还敢开腔。正发曰:“就是抢的,孩子家,官也不究,须往他爹自身上一看,从宽免治。”正泰曰:“那不得行!抢劫官府,当族长的都不追究,你耽得起么!”正发想争辩得来,又怕他叫贼攀咬,只得邀众跪地要情。正泰难违众意,叫他子炳然打个戒约稿子,极其利害,捆了又捆,要怀德写“钏存他手”作证,永世不准入祠、族内不准收留。众无奈何,只得依他。从此怀德无处栖身,竟落于乞讨。
次年三月,怀德在路上见来了母女二人,穿得华丽,认得后面是他岳母,心内羞惭,走入林中躲避。那知前面正是他妻,怀德认不得他,他却认得怀德,因母眼痛,许下香愿,前去酬还,从此路过。———心想:“去年那根金钏至少也要卖五六百银子,怎么就用完了?这样浪费。如何顾得起来?”欲再赠他,又未带钱,想:“我手上还有一根钏子,不如送他。他得我两番周济,该知感激,立志为人了。”遂谓母曰:“妈快先走,儿要歇下方来。”母曰:“要歇大家歇。”女曰:“妈走得慢,还歇啥子?你往前走,儿随后即来。”母遂前行。淑英将金钏丢去。怀德心想:“前日那钏,几乎丢了性命,岂可再捡背时帖子?”淑英见不来捡,捉土打去,又以手指钏。怀德想不捡得来,过路的看见岂不坏他声名?只得捡起。心想:“又放何处?不如藏在祠堂陪祖。”遂暗向祠中跁上龛子,放在神主盒内。那知又逢正泰来祠,见殿上影子一幌,从门缝中一看,见有孩子在龛顶上摸啥,急走进祠,见是怀德,骂曰:“杂种,又来偷啥!”骇得怀德面如土色。正泰用绳绑住,上龛细看,寻出金钏。想要埋他,又怕众人求情;想要送官,又无失主。“闻他岳父久有悔亲之意,不如用言打动,若肯助我,事就成了。”即拉怀德进县交差,知仕贵在至盛和站,遂去会他。
仕贵正在铺内未回,即与吃茶,问正泰曰:“你那侄孙近态如何?”正泰曰:“此子坏极,偷盗抢劫无所不为,有玷令嫒,亲台见笑。”仕贵曰:“既是为非,你当族长就该处治。我倒不说,只怕你常家祖德扫地了。”正泰曰:“去岁为盗,我欲活埋,他们姑息养奸,致令胆子越大,今又偷根金钏,我欲禀官,又无失主,因此与亲台商议。”仕贵曰:“拿钏我看。”正泰取出。仕贵曰:“钏是我的,原来是他偷,看亲翁如何施为。”正泰告以心事。二人说得投机,商量仕贵上堂,递张报呈,正泰上张禀帖,有一无赖子,姓孟,混名梦虫,请他当母族。
三张呈词一齐递去,官即唤怀德上堂,问曰,“尔小小年纪就做强盗,偷人钏子,这还了得!快讲!”怀德曰:“钏子是我妻路上送的,叔公与岳父借此害我。”官叫仕贵,曰:“你既被盗,怎不报案?他是孩童,怎能盗钏?说是你女所送,定是实情。”仕贵曰:“民家去年八月被盗,有案可凭;民女从未出门,何得路上送钏?明是搪塞之言,大老爷详情。”官叫正泰,曰:“既是偷盗,你为族长怎不早报?”正泰曰:“老百姓念他父亲为官,虽数次为盗,只在宗祠责打,所以未来禀报。”官又唤梦虫,问曰:“你为母党,该从公讲,不可黑心冤屈好人。”梦虫曰:“此子为盗,先年小人尚且不信,去岁他母请小人究治,方知是真,他母因此忧死。”官见三人之言相同,想不办得来,又是三族同禀;想办得来,年纪太小。心存怜惜,即劝仕贵曰:“此子就算为盗,年幼无知,又是弥的女婿,你家富足,应宜培植,使归于正,何必伤他性命?”仕贵曰:“皇子犯法,庶民同罪。他自作自受,民也培植不起。”官曰:“既然如此,这条命债是你欠的。”说得仕贵无言可答。
官将怀德丢卡,卡犯知是乞儿,叫与众人一个磕个头,合卡囚犯拜得头昏眼花;去拜狱神,帐上双钩忽落,神帐自关。众犯曰:“此事才怪!先前拜得我们头昏,此刻拜得神帐自下,此子后来前程必大!”个个请酒与他贺喜。
方仕贵见官不甚追究,又未招供,心中怀疑,回家拿银进水,他妻金氏问知情由,说道:“你作此伤天害理之事,无故送人性命,怕不怕报应!”仕贵曰:“他偷我金钏,何谓无故?”金氏曰:“此钏原是我叫女儿送他的,怎么说是他偷?”仕贵大怒曰:“你养的好女,做的好事!这样败家婆,我定要把你休了!”金氏曰:“慢些,陪你公堂去讲!”二人闹个不得开交,淑英听得慌忙出闺,劝解道:
奴在闺中正清净,忽听堂前闹昏昏。
耳贴壁间仔细听,原来为的奴婚姻。
不顾羞耻升堂问。爹妈为何怒生嗔?
