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甚么将命案糊涂乱审,平白地捕风影诬我奸情?
“既无奸情,如何妾当干证,告人乱伦咧?”
这本是干父母怜女心甚,要改嫁罗亲翁不准出门。
因此上在大堂申词具禀,一概是干父做我不知情。
“狗奴!明明是你通奸同谋,害夫图娶,还要辩吗?左右与爷夹起!”
这一阵夹得我筋骨碎损,周身上汗如水屎尿齐倾。
不招供受非刑就要过命,勉强招又恐怕头斩尸分。
其妻冤魂附耳言曰:“快招,招了就无事了。”胡曰:“怎么招法?”妻曰:“你说将妻谋死,去娶干妹。”胡曰:“招不得吗。”妻曰:“招得招得,免受非刑。”胡曰:“招得?我就招!
呀,大老爷呀!
这几年民做事有些相混,把妻命来谋死好娶新人。”
“狗奴!将妻谋死,又是罪上加罪了,到底如何谋死的咧?”
干妹夫寻三月都无形影,我去逗干父母愿结朱陈。
他说我有前妻难以从命,才将我好妻子送入幽冥。
“你又那们谋法咧?”
叫我妻去寻鸡掀他下井,过几日来说亲干父应承。
“胆大狗奴!既无奸情,如何又谋死妻命咧?还要烈嘴,不催刑你是不肯招的,左右与我催刑!”
呀,大老爷呀!
这是民一时措害妻性命,说因奸谋新郎死不闭睛。
“狗奴!还要犟嘴!左右与爷急施能刑!”
大老爷呀!
取此刑民情愿一死填命!
“有招无招!”
未谋害你教我从何招承?
“本县的王法森严,那怕你的嘴烈!左右快快催刑!”
这一阵夹得我魂飞魄尽,已经在阎王殿走了一程。
未必然是前生丧了德行?都是我爱嫖假报应临身。
罢罢罢倒不如一笔招认,通奸情谋性命一概是真。
“尸身放在何处?”
“放在那,那,那”
“到底放在何处?”
大老爷呀!
那一夜背尸首回家安顿,砍烂了煮成汤去喂猪牲。
“肉喂了猪,总还有些骨头!”
大老爷呀!
将骨骸烧成灰拿去对粪,我只想是神仙也不知音。
望太爷发慈悲施番恻隐,须念民是初犯笔下超生。
招毕,画供,收进卡内。又骂汪大立曰:“尔养女不教,致坏闺门,做出谋逆之事,又听奸人之言,以乱伦大案诬告亲戚,本县定要照律详办!”大立曰:“大老爷!此是冤枉,并无奸淫谋害之事!”官曰:“尔这老狗!还要犟嘴吗?左右掌嘴,押在店房,候讯明发落!”即出签唤庚英上堂,不准父女相会。
可怜皮英女儿影响不知,闻说官唤,即刻收拾,穿两件上色衣服,来至公堂。官见他颜容美丽,穿戴妖烧,愈疑谋害是实,即问曰:“尔这贱人!为甚不惜廉耻,贪淫谋夫?今见本县还不招吗?”庚英听得,浑身打战,眼泪双流,正是:
指鹿为马成冤狱,无中生有定罪名。
坛内栽花多曲死,活人抬在死人坑。
诉道:
听一言珠泪双双滚,大老爷听奴表冤情。
自幼儿蒙亲苦教训,也知道廉耻与坚贞。
“既知廉耻,坚贞不嫁,与胡德修通奸,定计谋夫,这又是何情弊咧?”
呀,大老爷呀!
皆因奴前生罪孽甚,致今世出嫁祸临身。
花烛夜奴夫忽藏隐,苦小女出入在公庭。
说因奸谋害丈夫命,大老爷到底有何凭?
“胡德修谋娶,枉告罗云开,本县察实前情,已认谋夫图娶,这就是凭据!本县好言问你是不招的,左右掌嘴四十!”
这一阵满口鲜血喷,四十掌打落我牙门。
大老爷全不揣情景,初进门怎能害夫君!
“你与胡德修通奸同谋,害夫图娶,本县已知清楚,还要强辩?好张烈嘴!左右拿拶子来,将贱妇十指拶起!”
受拶刑痛得要过命,好一似万箭来穿心。
“有招无招?”
小女子行端品又正,要招供除非见阎君!
“胆大淫妇!真正嘴烈!左右快拿竹签来,把十指钉起!”
十指上都用竹签钉,痛得我死去又还瑰。
女子家名节当要紧,招谋夫失节落骂名。
“胡德修已认,你又何必强辩怎的?”
呀,大老爷呀!
恨只恨爹爹多糊混,收义子来往到家庭。
到而今乱招坏闺阃,奴浑身有口说不清。
想不招干兄已招认,莫奈何喊天放悲声。
招人命奴都不怨恨,说奸淫死也不闭睛!
