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桌去留,朱泰那里肯进?掌桌把他一拉,他穿的短汗衣拉烂,裤扯破一块。朱泰曰:“看,这下叫我何以见人?”掌桌拉起就走。朱泰只得一手提裤,勉强与文进施礼,曰:“小子今遇蛇虎,把身滚痛,特来与二老爷赊点酒吃,明日就送钱来。”文进曰:“你且坐下,我正要用你,慢点才与你讲。”即问牧童曰:“你水烧开么?”牧童曰:“方才架火。”文进曰:“你到陶上喊他们回来,把刀磨快点。”朱泰心想:“他烧水磨刀,拿来做啥?又说用我,未必要杀我吗?我与他无仇元冤,杀我做啥?不必多疑。”又听文进说:“他们还不回来杀咧,慢点晏了。”朱泰大惊,想:“他当真要杀我吗?他又杀人做啥?哦,是了,他在烧陶,今日架火,定是杀我祭陶。我朱泰自思好苦的命呀!方脱虎口,又入牢笼,我死倒不足惜,我妈又靠何人?”自言自语,掉头一望,见无人无犬,出外便跑。雇工正在磨刀,拦住喊曰:“老板,你的客走了!”文进曰:“你快跟我拉倒!”朱泰曰:“长年哥,我和你相好,留点情!”雇工曰:“主人家要你,我有啥子情留!”掌桌走来曰:“你来得去不得了!快些进去,免我动手拉拉扯扯!”朱泰骇得魂不附体,走到椅上坐阵,忽听猪叫,心想:“祭陶杀人,还要杀猪吗?”想其白进红出那样痛苦,更加着急。忽然文进出来,陪问家常,朱泰大胆问曰:“二老爷杀猪做啥?”文进曰:“明日端阳,我家人多,难得割肉,杀猪过节。”朱泰曰:“原来如此!”心想:“你若早说,免得受这半日惊恐!”及坐席上,文进举杯曰:“今日留你非为别事,因我女儿桂英生来聪敏,但是声哑无言,老妻梦神指示,说见了亲夫自能言语;今日你来,女就说话,看来都是有缘,故留你到家,将女许配于你。”朱泰曰:“多承二老爷雅爱,我家贫寒,母亲尚不能盘,怎能盘妻?小子不敢从命。”文进曰:“你这娃儿才是咧,盘得倒盘不倒我不怪你,你若配我女儿,总不能把你饿死!”朱泰曰:“有母在堂,小子不敢自专。”文进曰:“是话咧。”
饭后割腿猪肉,打酒十斤,喊掌桌送他回家,对他母说明,朱泰亦将许亲之言告母。母曰:“既是陈老爷不弃,那还不好!”朱泰曰:“母亲不可,他们富家女子多半是好吃懒做,我们怎盘得他起?”邬氏出来谓掌桌曰:“我是贫寒之家,怎讨得起富豪之女?日后缺衣少食,定要作难受苦。当面推辞,免劳你二回动步。”掌桌曰:“这样姻亲都说不成,叫我转去,莫笑坏人。朱大娘呀,你莫忧虑,日后他女过门,嫁奁要值千金,你家若得此媳,好似平地腾云,别人求之不得,亏你还不应承!”邬氏曰:“就是你主不嫌,我心何以自安?结亲门当人对,那才算是良缘。你主偌大家业,穷人何敢高攀?”掌桌曰:“你莫错过了。”邬氏曰:“我儿允诺算了。”朱泰曰:“妈呀,富家子女娇养性成,接到我屋,俨若先人,稍不合适,骂得难听,不如莫要,免后淘神。”
掌桌忿气回去,对主告明,又加减几句。文进大怒,骂曰:“你这穷鬼!还要好高,胡言乱语,把我藐视,我女今已能言,何患无佳婿!”越骂越怒,吵闹不已。见女路过,便曰:“为你这个妹崽,几乎把父气坏,快拿火来与父吃烟。”只见桂英“哦,哦,哦”,总不答话。樊氏曰:“你在做啥?”那知桂英依然哑了。樊氏曰:“这老汉可恶!我女已经讲话,被你吵哑。好好使他讲话罢了,不然我要跟你拼命!”文进曰:“这就怪了!一下就讲不出话了?”即喊桂英快讲,那里讲得出来。樊氏曰:“我梦神灵指点,说是见夫能言,明明就是朱泰,怎不许配良缘?”文进曰:“人家不要,何得怪我不许他咧?”樊氏曰:“他不要,你耐着他要,怎么要吵哦?”文进曰:“算我错了,虚空神灵,共鉴此心,若我桂英果是朱泰的姻缘,使他再能言话,我明日去到他家,亲自许他罢了!”樊氏燃香点烛,亦对神许愿。许毕,忽见桂英一个干呕,吐出一坨黑痰,说道:“妈呀,儿又讲得出了。”文进曰:“这个灾杂种会做,老子的肚皮痛。”