“就为我儿姻亲,与你妈闹嘴,不怕忧死人哟!”
闻言双膝来跪定,爹爹听儿说分明。
“我儿有话只管说来,何必跪倒?”
从前对亲多喜幸,两家说来都甘心。
公公在朝为股肱,宦门公子结朱陈,个个都说儿好命,状元媳妇甚尊荣。
不幸公公废了命,可恨族长太无情,将他家财都耗尽,常家公子才受贫。
并非嫖赌行不正,爹爹嫌他为何因?
“非我安心嫌他,只怕我儿嫁去难过日子。”
女儿原是菜子命,肥土瘦土一般生。
培养得好必茂盛,不会栽培少收成。
公子年轻品端正,一得栽培便翻身。
爹爹呀!
既有银钱把水进,何不周济姓常人?
送他学堂读孔圣,一举成名天下闻!
“是他么?他能把名成了,我不姓方,跟倒他姓常!”
爹爹谅他无上进,常言三富有三贫。
破窑受苦吕蒙正,后来黄榜中头名。
“那是古人,他都比得?他若有志,不为贼了。”
回头再将好言论,爹爹养儿费苦心。
你儿一朝把命尽,爹爹难道不心疼?
“我摆布穷人,原想退婚,必是为你好,怎么我白说起来了?”
爹呀,爹爹呀!
退婚就是逼儿命,你儿纵死不另婚!
“为啥子不另婚?”
好爹爹呀!
好马不配双鞍镫,鸳鸯交颈不离群。
女儿虽然姿性蠢,难道不如兽与禽?
爹爹如果有异论,儿必愿死不愿生!
仕贵见女儿口硬,料劝不转,便诳言道:“既然如此,为父就不追究。”金氏曰:“你把他送进卡去,要保他出来。”仕贵见女儿跪地不起,只得勉强应承,进县与常正泰商议。正泰不依,说道:“你若不追究,我就要告你!”