不得已勉强来招认,大老爷呀!通奸事同谍鼎是真。
“你又那们将他治死的咧?”
“用用用”
“用甚么咧?讲!”
用毒药娘家早安顿,合欢时兑酒与夫吞。
到半夜药发废了命,引干兄背尸往外行。
这便是小女实言禀,大老爷施恩快松刑。
招毕,官命松刑,丢在女监。又提汪大立骂曰:“此案皆是老狗姑息养奸,酿成逆伦之案,又诬告罗云开颠倒伦常,可知罪么?”答:“知罪,望大老爷施恩!”官曰:“愿打,愿罚咧?”答:“愿罚。”官曰:“罚银二百两,施在养济院。”答:“遵断。”官传养济院首事,叫大立写帐,限期缴齐,释放回家不题。
再说官将汪庚英、胡德修二人解上按察衙门,二人反供,发回本县,受尽苦刑。上司又委能员勘问,亦照原供详禀。二人监禁两年,忽有新府官接印,闻失新郎一案,即调卷细看,请于上司,愿亲自勘审。
各位,你说这新府官是谁?原来就是刘鹤龄。自上年回至原郡,将田地取回耕种,命妻经理,自己发愤读书。这贺氏持家有法,殷勤俭约,渐致丰盈。鹤龄读了三年,功名利达,联科中两榜进士,分发福建南靖县正堂。膝下一子,取名珠儿,生来愚鲁,又极痴呆,长成十七八岁,连吃饭都不知饱,衣裳也不能穿。鹤龄夫妇时常忧闷,想要再生一儿,谁知胎胎是女,夫妻只得求神,立愿作善,挽回天意。于是誓做清官,凡一切兴利除弊、息讼爱民之事,无不勇力为之。
一日,门上来报,说衙外有一贫婆,带一女子,要见老爷、夫人。鹤龄说:“传他进来。”贫婆进衙,叩头见礼。鹤龄命坐,视贫婆苍颜素服,所带女子十分绝色。鹤龄不觉起敬,命左右献茶,问老姆姓名,求见何事。老姆曰:“老身姓毛,膝下无子,只生此女,小名绿波。原本山西人氏,与丈夫贸易来至贵邑,不幸丈夫身故,丢下母女无所依靠。如今小女年已及笄,闻公子尚未受室,不揣微末,欲以小女许配公子,但恨无媒,羞自荐耳。”鹤龄半晌答曰:“好倒却好,但我们官宦结亲,须要三媒六证,受聘纳采,方才合礼。若此草率,岂不令人耻笑?”老姆曰:“老身到此并无相识,何处寻媒?所居不过一舟,何地受聘?只要老爷应允,即将小女留在衙中,老身自去。”夫人与鹤龄丢个脸色,背地说道:“我观此女容颜雅秀,举止端庄,就是官家巨室也难找寻,不如应允,了我们平生之愿。”鹤龄对老姆曰:“本县应允倒也不妨,但是小儿痴蠢,日后莫要嫌怨。”老姆曰:“我们贫家女得从老爷,有穿有吃足矣,还讲什么聪明子弟。”说罢告辞。鹤龄留他在衙同住,老姆曰:“老身事忙,要回原郡经理家政。”鹤龄又留他待儿婚配后才去,老姆曰:“老爷择期,到那时老身再来。”说罢飘然竟去,临期亦不见来。
诸亲友闻婚贫家,人人鄙笑,及至花烛,见女美丽,俱说是天仙下界矣。鹤龄夫妇心中岌岌,深恐嫌子痴呆,那知绿波不惟不嫌,反觉十分和睦,但嬉戏无节,每日与公子带小婢作顽戏耍,为孩童之事。鹤龄夫妇以子痴愚,不忍责媳。一日正在踢球,刘公忽从那里过去,绿波用力一踢,那球落在刘公头上;绿波与婢早已藏避,公子犹踊跃争球,将刘公撞个坐斗。刘公大怒,将子罚跪责打。绿波忙出与公公陪罪认错,携公子进房与他将泪拭干,取些乐器在房吹弹,日以为常。
夫人见媳游嬉太甚,恐失官体,轻言说道:“媳妇儿呀,我们做官的人体面为重,就是戏耍也要雅静,莫作孩子之事,别人见了定要耻笑于你。”绿波曰:“你生那宗儿,我才做那宗事,不然,教他读书不识黑,教他写字一堆墨,拿百铜钱教他数,一五一十不晓得。除了那些事,教他做啥子咧?”夫人曰:“你这妹崽,好张烈嘴,敢嫌我的儿蠢吗?”绿波曰:“若要我不嫌贱,除非另换心肝。一身丑态变鲜妍,痴呆转为俊汉。”夫人大怒,伸手去打,绿波闭门,随夫人怒骂,并不做声。黄昏时,绿波洗澡,公子见了也要洗澡。绿波叫丫环多多烧水,抬个小黄桶倾水半桶,扶公子去洗。公子喊:“热闷得很,我要出来!”绿波不听,随拿被絮盖着桶口。初尚听得水响,过后并无动静,揭絮一看,才是死了。绿波也不惊慌,与丫环抬出,将水拭干,抬睡床上。丫环吓得条条大战,想道:“此事如何了得!夫人知道,岂不归罪于我吗?”又见身已硬了,只得暗告夫人。夫人闻儿死了,放声大哭,急忙去看,眼口紧闭,睡在床上,毫无气息,喊道:“儿呀!你当真死了吗?胆大贱妇!做出这样伤天害理之事,叫为娘身靠何人?”正是:只说接媳把儿伴,谁知有媳失了儿。于是边哭边骂道:
娇儿死不由娘痛断肝胆,骂一声狗贱妇心如箭穿。
我的儿虽是个痴愚蠢汉,也是我刘门中后代香烟。
就该要怜念他时常照看,为甚么活生生把命摧残?
