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媳二人孤孤单单,受尽凄凉苦况。幸得寿姑在公公面前问安视膳,奉养无间。青云见媳贤孝,心略宽些。寿姑心想:“女子之道,上事翁姑,下育儿女;今逢此变,只剩翁媳二人,如何结果?须要打个主意挽回造化才好。”想抚族子,又无贤哲之儿;想要接姑,又是老迈之父;若勉强接来,又怕不好,反转啕气,左思右想无计可施。忽见公公步履强健,饮食均匀,似有延嗣气象。于是暗中去看便桶,见小便清而不臭,想道:“人无疾则便清,精神充则不臭,这样看来,不但可以延嗣,而且寿年极高。”遂请高僧把婆婆、丈夫一并超荐。祭奠已毕,即请老姑娘把接姑延嗣之意告知青云。那知青云素习玄功,不贪色欲,听得此言再三不允。老姑娘回复寿姑。寿姑想了一会,禀告公公,要把三党六亲请来。青云问是何意,寿姑曰:“到那日客来,媳有话说。”青云以为媳欲改嫁,心中忧闷,不好明言,看他请客如何。
是日,诸客齐到,寿姑把公公请出,上席坐定,开言说道:
公公在上容禀告,细听媳妇说根苗。
今日诸客齐来到,奴有话言切莫嘈。
妇女一生要有靠,三条不可缺一条。
在家当听爹妈教,学习针黹把工操。
出嫁愿与夫偕老,主持中馈任烹调。
倘若丈夫去世早,当随儿子过终朝。
为媳前生罪多造,今生年少受煎熬。
两个婆婆都死了,丈夫去世儿又夭。
致令为媳无依靠,身似浮萍水上飘。
诸客说:“既无后嗣,何不抚子?”
心想抚子承宗祧,奈无好的枉徒劳。
“你的意思,又要那们?”
人生犹如雪落草,百岁都要入阴曹。
既然命苦须趁早,早死早把身来超。
青云曰:“他们虽死,尚有公在,你先前劝我自气自解,今出此言,将我放于何地?”
虽有公公难依靠,又无从公那一条。
因此请客把罪告,死免不孝被人□。
说明进房须自了,且将红绫把命交。
诸客慌忙留住,曰:“唐大姐,不要性急,转来大家从中商量。”
媳有三事对公表,能从媳命才坚牢。
青云曰:“你说那三件事咧?”
第一家事媳理料,反婆旧规立新条。
“好得很,能从能从。”
第二为善把功造,周济施舍最为高。
“更加好得很,我焉有不从之理?”
第三续弦把婆讨,琴瑟调和子星招。
“此事不大好从,就是讨亲,我偌大的年纪,那里还有子咧!此事我决不从。”
三件惟此是正道,不从媳命总难逃。
公公恕媳多不孝,未曾始终奉年高。
盖世家财都不要,愿将性命当鸿毛。
说毕,退入房去。
诸客劝青云曰:“你媳要你续弦也是正理,你该曲从,莫拂他的美意。况你翁媳二人,一老一幼,无子无夫,教你媳如何过日?不如一死全节。你若固执不通,媳一死了,你独自一人怎样结局咧?”青云曰:“好好好,叫他出来。”众客把寿姑喊出,青云曰:“你以三事相要,我以三事相约,倘三件不全,我还是不讨。”众客问:“那三件咧?”青云曰:“一要才貌双全,二要少年闺秀,三要官家子女。”众客曰:“你出此题目,未免把人难,要当新郎公也要从(宽)些说。”青云曰:“我家原来巨富,讨亲何患无人?不把三全难他,那就讨之不赢。”寿姑曰:“既蒙公公允诺,待媳去访,若有些微欠缺,望公公原谅。”
