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绿波与公子前去问安,见公公愁容不展,绿波曰:“公公为着何事如此忧愁?”刘公告以失新郎之故,审问不明。绿波笑曰:“若是媳妇,一问就明白了。”刘公怒曰:“只有你女儿家不知事务!说得容易哟,况此案一无情形,二无实据,三无下落,四无影响,如何不难?”绿波曰:“媳若做官,定将此案问明。”刘公忽想起痴儿转慧之情,因回嗅作喜曰:“你既有才,我即把人犯叫进内衙,你去审讯。”绿波曰:“此案何须审讯,总要新郎出来方能了结。”刘公曰:“这新郎不知存亡去向,如何得出来?”绿波曰:“媳曾学得文王课,极其灵验,一占便知。”
刘公即命人到卖卜摊借一龟,先摆起香案,卜了一卦,乃是离卦变为遁封。绿波假意揣了一会,写下四句断词,献与刘公。刘公一看,上写道:
花烛辉煌夜不眠,一夜风驰玉门关。
伤生已极冤冤报,奈有祖德把命延。
刘公看罢,说道:“依此说来,新郎尚在,未必走到玉门关去了?”绿波曰:“此卦乃是冤冤相报,妖狐摄隐之象。命差带一能识新郎之人,往玉门关去找,自然可得。”刘公曰:“不错,想我庚兄先年打得一狐,我已买来放了,后又打得一只。以此看来,定是那狐作怪。”即叫罗云开上堂,告以情由。云开此时才知府官即是庚兄,复又见礼谢恩。命老仆与差人王兴、李能往玉门关去找。
找了三月,并无动静,三人欲归。忽从玉门关过,关外睡着一人,面黑身瘦如病丐一般。老仆细看,才是少主爱儿,口不能言,只有一线之气。老仆曰:“可怜,我们找了三月,粮尽欲归,幸遇此处,今少主又病,如何是好?”差人曰:“此地无食,定是饿了。”老仆取水,进以干粮,半日方能行走。老仆脱衣与他穿起,带回福建,来见刘公消差。
刘公即叫罗云开上堂认子。爱儿一见父亲,大哭不已。云开曰:“呀,儿呀!你向那里去了?可怜你爹妈眼泪哭干,心肠痛断,又累及媳妇受刑坐监!若不遇着你同年伯,连命都不在了!你何不将外面情景对父说明,免得为父疑虑。”爱儿见问,双膝跪地,说道:
一见爹爹泪长淌,细听你儿说端详。
自从那夜睡床上,口渴难眠心内慌。
开门吃茶抬头望,忽见新妇在东廊。
招手叫儿跟他往,你儿从他跳过墙。
说他要回汪府上,从行数里到一店。
引儿来在高楼上,谁知就不是新娘。
现出凶恶鬼怪像,说父把它子孙伤。
将儿抛出把命丧,幸遇曾祖在路旁。
说父平生伤生广,不该去打狐一双。
黑狐庚伯买去放,官居二品福无疆。
报恩送女把亲讲,痴儿转慧换门墙。
苍狐本是太山长,奉命南山作畜王。
儿父把他性命丧,苍狐哭诉到黄梁。
阎君准他报冤枉,因此将儿送冥乡。
幸喜祖宗阴德广,哀告阎君送还阳。
醒来卧岩高又大,不知何处与那方。
乞食无人命难养,才取草根日作粮。
几月有人问方向,玉门关外甚荒凉。
饥寒交迫睡路上,手足无力实难行。
只说从此归泉壤,再莫田头望家乡。
幸蒙庚伯识见广,命人寻找到公堂。
劝父从今把善向,切莫山林去打枪。
多行方便把生放,老来无事乐安康。
说毕,大哭不已。云开曰:“此案幸遇庚伯慈悲,尔夫妻才有活命,快上前谢恩!”爱儿拜谢。鹤龄曰:“我先年劝你,丝毫不听,致累子媳受报。你若早悔,焉有此案!”即将庚英提来。庚英见夫,恨曰:“冤家呀!你也回来了,可怜你妻受尽千万苦刑,才有今日。”刘公曰:“此事也怪不得他,皆尔父之过,快快回去,各叙苦衷。”夫妻上前拜谢。刘公打发许多礼物,又劝云开真心改过,勇力行善;云开唯唯,率子媳而去不题。
再说刘公把胡德修提出,谓曰:“此案已明,尔虽未谋害人夫,却已谋害己妻,理该偿命;念尔身受刑杖,从轻究办,坐徒二年。”仍令监禁。不上几月,身染牢瘟,竟死监中,无人领尸,抛上官山,猪拉狗扯。刘公详文把案消结。