不念我年半百无有生产,也当念儿的父在做清官。
只说你人聪敏容颜体面,我夫妻当作了珠宝相看。
谁知你才是个灭门祸犯,似马屎皮上光内里凶残!
嫌我儿要改嫁就该明谈,为甚么起毒心灭理伤天?
可怜我带娇儿千磨万难,体饥寒问疾病保抱周旋。
一尺五养到今二十已满,才与儿接媳妇花烛合欢。
那知道儿为媳反把命短,都是娘过爱惜未曾防奸。
呀!儿呀!
你先前尚在把为娘叫喊,为甚么过一刻就不能言?
硬梆梆睡床上紧闭双眼,儿未必就死得这样心甘。
狗贱妇做些事理该天谴,就把你凌迟剐难尽罪愆!
“婆婆不必怒骂,这样痴呆子拿来做啥?不如死了,另换一个好的。”
狗贱妇敢恶言把娘哄骗,气得我年迈人口吐青烟!
叫丫鬟快与我拿刀来砍,剖她做千万片把儿命填!
正在吵闹,公子忽然叹气一声。
猛然间见我儿还魂又转,不由娘喜欣欣眉毛笑弯。
问我儿适才间到了那殿,且把你还魂事细对娘言。
“你儿此时心中爽快,回想前事犹如隔世,不知是啥子缘故?”
我的儿忽然间言语精干,莫不是遇神灵改换心肝?
“儿也未有遇神,适才见一老姆,授儿红丸一粒,吃下吐痰不止,吐出一身冷汗,但(觉)着精神爽快。妈呀,你儿到如今心内开窍,不像从前了。”
儿果然不痴呆心中明显,来来来随为娘去把父参。
夫人带去见刘公,告以还魂不呆之故。刘公百问百答,喜之不尽;心中一想,谓夫人曰:“我想媳妇有此奇异,来历又不明白,他母久又不来,莫非是仙姬下凡?你看他治死回生,转痴为慧,借游戏而掩迹,假抵触以藏形,是岂人之所能乎?”夫人问绿波曰:“媳妇儿,你到底是个啥人?何不对我实言,免得为娘疑惑。”绿波曰:“儿是山西人,贫家之女,前已说过,何必再说。”夫人曰:“我看你生死痴慧如在掌握,若非仙女,人岂能乎?”绿波笑曰:“妈啥,既为仙女,焉能下配凡人?这是爹妈祖德深厚,心性慈良,况又为官清廉,所以遇着神仙,将你儿点化的。媳妇有何能处?爹妈切勿错疑。”夫人狐疑不定,从此更加爱惜绿波;夫妇亦更和睦,戏耍诸事,自此不复作矣。
再说刘公为官清廉,慈爱百姓,戴若父母。上司闻之,将他提升福建福州府正堂。来至福州尚未上任,先问贺净轩夫妇,闻已死了,夫人不胜痛哭,暗往祭奠。又闻罗云开接媳失子,心想:“云开与我同庚,我如今为官,痴儿转慧,他如今家紧,失子陷媳,我二人庚同福不同,是啥缘故?”因之感叹不已。即命县官把案卷口供送来,看罢心想:“此案全无实据,谋杀无凭,尸首无影,定有冤枉。”遂请于上司提案复讯,上司批准。
刘公将人犯提至,审问一番,概是原供。刘公曰:“尔等有冤只管诉来,本府与你分解。”汪庚英、胡德修同称前官苦打成招,上司不能辨冤,发回本县,受尽苦刑,九死一生,不敢反供;今遇大人,实剖心肝,望其昭雪。二人各诉情由。刘公猜详不透,姑将二犯寄监,心想:“若是谋害,又无是理;不是谋害,又有是情。若是失去,如何久无影响?若是死了,怎么又无人知?这样无头无绪,教我如何审法?况又是我请来复讯的,若不问明,如何回复?”想了三日,无计可施,十分忧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