于是托媒访问,那有这们合式的事?访了半月,莫得一个。有一厨妇说道:“我那边黎秀才有一女,十八未字,都还体面,只未读书。说成了,未必你公公当真不要吗?”寿姑曰:“既有此女,望你费心,幸成之后,谢你十金。”厨妇走到黎家,问是做媒,夫妇喜之不尽,即忙杀鸡烫酒。说出马家,夫妇变色,喊:“快莫讲了!”厨妇又描写几句。黎老怒曰:“我就贫穷,也无以少嫁老之理,那有这样不知趣的!”叫孩子拿打狗棍来送客,厨妇抱头鼠窜而归,告知寿姑。
寿姑忧思无计,想了三日三夜,想到姨娘身上,“此人莫说三全,就是十全都有!但我妈极爱,怎说得成咧?”又想几日,还是无计,“不如归宁,用言实讲,成与不成,听之于天,不过了我痴心。”遂穿吉服回家。将要进屋,忽见海翁在外,见女惊曰:“我儿是知礼之人,为何家有三重大孝还穿吉服,不怕旁人说吗?”寿姑曰:“儿与公公做媒,故穿吉服。”父曰:“说的那家人女?”寿姑告是姨娘。父大骇曰:“你全不想,你妈当作珍宝,富家子弟求亲,他还择肥择瘦,何况老人?快莫乱说,免得伤脸!”寿姑曰:“只要爹爹应允,妈的话儿自去说。”父曰:“只要你妈允了,我有啥说的!”寿姑拜谢进屋,一家大喜,都来问候。说及死亡,大家吊慰。
是夜,寿姑将公公求姨娘为妻之言,禀告其母。傅氏唾面骂曰:“你看姨娘那个样儿,才同谢女,貌比西施。前日杨孝廉之子求婚,他脸上有点麻子,我都不允咧,怎说嫁与老人?那们便易哦!”寿姑不敢再说。
又耍两日,夜间办些酒莱,携至旧闺,与姨娘对饮。寿姑曰:“相别几年,未同桌案,今夜交杯,聊叙故衷。姨娘昔日同归之言,尚还记得么?”姨娘说:“此是一时笑言,怎么记不得咧?”寿姑曰:“我看姨娘这个样儿,又替你喜又替你忧。”花朝曰:“此话怎讲?”寿姑曰:“我看姨娘面似桃花,目若秋水,玉指尖尖,金莲小小,而且琴棋书画,件件皆能,词赋诗歌,般般可好,世间那有这样才貌双全的郎君来配咧?岂不可喜?又道红颜薄命,才女多忧,遭逢不偶,几误一生。不但此也,倘偶有疏失,则是明珠堕于泥涂,奇花插于牛屎,欲上不上,欲下不下,岂不可忧?又想姨娘生来,少无父母,见弃哥嫂,家业凋零,孤苦无靠,我妈怜念,带回家来抚养成人。这样看来,姨娘的命不问可知。”说得花朝哭泣不已。寿姑劝慰斟酒,慢慢说道:“姨娘不必流泪,侄女有番鄙言,望其聪听:
姨娘不必双流泪,细听侄女说隐微。
人生在世何为贵?有贫有富有尊卑。
外公外姿把命废,丢下姨娘甚狐危。
我妈与你是姊妹,接到我家来栽培。
如今身长十七岁,未曾与人效于飞。
富豪自有乘龙配,孤女那得才郎陪?
说了几处都不对,讲到姨娘当面推。
后来若把穷人配,缺衣少食要吃亏。
那时才教好失悔,未必又学燕儿飞?”
“嫁鸡由鸡,嫁犬由犬,贫富是命,岂有再嫁他人之理?”
今夜特来把你会,有心与你做个媒。
女羞,转身低头不语。
你我同是斯文类,岂学俗女把头垂?
对酒谈心将文会,才算贤豪女中魁。
“既然如此,你讲,是那一家?”
马家婆婆把命废,要娶继母傍庭帏。
“烂嘴烂舌的婆娘!快莫乱讲了!”
虽然年纪不当对,老夫少妻有古规。
“叫你莫讲!那有睁眼跳岩,这们背时的古人?”
周翁年高九十岁,娶得陈氏二八闺。
后生周篁多聪粹,一十六岁中高魁。
果考八十才婚配,韦氏十八把他随。
一朝得道归仙位,他的姓名万古垂。
“那是寿老神仙,你马家怎么比得上?”
