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过北岭,正逢云开带些人放鹰逐犬,一见鹤龄即来叹叙。鹤龄见打得一只黑狐眼泪双流,似有求救之意。鹤龄恻然不忍,向云开说道:“我去岁得病,许了一个放生愿,庚兄何不将狐送我还愿?”云开曰:“庚兄说得那们便宜,我费了一天人工气力,爬山越岭‘所为何事?怎么说就送你还愿哦!”鹤龄曰:“既然如此,小弟出钱与兄相匀。”云开曰:“狐乃难得之物,五百年方黑,又五百年才白;白者价值百金,黑者值五十金。庚兄还愿可另买别物。”鹤龄曰:“我见此狐流泪,故而相买。我出银二十两,求庚兄卖半送半,以作功德。”云开不肯,鹤龄再三恳求,云开无奈,只得将狐与他。鹤龄背回,用金枪药敷伤,三日才愈,背至南山释放,即收束金二十两,命火房送去。云开意欲不收,他妻说道:“这样假斯文爱做酸事!把银收下,使他失悔,免得再做酸事!”云开闻狐放在南山,带人即去寻捕,至暮打得一只九尾苍狐,大喜回家不题。
且说刘鹤龄年登二十,即请老师送期完婚。贺净轩素知女婿家贫少亲,嫁奁打发纹银二百。贺氏过门,劝夫读书,鹤龄曰:“我家原在湖北,贸易在此,我又不善生意,不如回至原郡,将田产赎取,贤妻理料家务,我才好安心读书。”贺氏应允,遂辞净轩诸友,回湖北而去。
再说罗云开膝下无子,每每求神许愿,不知反己回心,三十余岁方生一子,取名爱儿,到还聪敏,从小便与汪大立开亲。这大立原是贸易落业,家虽富足,不喜读书,只重财利,不整家规。其女庚英,为人端庄秀丽。是年云开择期与子完配,迎宾治酌。那知其地极爱闹房,至晚,一些少年子弟送新郎进房,即在房中男女混杂,笑谑戏舞,食茶饮酒,三更方出;穴窥暗视,等至新郎新妇上床方散。次日早膳,不见新郎,问新妇说不知何时出房,即命人内外找寻,并无影响。云开夫妇气得捶胸顿足,喊天痛哭道:
夫:这一阵气得人珠泪长淌,从未见这奇事失了新郎!
妻:问新人也不知夫向何往,莫不是胶开奈怕见婆娘?
夫:未必然洞房中出了魍魉,把我儿拐起去另配鸳鸯?
妻:未必然看喜期未曾妥当,犯却了孤鸾星吊客空房?
夫:莫非是在前生未放儿帐,才使我接媳妇失却儿郎?
妻:莫非是在今生多把德丧,才使我一个进一个出房?
夫:这事儿真古怪令人难想,想不开我只得口喊上苍。
妻:真正是稀奇事无影无响,好叫我望穿眼哭断肝肠!
夫:可怜我费尽心将儿抚养,怀中抱背上背当作明珰。
妻:可怜我待娇儿如珠在掌,体饥寒问疾痛辛苦备尝。
夫:舍不得我的儿有志有量,会读书会写字会做文章。
妻:舍不得我的儿能说会讲,客颜秀气象和聪敏在行。
夫:这都是黑天冤平空起浪,似鸡母抱鸭儿空苦一场。
妻:这都是命运乖祸从天降,似蜂儿酿蜜于枉费心肠。
夫:是这样无形影定有冤枉,怕的是有奸人做了过场。
妻:还须要到城中申词告状。将此事问大爷自有主张。
云开夫妻哭得目肿声嘶。亲族劝曰:“你儿不见,徒哭无益,不如禀官,看是如何。”
云开进城喊冤,官看呈词,即时坐堂,问曰:“你儿正值新婚,岂有出外之理?其中定有缘故。汝可从直说来。”云开曰:“民至中年方得一子,前日完婚之夜,夫妻欢喜上床,次早就不见了,四处找寻,并无踪迹,望大老爷详情!”官曰:“谅尔不知其故,问过新人方知。”即出签将庚英叫来,官问曰:“尔夫半夜三更为何出外,你该知道呀?你可从实说来。”庚英叩头,禀道:
大老爷在上容禀告,听小女从头说根苗。
自幼年二家结姻好,到今岁于归渡鹊桥。
花烛夜宾客无大小,在房中闹得不开交。
“在房中闹些甚么咧?”