到次日,夫妇备办礼物来到朱家,对朱母说明梦神指点、女儿说话及复哑复言之故,再三恳求,朱母只得应允。文进把庚交了,回家将下手佃户退去,将二十亩田命朱泰搬来耕种,以便年底迎亲。凡家具器物,牛工资本,皆是文进所出,泰享现成。及桂英过门,夫妇和睦,知孝知敬。朱泰发愤耕种,数年便有余钱。
时当北番达里黑造反,朝廷命李元吉为帅,不能取胜,屡战皆败,上表告急。此时朝廷多故,兵不够用,下令到民间抽丁,每十户一名。朱泰在当里正,该出一丁,千方百计请人代替,俱不肯去,朝日忧闷。桂英想:“母梦中之言,说夫是个贵人,今逢抽丁,正立功之日也。”遂与婆婆、丈夫商量,叫夫自去建功立业。朱泰曰:“母亲年老,人子岂可远离?”桂英曰:“婆婆身体尚健,量无他故,万一有病,自有为妻侍奉,夫君切勿错过。”朱母亦想起樊氏许亲之言,说道:“我儿只管去,为娘在家静候喜报。”朱泰只得收拾行李,上府应点。朱母杀鸡烫酒与儿饯行,两眼流泪,说道:“只因功名心重,遂使母子离分,娘有几句言语,我儿紧记在心:
为娘饯儿出远门,不觉两眼泪长倾。
只因北番难平静,朝廷下旨要抽丁。
我儿今年当里正,理该要出一个人。
千方百计将人请,破钱无人来应声。
媳妇因此将言论,教儿自已去从军。
为国出力是本等,又可得功把身荣。
为娘养儿苦受尽,焉能舍儿到边庭?
只因先年神指引,梦中说儿是贵人。
为娘听得心喜幸,才与我儿来饯行。
一杯鲁酒把儿敬,聊表母子一番情,路上交朋要谨慎,不是君子莫同群;二杯鲁酒把儿敬,吃皇粮俸要忠心,上阵努力把功挣,切莫骚扰把民惊;三杯鲁酒把儿敬,愿儿此去把功成,北番授首疆场静,准备封侯受皇恩。
军行万里多苦境,母子分离泪纷纷。
你妻素来多孝顺,莫把为娘挂在心。
但愿神天加庇荫,早早归家换门庭。”
邬氏饯行已毕,桂英送了一程,洒泪而别。
朱泰去到汉中,报名上册,操习三月,来至边庭。李元吉见兵未精习,不敢出战。朱泰为人忠厚,不知夤缘,一去三年还是步卒,间或有功,被人顶冒,不能上升。旦夕思亲,两眼哭肿。一夜梦至一庙,金碧辉煌,匾书“忠义庙”。上坐王者,将朱泰唤至案前,谓曰:“吾知尔思亲甚切,今助尔成功,以成尔孝。”即说四句话云:
贼番丁卯当授首,五里塘内可伏兵。
赶急军门去献策,凯歌声里是归程。
朱泰方欲问话,忽然惊醒。次日去辕门,欲见元帅。守军见了就骂,不肯通报。朱泰急得大哭。正逢元吉出来,便问何事,朱泰告说来献策的。元吉带进帐中,问有何策。朱泰将梦关帝之言告诉一番。元吉即问乡导:“此处有五里塘么?”乡导对曰:“离此十里,有谷名五里塘。”元吉同乡导、朱泰去到谷中一看,两边天生石壁,只有进路,并无出路,谷口两山尽是树木。
元吉大喜,即升泰为帐前小校,命泰带兵二千在谷中埋伏,安设地雷、火炮。先命人带兵搦战,不上两合,诈败而走,引至谷中。朱泰放了火炮、地雷,烧得贼兵不能出谷,逃出之人尽被拿获。于是将贼人衣甲穿在官兵身上,命朱泰当先,诈言得胜而归。此时正是下旬,黑夜无光,贼不能辨,赚开城门,一涌而进,斩将擒帅,大获全胜,即升朱泰为前部先锋。泰又献策曰:“番贼巢穴后面靠山,有小路可上,元帅攻前,小将攻后,出其不意,必能成功。”元吉从之,果获胜焉。从此番王被擒,北方宁静,班师回朝。李元吉备奏朱泰之功,天子大喜,封泰为靖北侯。泰又与母请旌,皇上诰封节义一品夫人。告假还乡,祭墓宴客,从此富贵双全。桂英连生五子,日后俱为显官。
观此可知,天之报答孝子,决不轻微的。你看朱泰尽孝,既感蛇虎,免其死亡;又动神天,赐之富贵。人又何苦而不尽孝哉!