说起马家真富贵,吴江县内算他肥。
“有几块毛田毛土?”
良田万亩自来水,大厦千间甚宏辉。
仓内钱财无处费,库里金银几大堆。
“有贝之财,不如无贝之才,我看不上。”
公公才高文章美,学入黉案夺府魁。
如今居家习酬对,诗词歌赋考个批。
“知他的寿元如何?”
公公寿元极高贵,精神充足步如飞。
童颜鹤发容貌美,从无疾病把身危。
“有须子的,我总不爱。”
男子有须才尊贵,姨娘呀!少去亲嘴自无亏。
“不怕你会讲,我不嫁跟他!”
如今有钱才为贵,有财有势人尊推。
姨娘若到我家内,犹如平地一声雷。
老阳少阴何匹配,好似老枝发嫩梅。
又比长兄待妹嫁,得个叔叔福自归。
那时才叫美中美,此人不嫁又嫁谁?
“好倒却好,倘一下死了又便怎的?”
即或不幸公命废,侄愿一世把姨陪。
朝夕唱和作诗对,此中快乐也不亏。
“你倒要记得,不要忘怀了。”
多感姨娘发慈惠,切莫今是而后非。
明早去把爹妈会,当面应本不要推。
二人谈叙一夜,寿姑欢喜。
次日,请爹妈上堂,告以公公姻事姨娘应允了。傅氏曰:“你这妹崽,又来讲怪话!慢点,他还看上你家那个老骨头了?”寿姑又把姨娘请出。傅氏问曰:“寿姑说你应得嫁他公公,有此话么?”花朝不答。傅氏曰:“今竟何如?我说你扯诳!”寿姑对花朝喊了几声“婆婆”,花朝脸说曰:“怎倒喊啥?”寿姑笑谓母曰:“我言如何?”傅氏曰:“慢点,应了一声就是真的?她尚未曾说话咧,我才不信!”寿姑曰:“婆婆你说一句。”花朝曰:“得,都应得了,有啥说的!”傅氏驾曰:“好莫志气!就这样蒙懂,连一个老汉都看上了?后来不要怪我!”寿姑曰:“儿说了的,他不怪你。”傅氏曰:“这才忧人!”海翁曰:“一愿二愿,本人心甘意愿。别人欢欢喜喜,你要叽叽呱呱,不是替人展瘦劲?”傅氏笑曰:“我才多心,当真失格。”大家都笑起来。
寿姑请爹妈写了庚书,回到马家交与公公。青云素来晓得的,惊曰:“怎么被你说成了?”正是:
不怕难题目,只要有心人。
少女嫁老汉,这才是新闻。
于是择期迎娶,当着众客把契约交与寿姑,一切银钱什物,出进买卖,归他执掌。寿姑于是大开善门,兴宣讲,设义学,建育婴、孤老二院,厚待佃户,烧毁贫券,入轻出重,凡一切济人利物之事,无不次第行之。
次年花朝身孕,一举双男。寿姑尽心抚育,不准出门读书,自己教训,取名如龙、如虎。十八岁一同入学,联科中举;二十五岁一点探花,一点传胪。此时正逢青云百岁,二子将父期颐、乃嫂节孝,奏闻天子。天子大喜,发库银四千两,原郡建坊。二子告假还乡,拜祖宴客。这一台酒,又是百岁,又是节孝,又是功名,又贺牌坊,好不闹热!牌坊一边是节,一边是寿,遂名“节寿坊”。惟有赞词功名,人大多争论不定。一官善于扶觇,众人都说请神来做。请得桓侯大帝,赞曰:
这老婆如何了得!把天地正气炼成一块生铁。咱老张兴汉扶刘,也是这腔热血。这老婆如何了得!