他要奴提壶把酒倒,装土地送子把头包。
说的说跃的又在跃,见丑态令人气爆腰。
直闹到三更才去了,奴的夫关门解衣袍。
到次日不见夫客貌,也不知为甚把奴抛。
二公婆命人去寻找,两三日不见泪嚎啕。
因此上进城把状告,望青天设法续鸾胶。
“你夫妻同床共被,难道几时走了的你都不知吗?其中是有缘故。”
大老爷呀!皆因是出阁未睡觉,上床去一梦甚坚牢。
醒来时门开天已晓,就不见奴夫在那遭。
大老爷呀!妇人家终身把夫靠,并无有别故犯蹊跷。
恨无情宝剑从空掉,斩断我琴瑟不和调。
望青天施恩把德造,放小女回家奉年高。
官在前疑是妇人谋害,今见庚英相貌端庄,言词温婉,不似谋夫之人,况所言句句是理,无缝可插。官沉闷半晌,问曰:“当夜闹房是那些人?”庚英曰:“小女初来,认识不得。”官点头道:“你可回家,不宜在外抛头露面,本县唤你方可进城。”又问云开曰:“是那些人闹房?”云开说了十几个。官即出唤票将人唤齐,启眼一看,尽是富家子弟,正中心怀,即骂曰:“尔等既是罗云开的亲友,就该要守规矩,为啥去闹房?以致新郎不见,皆尔等之过!”众人曰:“送新郎闹房,原是乡间美事,相沿已久,并非一人所兴。尝闻闹房乃是恭贺,使夫妇多生贵子,何以有过咧?”官曰:“尔等胡说!自古闹房乃是蛮夷之俗,为其地多阴瘴,故新人进房使人喧闹,以阳气压其阴气耳。尔等生居中国,亦行蛮夷之俗乎?况且闹房虽属小事,而谋害混奸,往往以闹房酿成人命,岂得无过吗?今又因闹房而失却新郎,其中弊病定是尔等所为,有啥说的?左右与爷各掌嘴八十!”众人曰:“民等实不知情!大老爷还要原谅!”官大怒,命拿卡牌收卡。众人哭哭啼啼,称冤叫枉。官又叫锁起押店,两差押一个,吩咐曰:“尔等好不知事!本县为这案子费尽心血,就吃两斤人参也补不起!尔等若是不招,休想回家,定要将来收卡咧!”可怜众人在店,又用银钱,又受差人恶气,好不失悔,只得去请讼师,恳求拨解。讼师曰:“听官说的口气是想财喜,你们逗银一千,我包你们无事。”众人不得已,各出银六十余两,共成一千,令讼师前去关说。讼师下二百,打八百两的银票子进衙去。
官吩咐请保,又查知讼师□了二百,次日将众人唤至二堂。官曰:“你们这张保状是何人做的?”答曰:“代书做的。”官摇头道:“不是,不是,你们若不实说,本县决不轻宥!”众人只得将某讼师所作说出。官即命人传进,问道:“这张词状是你做的?做得好,真不愧讼师!本县在此为官,有了尔等,凡事要多费两分心。若有差迟,就被尔等坏了两分,这还了得!左右拿卡牌来收卡!”又叫把众人带下去。
过了几日,并无影响,众人无奈,又逗银二百打票进去。官即唤众人上堂,又将讼师提出。官曰:“此事把你苦了,本县赏银二百,你收了嚒?”答曰:“已经收了。谢大老爷的恩!”官曰:“以后好好办事,倘有差错,定要办你!”又吩咐众人曰:“你们须要循规蹈矩,不可再去闹房。”随与讼师一并开释,出张长牌,命差四处查问。云开只得回家,朝夕叹气而已。
再说汪大立有一干儿,姓胡名德修,为人轻浮,言语狂妄,家富亲亡,无人管束,遂习于嫖假;见有美色,必设法穿透,破钱买奸。取妻邓氏,面麻足大,他心不喜,百般嫌贱。自幼拜与汪大立,年节来往,见干妹生得体面,心中十分爱慕,调以眉目打动。这庚英端庄,所以不能遂愿。及至出阁,德修心怀恋恋。他与罗云开亦有瓜葛,也去吃酒,看见新郎新妇好似一对天仙,想起自己妻子好像一个精怪,越加恼恨,一心想要回家另娶。及闻新郎不见,大喜,以为有缘,后闻官差人寻了数月莫得动静,遂托友对大立说,欲娶干妹为妻。大立曰:“这是啥话!他现有妻,娶得我女安置何地?”其友曰:“他妻已得病了,谅必不久人世。”大立曰:“就是死后来讲,也不为迟。”其友回复,德修心生一计,假说鸡跌在井,命妻去窥,随手推下井去;托言妻不见了,命人寻到井中捞出尸来,放信娘家。娘家不依,来些人每日吵闹,德修破钱安顿,又做七天道场,才把事了。于是亲去对汪大立说道:“义儿不幸妻子身亡,家中无人经理,干妹既无丈夫,不如嫁与义儿,岂不是亲上加亲了?”大立曰:“好倒却好,但你干妹嫁到罗家,是罗家的人,嫁与不嫁,要他作主。”德修曰:“干妹嫁去便失丈夫,未得三朝,怎么是他家的人咧?只要干父应允,罗家有啥说的!”