再说刘公为官清廉,从府升道,盛德声名,一时称赞不已。这绿波与公子配合八年,常劝公子另娶,公子不听。一日,竟辞翁姑欲去,曰:“媳本非人,乃是千年狐狸化身,因母受翁救命之恩,故来报答;如今缘分已满,特来辞别,还望翁姑赏示。、刘公夫妇与公子再三挽留。绿波曰:“媳不能生育,留之无益。翁姑年寿极高,到那时媳来迎接。”刘公不肯,公子亦苦苦相留,且曰:“爱妻若去,我必不欲生矣!”绿波不得已,又住年余,发苍面皱,若六七十岁人一般,日日劝公子另娶,刘公方与子另聘胡总督之女为妻。及新人过门,而绿波已无踪迹。幸喜新人像貌与绿波不差,所以不甚思念。刘公又由道升司,做到山西巡抚,看破宦情,蒙思致仕,时年七十。后至九十余岁,见子孙蕃盛,簪缨满门,夫妻大笑而逝,人以为绿波迎去。
罗云开回家乐善不倦,奈因失子过于伤痛,后得气涨病而死。爱儿遵祖之训,盖父之愆,戒杀放生,勤俭治家,具心向善,后亦巨富。汪大立自官司过后,家中紧促,忧气太甚,亦得气病而死,后人流于佣工度日。
从此案看来,人生在世,惟伤生罪大,放生功高。你看罗云开失子陷媳,家业凋零,无非伤生之报。刘鹤龄为善,所以功名利达,身为显官,又得狐仙为媳,痴儿转慧。汪大立大利盘剥,卒为财死。胡德修贪淫图娶,自惹灾殃。观此数人可知:“善恶之报,如影随形。祸福无门,惟人自招。”古人之言,信不诬矣!
节寿坊
才女遭逢不偶,却能旋乾转坤。接个少姑配老亲,天神皆钦敬,富贵荫满门。
乾隆时,吴江县有一唐玉山,号海翁先生。家颇富足,品德兼优,曾举拔贡,家规颇好,不论子、女,都要读书。妻傅氏,乃孝廉之女,为人贤淑,生四子一女。女名寿姑,容貌秀美,性情温和,自幼读书即能诗文,一家爱惜。海翁常谓妻曰:“女儿才貌俱佳,须要好心教训。自古红颜多薄命,倘教训不好,反出家门之丑,丧祖宗之德,虽有才貌,不若愚庸。”傅氏亦尽心教育,内即爱怜,外严督责。
这傅氏之父名芝田,廿四中举,平日好讼,善于刀笔,极会开条想方,所以年老无子。娶妾又生一女,因花朝日生,取名花朝。芝田偶染重疾,自知必死,即抚族子承宗。谁知此子不肖,芝田死后,遂将家业荡败。母亦忧气而死。妾复改嫁,丢下花朝,年方三岁。兄嫂嫌贱,衣食不给,饿冷交加,惟有待毙而已。傅氏归宁,见而不忍,携回唐家抚养。
花朝只小寿姑五岁,长得一貌如花,性灵心敏,十岁便能吟咏;与寿姑同窗同桌同读同绣,你怜我爱,十分相得。一日,寿姑笑谓曰:“我二人情同骨肉,心性相投,可惜上下悬殊,若是姊妹,二人同归一室,岂不好耍?”花朝亦笑曰:“既然如此,二辈子一路投胎就是姊妹了;不然我变男子,你做女人,结为夫妻,更加快活。”说毕,二人大笑,从此愈敦和睦。
这寿姑幼许马青云为媳。且说马青云家极富足,好善乐施,品学俱优,自入学后,便不思进取,每日讲习玄功。娶妻何氏,性情泼烈,为人勤俭,持家严密,不准青云妄用银钱。青云惮之,把家与他主管,他却一文不舍,片善不修,凡一切小钱零用都是心痛的,总想多积银钱,广买地方,家中已有万亩多田,还要想买。怎奈五旬无子,娶一妾三年不孕,逼住丈夫嫁了。又娶一妾,两年始生一子,取名年芳。何氏大喜,亲身抚养,便欲把妾卖了,青云再三苦求乃止,以后不准丈夫与妾同宿。听得唐海翁讲究家规,遂与结亲。
及寿姑过门,见婆婆如此刻薄,心想:“偌大的家都不为善,怎得长久?”想要谏诤,又无机会。一日,有邻妇来说隔壁有一孤老,得病无钱,饥饿将死。寿姑听得,忙拿钱四百、米三升,叫邻妇带去与他。何氏曰:“你这姝崽,好不巴家哟!为啥无故就拿些钱米与人?”寿姑曰:“婆婆呀:
人在难中好救人,况是孤苦病缠身。
钱米虽去阴功在,暗中还要把利钱。”
何氏曰:“这个女子,总爱讲那些空话!又道是:
人生只要有银钱,钱多势大胜做官。
若拿钱米施贫图,犹如挖了我祖先!”