青云直活到一百五十岁,此时花朝八十三岁,寿姑八十八岁;见孙七代,顶戴满堂。做台大酒,将要上席,忽然天下大雨,门外来一官轿躲雨,知客见他品貌非凡,请到客堂,延之上坐。那人也不推却,问他姓名,他又不说。后见困额有百五寿算,七代元孙,便问主人姓名,知客将前事一一告知。席罢登堂拜寿,拜毕,索纸笔写一单条,上写着:
花甲二周半,眼观七代孙。
遇雨来阻隔,文星拜寿星。
后写:“李调元拜题”。方知是雨村先生,再三款留。调元见牌坊赞词,问知寿姑事迹,十分仰慕,升堂请见。花朝、寿姑出堂见礼,调元拜毕而去。
次日,青云忽感不快,忙把衣冠穿戴,无病而逝。寿姑、花朝亦相继而卒。至今子孙茂盛,功名尚多。
所以人生在世,总要为善守节,贵乎孝亲,处事莫畏难苦,缺陷当思补救,自然谋事有成。若寿姑者,人当以为法焉可也。
卖泥丸
孝亲贵于端品,持家总要安贫。皇天不昧苦心人,泥丸亦能治病。
杭州菩提寺乃名胜之地,常有仙人游览。离寺五里,有一王成,家贫,佣工度日。母赵氏居孀,弟二娃年幼。王成性极孝友,其母幼时劳碌过甚,兼之夫死忧气,得个半身不遂之病,凡饮食行动要人搀扶。王成服侍不怠,问安送睡,煎汤熬药,端茶递水,事事尽道;又领些善书,讲些报应,与母分忧解闷。凡佣工赶场,必要出告返面,勿使母亲悬望。三两天要割些肉与母吃,每天母亲吃饭,自吃菜根。待弟极其友爱,时常教以良言,并未打骂一下。二娃亦听教育,敬兄顺母,再不懒惰。帮人又殷勤老实,所以人人喜欢,个个皆请。
一日,到冯老爷家耘草,这冯老爷庄稼做得宽,请五六个长年。有一王老幺,为人奸诈,脾气乖张,你看他:背主懒惰当主勤,一天歇肩把气匀。不是坡上睡觉了,就在吃烟看妇人。手足不好,爱偷东西走邪路;嘴巴不好,爱谈闺阃说空话。一日无事,就讲那家女子好看,那个妇人偷汉,某人烧火,某人有奸;唱歌尽是淫词,出口便是野话。几个伙伴你唱我和,把一湾都吼沉了。王成见太不像事,即劝道:“王幺哥呀,谈闺道阃,歌唱淫词,是伤风败俗,其罪极大。你我今生贫贱帮人,皆因前生有罪,若不做些好事,连人皮都要脱。你若不信,听我道来:
劝贤弟切不可糊言乱道,如今的天爷矮报应彰昭。
有几个谈闺阃能把钱找?有几个淫妇女能有下稍?
当富的玉楼中把籍削了,当贵的金榜上难把名标。
一则来伤天理终身潦倒,二则来败风化恼怒神曹,三则来欠命债冤鬼寻找,四则来结仇恨项上吃刀。
祸与福从口出关系非小,凡灾难与凶危尽从口招。
有席佳止谈闺曾添寿老,祝期生逞利口舌上生疱。
李无竞积口德遇仙得道,有齐岩诬叔卿雷打火烧。
这就是古今来口孽果报,望贤弟细体贴不可荒抛。
将好的来效法孬的戒了,莫谈闺莫道阃莫唱歌谣。
多积些口中德上天知道,保佑你今年子翻个大稍。
东也成西也就犹如柁窖,子而孙享富贵万福来朝。”
王老幺听得此言大不耐烦,说道:“你这人精精伶口,说话才是书呆子!我们下力的人,不摆龙门阵,不扯白谈经,站倒打瞌睡,活路做不清。又道是:不讲不笑,阎王不要。若是说话都有罪过,那吃人害人偷人抢人,又拿甚么去罪他?我们不过大家说来解闷烦,并未作科去犯奸,谈闺道阃都有罪,阎王那有许多链子拴?”众人也有说王成讲得好的,也有说王成迂酸的,纷纷不一,这也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