仕贵无奈,借银二百,托人进官。官见银子,心想:“你既出银买人命债,我何惜此一个小孩!”遂将怀德提出,苦打成招,用笼囚起去晒太阳。刑房老典罗含辉出外,见怀德笼是阴的,上有乌云遮盖,命将笼放西边,云往西走;仍放原处,云又过来;以为奇异,即去禀官,曰:“怀德似非常人,昨日拜狱神,听得人言有神帐忽下之奇;今日囚于笼中,小吏看见有乌云罩笼之异。大老爷何不行些阴德,把他曲全?”官即微服出视,果然是实,是夜与罗商量曰:“我欲救他,奈三家具状,案无生路,又用何法?”含辉曰:“闻监中有一囚与常怀德容貌相似,年纪相当,况昨日已经死了,不如将尸掉换出来,只说怀德已死,人自不疑。”官大喜,将怀德提进衙内,脱衣与死囚穿起,装在笼内,次早抬出。正泰闻怀德已死,指骂曰:“灾杂种也有今日,提不提我的面花了!”大笑而去。
怀德在衙一月,养成面白唇红。官想久在衙中不大方便,知他有叔在京已升为礼部尚书,即拿银二百,谓怀德曰:“此银乃是你岳父送我害你的,我今赠你,你可进京,与你叔讨一个出身。惠然与我交厚,我修书去,他自不疑。”又赠马一匹,命衙门一人相送。怀德拜谢进京。到礼部衙门,递了手本,惠然叫进,问明情由,看了书信,大怒曰:“正泰如此横恶,诬良为盗,谋害侄命,待我回书叫县官治罪!”怀德心想:“如今治罪,我不能亲身报仇,此恨怎消?”即跪禀曰:“叔公虽横恶难容,亦由小侄前冤所致,不如存些厚道,由他算了。”惠然点头,即回书道谢。打发衙役回去以后,遂送怀德读书。
怀德习文兼能习武,半日讲书作文,半日跑马射箭,举镫提刀。十八岁联科及第,中武魁状元,打马游街。一来穿戴光华,二来容貌俊秀,人人称扬,个个夸奖。当朝首相严嵩看见怀德,心中大喜,想:“我幺女今年已十六岁,若招此人为婿,可称佳偶。”即叫媒说亲。怀德闻言,与叔商量。惠然曰:“你意如何?”怀德曰:“严嵩欺君罔上,结党营私,犹如冰山一样,岂可附以婚姻?况侄爹妈已曾定就,岳虽不仁,妻子淑英两次赠我金钏,其情可悯,岂可弃旧喜新,作此无义之事乎?”惠然曰:“此言有理。”遂对媒说:“家有前妻,不敢从命。”严嵩又命媒说,虽有前妻,只要不进京来,他也不怪。怀德曰:“糟糠之妻不下堂,不敢背义。”严嵩大怒曰:“你好大的前程,敢逆老夫之意,我就要害你!”
时洞庭告警,宫军屡败,全军覆没。严嵩心想:“洞庭乃积年老寇,地险兵强,不如命他征剿,假手于贼。”即奏皇上,封怀德为统兵副元帅,带兵十万征剿洞庭。惠然曰:“此又老贼害汝之计。”怀德曰:“大丈夫为国忘家,那计利害,怕他怎的!”惠然曰:“侄初为将,须要申明赏罚,讲究义理,谨小慎微,谋定而战。”怀德拜诺辞行。来到洞庭,无计破敌,不敢大战,半年无功。严嵩命人催战,怀德忧闷。忽闻营内有人善造水雷炮船,怀德委他监造雷炮。安顿停妥,命人引阵,假败诱敌;贼见官军大败,遂大队赶来。怀德命将水雷、火箭、火船、大炮即时齐发,贼不及退,烧得几尽;即用炮船杀进贼营,斩将擒王,大宴庆贺。捷报进京,龙心大喜,赏严嵩荐贤之功。
又有山贼破了徐州,严嵩心想:“你利于水必不利于陆。”即奏加怀德为统兵大元帅,去征山贼,怀德遂往徐州进发。那贼将钱粮屯于下邳,为犄角之势。怀德力攻下邳,贼坚守不出。有人献计曰:“目今太白行于箕尾之分,必有大雨,可用水攻。”怀德使兵筑堤注水,扎营高阜,果然秋雨半月,山水大涨,决堤灌城,遂破下邳。徐州闻下邳失守,引兵退去。怀德料贼必走,先伏一军在前,随后赶去,前后夹攻,贼大败而逃。班师回京,半路接得圣旨,说怀德调两湖之兵二十万,往云南征瑶池山王。
原来严嵩闻破山贼,大惊失悔,想南夷强悍,用的象阵,天下无敌,云南王已避奔缅甸,因此保奏。怀德来到云南,闻象阵利害,开二千人探阵。那象一涌而来,几乎冲入老营,幸营垒坚固,火攻利害,未曾有失,二千人只剩得四五百而已。怀德心想难以力敌,即仿田单火牛助阵之计,大破象阵,踏平贼寨,迎云南王归藩。班师回朗,皇上大喜,命文武大臣出郊迎接,封为靖疆侯,官山西巡抚。怀德谢恩,告假还乡,扫墓娶亲,赐黄金十两,白金一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