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菩提寺中来一癫僧,已有数月,每天吃了又睡,睡了又吃,或终日游行,全不饮食。众僧见他衣服褴褛,都厌恶他,不与交言。一日,王成手提粪篼捡粪,来至寺外,见癫僧盘坐在上大笑,笑得连气都难回。王成上前,问道:“老禅师,你在笑啥?”癫僧曰:“我在笑你咧!”王成曰:“你笑我怎的?”癫僧曰:
我笑你有些癫,侍奉母亲太费钱。
人生倘若必翻片,须将孝字丢一边。
王成曰:“禅师说到那里去了,又道是:
亲恩深似海,人子罪如山。
头发数得尽,亲恩报不完。
若不孝顺父母,就翻片兴家也发不长久。”癫僧曰:
我笑你有些怪,太把兄弟来友爱。
你今还在受饥寒,何必把他来携带?
王成曰:“禅师说错了,又道是:
兄弟如手足,十指连心肝。
银钱只顾己,何以对祖先?
不顾兄弟即为不孝,就是挣得钱来,问心却有愧的。”癫僧曰:
我笑你有些蠢,佣工忠实又发狠。
一日才得五十文,何须太把骨头损!
王成曰:“禅师说差了,又道是:
为人不忠良,死终为下鬼。
一文要命消,多得必受累。
受些辛苦挣来的钱,虽然少些也是坚牢的。”癫僧曰:
我笑你有些迂,待人以信言不虚。
只要金银广堆积,就是奸诈不为污。
王成曰:“禅师之言太不近理了,常言道:
穷人若无信,寸步不能行。
口说莲花现,还是风谈经。
虚诬诈伪,只是自欺,要积银钱,恐怕不能。”癫僧曰:
我笑你有些愚,骄傲满假一概无。
为富不仁是古语,何妨把礼来看疏?
王成曰:“禅师此话更差,常言道:
为人若无礼,好似鼠无皮。
有财不知礼,不死又何为?
想鼠尚有皮,人不讲礼,比兽都不如,有钱何用?”癫僧曰:
我笑你有些呆,为何不取非义财?
人非横财难致富,何妨使心用些乖!
王成曰:“禅师之言更不是了,岂不闻:
非义之财不养家,未曾到手祸先发。
阎王赐你三合米,任你走到遍天涯。
不义之财拿来何用?就是送我,我也不要。”癫僧曰:
我笑你有些憨,为何不乱要人钱?
于今廉洁多贫困,就是王侯也在贪!
王成曰:“禅师之言越发隔远了,常言道:
廉者不受嗟来食,洁士不饮盗跖泉。
安分守已无妄念,箪瓢陋巷也心宽。
只怕这们积钱,连人皮都要积脱,那我是不干的。”癫僧曰:
我笑你有些闷,欺瞒拐骗全不信。
如今廉耻尽消亡,何必公平守本分!
王成曰:“禅师诳我了,又道是:
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
漏屋无亏欠,皇天有眼睛。
与其无耻而得钱,不若安贫守本分,才不枉自为人。”
癫僧曰:“依你说来,难道不想发财吗?也要设个法儿才好。”王成曰:“银钱谁不爱,总要取之无愧,方能兴家。”癫僧曰:“我有三个生财之法,是佛祖传下的,你愿不愿学?”王成曰:“既有如此妙法,怎么不学?”癫僧曰:“上法,把我咒语一念,想要多少金银,他自己会来;中法,把我法术一使,别人金银任你去拿;下法,依我方儿去做,挣钱便易,再不费力。”王成曰:“禅师之法这般玄妙,好到极了,但不知坏不坏心咧?”癫僧曰:“上法虽伤天理,却能堆金积玉,富与天齐;中法虽丧良心,也能金银满柜,富敌一国;下法稍为营谋,亦能多挣银钱,兴家立业;虽有些儿欺心,却能立功救人。”王成曰:“上法伤天理而得财,实如鬼引;中法丧良心而得财,犹如抢夺;惟下法营谋得财,立功救人,弟子愿学。”癫僧曰:“王成真好见识,好缘法,待我将下法授你:你回家去将陈墙土二斗、大黄二十斤,细磨,以水和丸,如弹子大,百草霜穿衣;待干,挑至湖州武康县去,此时正当发瘟,医药不效,传染极多。汝以泥丸用姜汤化开与服自愈。一人一丸,百发百中,不可贱卖了。”王成曰:“此法虽好,但我家贫,武康路远,无有盘费。况我去了,无人找钱,我妈又怎么过活咧?”癫僧曰:“这也无妨,我有四串钱放在山脚土地庙内,我出家人拿来无用,就送跟你,以作安家路费。”王成曰:“弟子无功,怎么敢受?”癫僧曰:“日后还我就是,快去取来。”
王成来到庙内,果有四串钱在土地当面放起,背上山去,而癫僧已回寺矣。心中疑惑,不知对与不对,两次到寺访问,并不见人,忽然想道:“此钱放在庙中,来往多人都未拿去吗?非神仙而何?”即回家告母。母喜曰:“此是神仙念你忠孝朴实,故尔变化来指示于你,我儿勿疑,快照法做来,好到湖州去卖。”王成允诺,买些香烛,母子拜过神灵,把丸如法做好;又与母办些油盐柴米,留钱一千六百文作路费,余钱放在屋内使用。看期起程,把兄弟唤到堂前曰:“为兄此去,不久即归,母亲甘旨,贤弟代兄事奉几天。为兄还有几句言语,贤弟好心听着:
出远门难丢心,为兄言话听分明。
弟兄出世家贫困,帮人佣工过光阴。
爹爹去世妈得病,兄弟年轻未成人。
今年天干少人请,缺少甘旨奉娘亲。
那日上坡去捡粪,菩提寺外遇癫僧。
教我一法把钱挣,做些泥丸去卖人。
武康县内多瘟症,包我此去赚万金。
可怜母亲染疾病,贤弟服侍要殷勤。
油盐柴米都安顿,菜蔬咸淡要调匀。
晚来陪摆龙门阵,白日背出散淡心。
换洗衣服要洁净,小便大便慢扶行。
贤弟代兄把孝尽,苦人自有天看成。
为兄此去不多住,不过一月就回程。”
王成说罢,辞别母弟,挑起泥丸,来到武康,住在三合店内。此时正是五月中旬,四处未闻瘟症。耍至月底钱也用完,店上又欠了一些口案。王成心内着急,朝夕叹气。忽听邻壁钱铺一子突然腹痛,呕吐不已,请了数医全无效应,两日即死。那夜店主媳妇忽病,与前症一般,数次请医总不对药,将已要死。王成曰:“我带得有丸药,能治诸般瘟症,何不拿一粒去用姜汤水化服?”店主曰:“病已脱形,有啥医头?”王成曰:“这个无妨,拿去试下又不要你的钱咧。”店主拿去,如法化水,谁知病人口已闭了,用剪刀撬开灌下。不多时腹如雷鸣,喊要下解,解后能起,次日平腹如故。从此一一传染,城内四乡家家不免,别药丝毫不效,惟王成之丸一吃便好,四处俱来求买。起初卖四十文,后涨至一百文,丸已卖了三分之二。店主曰:“你俱不看贫富取钱,贫者相送,富者加倍,钱也得了,功也做了。”王成喜允。于是店主当引人,量其家资取银多少。这事也怪,先前穷人居多,此时俱是富者。王成之丸或八两、十两、二十两,月底丸已卖完,算来得银一万九千九百两。忽然隔壁钱铺父子俱病,听说丸已卖完,情愿多出银子。王成在床上寻着一粒,店主曰:“此人大利起家,已有十万家赀,犹是贪心不已,从前死了一子,今又父子俱病,切莫相因卖了。”钱铺无奈,只得出银五千买去,父子分吃而愈。
王成以银一千谢店主,二千济贫民,拿一千回家去,余二万多银寄在字号内。买油笼十挑,一挑放银一百,请人搬运回家。负银一百去谢癫僧,众说久已去了。从此更加尽孝,买两个小女服侍母亲,衣服饮食,任其所欲,无不去办。后做生意,到武康贩卖来往,将银盘回来买田土,富盖一乡。王成弟兄俱婚于巨族,子孙蕃盛,其母亦享高寿,无疾而终。
再说王老幺,见王成卖泥丸发富,他也照样做些,挑到武康卖钱。武康今年之瘟与上年不同,上年是伏心瘟,因热极乘凉,暑伏于心,逼而不下,所以呕吐腹痛。陈土清热利水固皮,大黄下火,故一服即愈。今年是寒症,水泻之药不对了。你看王老么,把店寻到歇下,装起斯文样子,南腔北调,说:“我这丸能医诸般病症,有起死回生之功,每丸取钱四百文。”此时县中死人无数,因上年丸药极效,闻得此言,买者亦多,吃下俱死。买丸者忧气不过,俱来要他退钱,拿丸打烂一看,尽是泥巴。即打客约,拿链拴去送官,禀他假药相方,医死十多人。官当堂打了二千小板,丢卡,候申文发落。王老幺在卡,一无银钱,二无亲人,受尽惨刑,衣服剥尽,好不悔恨。只得坐地痛哭一场:
坐卡中好悔恨,于今想起悔不赢。
我不该父母面前耍脾性,说一还十毛撑撑。
又不该挣得银钱糊乱混,夜夜拿去嫖妇人。
父母在家常断顿,收钱不肯拿一文。
还要骂他不发狠,懒死懒做懒翻身。
帮人有个大毛病,背主懒惰当主勤。
活路出来山坡困,庄稼偷去送人情。
牧童面前我充狠,天天把他头子登。
吃饭就把火手恨,晌午晏了吷先人。
紧工月分喊另请,松工退我不得行。
说话爱展嘴巴动,谈闺道阃不歇声。
浮艳山歌实好听,一天唱得闹沉沉。
王成劝我总不信,反说他是假斯文。
他做泥丸能治痛,武康县内赚万金。
我也照样来做定,谁知吃了医死人。
客约将我来锁定,送到公堂受苦刑。
丢在卡内无人问,私刑件件都受清。
腰中无钱难买合,乞食囚徒好伤情。
这是我忤逆不孝遭报应,自作自受怪谁人!
劝世人,仔细听,亲是活佛,要把孝行。
帮人不忠老天恨,谈闺道阃罪不轻。
不信看我坐监禁,死堕地狱难翻身。
哭了数日,忽染牢瘟而死。无人领尸,抛在官山,猪拉狗扯。
各位,人生在世总要忠孝才有安身之日。你看王成能孝能悌,必忠必信,以泥丸而发富;王老幺不孝不忠,爱嫖爱懒,以泥丸而丧身。同是卖泥丸,何以一个治得倒病,一个就医死人咧?一来所遇之症寒热不同;二来各人的心好孬不等。总之,天之报应,随人而施,“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是不爽丝毫的。观此二人,盖可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