大立请媒去对罗云开说,要将女儿另嫁。云开曰:“亲家好不知理!我儿生死不知,怎能改嫁?就是死了,等三五年嫁也未迟!”媒人回复,大立尚无话说,怎奈胡德修想干妹的心切,即刁大立曰:“树倒鸟飞,夫死再嫁,理之常也。若等三五年,岂不误了青春?又况义儿家下无人,焉能久待?此事还要干父亲自去说,将妇人靠夫、无夫必嫁之’理对他说明,自然应允。”大立一来看上干儿家业,二来爱惜女儿,遂到罗家亲身去说。云开大怒,曰:“亲家说话全不思想!我中年方得一子,只望老来有靠,谁知不见了!纵是无儿,我也要他抚子守节,侍奉甘旨,岂有使她再嫁之理?万一媳不肯留,也要三五几年。亲家偌大年纪,怎不懂事?若是再说,定要伤脸!”骂得大立低着头无言可答,忿怒而归,埋怨胡德修曰:“我原不去,也是你多嘴,使我伤脸受气!”德修曰:“这样可恶,你就不嫁也罢,怎么还要恶骂?是这样未必干父就算了罢?”大立曰:“依你又怎么样咧?”德修曰:“依我要告他一状,说他留媳不嫁,颠倒伦常,他就不得守。”大立曰:“无有凭据,如何告得?”德修曰:“如今的事,黑心进得衙门。我总说他累次调戏,若不改嫁,性命难保,恳求改嫁全节。”大立曰:“谁人作证?”答曰:“我愿作证!只说某日命干儿看女,正逢云开无礼调媳之事,到上堂时,干儿自有话说。”大立意欲报仇,遂听德修之言,进城便把云开告了。
此时正逢新官上任,此官乃是初任,不熟民情,又多任性,轻于用刑。看了呈词,又调前卷一看,把案批准,将两造人证唤齐。先问汪大立曰:“汝告罗云开乱伦,有何为凭?此事岂可轻告吗?”大立曰:“他屡次出言不逊,故欲将女另嫁,保全节操。谁知他奸心不允,望大老爷作主,打救小女性命。”官曰:“他出言不逊,你又怎么知道咧?”答曰:“先闻小女所言,后命义子胡德修去看小女,正逢云开调媳。大老爷不信,问胡德修便知。”官命下去,调罗云开问曰:“汝也是世家子弟,为何不知礼义,作此乱伦之事?”云开泣诉曰:“民家不幸,接媳之夜失了儿子,命人访寻无影,方才半年,汪亲家便要将女另嫁,民教他再候两年,他就诬民乱伦。望大老爷详情!”官曰:“既接媳妇,如何又将儿子失了?”云开将失子情由禀明。官又将前案口供细看,说道:“既是新婚,焉有无故失去之理?此事定有冤枉。”即叫大立上堂,问曰:“你婿生死未料,为何就要另嫁?罗云开留媳待子,也是好意,你就告他乱伦,可知诬告之罪么?”大立曰:“他调媳是实,大老爷问胡德修便知虚实。”云开曰:“他义子惟接媳之日来到民家,平日并未来过。”
官即叫胡德修上堂,见他穿戴华美,行路轻浮,心想:“此案我明白了,还在那里去找新郎!”遂问汪大立曰:“你有儿否?”答曰:“有。”官曰:“有儿何以使义子看女咧?”大立曰:“民民民儿子有事,不得空去。”官曰:“有啥事咧?”大立曰:“是是是感了风寒,要吃药。”官笑曰:“是哦,本县明白。你女如今嫁与谁人咧?”大立半晌不答。官曰:“只管说来,本县与你作主,当堂完配。”大立曰:“嫁与胡德修。”官曰:“既是嫁与义子,就迟两年也是无妨的,何必申词告状?”大立曰:“因他妻死,内助无人,屡次来说,故而相许。”官又问胡德修曰:“你欲娶妻,为何要娶女亲咧?”答曰:“因干妹贤淑能干,故欲娶他,望大老爷成全。”官拍案骂曰:“该死狗奴!妾当干证,诬人乱伦。此案明明是你与干妹通奸,同谋害夫,随至罗家乘夜将尸隐匿,好作长久夫妻!也是冤魂不散,使你告在本县台前,自吐隐情。如今好好从实招来,免得本县动刑!”胡德修听得此言,好似半空中打个霹雷,惊得魂不附体,说道:“大老爷冤枉了!
大老爷坐法堂高悬明镜,切不可将大帽拿来搪人。
民也曾读过了几年孔圣,虽未能登金榜略知重轻。
古今来犯淫恶多少报应,一丧德二短寿三坏品行。
民一见犯淫辈十分恼恨,焉能够自作孽去坏良心?
因干妹花烛夜丈夫命尽,干父母愿将女许我为婚。”
“狗奴!既知他丈夫命尽,是如何死的?尸在何处?好好招来,讲!”
呀,大老爷呀!
这是我自揣摩暗地思付,并不是知他的存亡死生。
“方才说是命尽,就不晓得了?不怕你辩,总是不免的。”
呀,大老爷呀!
民想他当新婚喜之不尽,那有个反逃走久不回程?
谅必然是妖狐摄去藏隐,盗元阳竭精髓焉有命存!
想此情错言了一个命尽,大老爷又何必认之为真?
“这是冤枉不曾?命你说出实情还要强辩咧。左右与爷重责八十!”
呀,大老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