寿姑乘机劝道:
婆婆在上容告禀,听你媳妇把话明。
天生富者原是为贫困,望你周济替天把道行。
天生贫者帮富把钱挣,任力任劳与人效走奔。
世间名利如浮影,惟有行善是本根。
前生所作今生幸,今日行为后世因。
今生富豪家遂顺,皆由前世把善行。
今生更加把善信,来世福禄寿骈臻。
富贵贫贱虽有定,转移祸福自在人。
积善之家有余庆,子孙越发越隆兴。
不善之家有余剩,儿孙嫖赌转眼倾。
婆婆家业盖通宁,应宜积德留后昆。
只徒多把银钱挣,几年要买进北京。
须知报应如形影,大福大祸自己成。
婆婆急早行善径,保守福基莫因循。
何氏听得此言,骂道:“你这妹崽,怕要癫了!那里听些妖言在此乱讲?须知你婆以银钱为命,若是为善枉费银钱,是要为婆的命了!如再乱讲,定要赶出!”
寿姑见劝不转,只得暗教丈夫修身立德,排难解纷,行无钱之善,惜有用之身。那知年芳幼时惯习,骄傲满假尽行学会,五伦八德一概不知。听寿姑之言,如对牛弹琴,全不张耳。寿姑朝夕忧虑,无挽回之计,幸次年即生一子,倒还宽心,一家欢喜。方满周岁,忽然天降瘟疫,喉风流行,极其利害,死亡甚多。青云之妾忽染瘟症,起病就喉肿项大,饮食不进,三日即死。方才上山,又把幼儿染着,一家惊恐无措,连请数医调治,谁知药也不效;许愿禳灾,神也不灵,依然死了。一家哭得眼肿声嘶。那知祸不单行,幼儿方才人山,年芳与何氏同日又病,寿姑骇得无主,亲到灶前焚香秉烛愿替夫死。青云急得神魂不定,日请数医,全不对药。正是:
阎王注定三更死,岂肯留人到五更?
任你费尽千般力,除了死字总不行。
娘母同日而死。寿姑心想:“遭此瘟症,一家六口只剩翁媳二人,如今怎样下台?”不觉抚尸痛哭道:
哭一声奴的夫珠泪长淌,不由妻这一阵痛断肝肠!
只说是夫妻们百年长享,谁知道鸳鸯鸟半路分张。
自为妻过门来同偕俪伉,数年间并无有口角参商。
相敬爱如宾客恩情难讲,谁不比夫梁鸿妻似孟光!
家业大夫妇和好把福享,谁知道乐太极便生悲伤。
架一个喉风病从天下降,害庶母染着了一旦云亡。
又害得小姣儿也把命丧,死两人只说是殃尽则昌。
那知道奴的夫皇天不相,与婆婆同得病竟死一双。
呀,夫呀!
一家人靠着你擎天一样,马门中又靠你接起烟香。
丢得奴年轻轻无所依傍,妇人家无丈夫怎得下场?
呀,夫呀!
守贞节原本是妻的正项,想抚子家族中又无儿郎。
你为何忍心去全不思想?丢为妻似浮萍水上飘扬。
呀,夫呀!
丢公公七十余孤阳不长,龛堂上又何人事奉蒸尝?
盖通邑好家财忍把手放,享不尽好福泽要到望乡。
呀,夫呀!
你何不等为妻一路同往。到幽冥两夫妻再效鸾凰。
寿姑正在好哭,忽然丫鬟来报,老主人气死在地。寿姑听说心如刀绞,急忙收泪来至上房,见公公翻起白眼,在几上住,即命人用姜汤水取来喂了两杯,方才苏醒转来。寿姑曰:“公公须要宽想,你儿既死不能复生,何必气他怎的?”青云曰:“媳妇儿呀,你看我偌大家业,遭此魔劫,到老来连香烟都断绝了,好不气煞人也!”寿姑曰:“公公当要自气自解,不然倘有不测。媳天生路,马姓从此断矣。”青云只得收泪起来,经理入殓,抬出安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