二亨集
捉南风
妇女名节宜讲,何必着绿穿红。从来诲淫是冶容,致累夫遭害,自己亦终凶。
高平县乐家村有一乐年丰,妻金氏,生女名艳姑,容貌秀美,夫妻极其爱惜。小时任他所穿,长大由他看戏观灯,女工生疏,嘴巴尖利。从小放与郭彦珍为妻。郭家寒微,其父常在远方贸易,彦珍从父买卖,亦会生意。父因年老,将生意交与彦珍去做,自己回家佃些田土耕种。这彦珍自幼少读诗书,喜看妇女,爱谈闺阃;乡中有事,又爱两边刁拨,使人角孽告状。常走花街柳巷,不信因果报应,幸得生意利厚,未曾折本。其父闻知,劝曰:“人生在世,善以孝为先,恶以淫为首。这淫债最是欠不得的,近报妻女,远报儿孙,败名丧德,倾家亡身。自古惨报,惟淫孽更甚。尔当谨戒!”彦珍曰:“惟有你老人家嘴多,我的生意一本一利,交算清楚,还要说冤枉话,你怕做那些事不要钱么?”父曰:“未犯固好,已犯切勿再犯。”彦珍顺口答曰:“我若走了邪路,天报应我却脱脑壳!”父骂曰:“我不过是劝你,谁要你赌咒!”
是年,与他完婚。这艳姑过门,一味打扮,不做女工,婆婆吩咐,久等不来,遂带起他做,逐件教训。艳姑大大不爱,夜哭枕边,说婆婆磋磨了他。彦珍溺于其色,也不教训,见母喊妻做啥,便曰:“只有你老人家嘴多,一个媳妇年轻骨嫩,家中事务,一天怎做得完咧?”母曰:“我不过爱惜他,教他做惯,免得后来败家。既是这样讲,我就不喊他做,看害了那个。”以后凡有活路,彦珍一阵帮妻做了,并不上坡。艳姑摸着丈夫性情,一味懒惰,连扫把倒了都不扶下。其母见子护短,亦不过责。父看不惯,催子贸易,说了半年,方才出门。艳姑遂回娘家,夫归方回,后以为常。过了两年,娘家紧促,遂寻夫吵闹,不准出门,彦珍念在利厚,又做了几回。艳姑闻夫在外嫖假,常对夫骂道:“你们男人家无情无义,只图在外嫖娼宿妓,丢得我孤孤单单,一天嘴都闭臭了!日里活路又多,夜晚东响西动,蒙头睡觉,鼓眼天光,好不痛心!若再出门,与你把命拼了!”父说:“乐女子呀,人生在世,士农工商,各执一业,你丈夫气力单薄,不做买卖,一家拿来饿死呀?”艳姑曰:“我晓得,你爷父子商商量量,要招我抮死哦!”父将他讲了几句,艳姑哭泣放虿,边哭边骂,忧得他父口吐鲜血;于是与子商量,就在本场做些买卖。彦珍只得在大树坡摆了一个摊子,离家二十里,早去晚归,做了几年,嫌得有百多串钱。
一日,天黑未归,父命长年与牧童去接。走了六七里,忽见一人手执棍棒而来,长年忙问何人,其人曰:“你你你不知我吕大爷么?”长年提灯一照,知是沟上吕光明,一身鲜血糊满,手拿一根锄棒。长年曰:“你为啥一身鲜血琳淋的?”吕光明曰:“你问我甘蔗淋淋呀?我未栽甘蔗,有啥淋的?长年见他吃醉,疑他滚跌,便道:“你滚了跤子么?”光明曰:“我我我未买刀子。”长年曰:“不是得,说你滚了筋斗。”光明曰:“我我我今天才吃得八两,那有斤酒?”长年见他醉昏,亦不问他,向前而去。走到平安桥这边高垭口上,不见人来,吃了一阵烟,又喊几声。牧童曰:“此时已有二更过了,他定不回来,想是吃闹热酒去了。”长年遂回。
且说平安桥左弯大路边有一吴豆腐,是做活路出身。他从前帮人不忠,专爱躲懒,脾气乖张,爱说主人空话,一年要帮两三个主人。做到四十多岁,也积得四五十串钱,接个妻子,有三十多岁,都还体面,佃点田土耕种。谁知运气不对头,两年失钱大半,只剩得二十串钱,在平安桥弯内佃些旱土种豆,推豆腐卖。是夜睡到二更过后,忽然“咚”的一声将他惊醒,急忙起来敲火去看,见房子上现亮,锅头打个大眼,灶内黑区区的不知是啥,扒又扒不出来。端锅一看,说道:“嗨呀,完了!”连灯也摆熄。其妻问是何事,吴豆腐曰:“不知是那个没良心的,丢个脑壳在我灶内,连锅也打烂了!”妻曰:“快莫做声!阴倒拿去埋了,免得别人看见。”
吴豆腐捞把锄子,提到后坡上边去埋。正在挖坑,忽有一人走来问道:“你在埋啥?”吴大惊,听得是街上晏屠夫声音。因晏屠夫下乡买猪,起到了夜,想赶捷路,从此经过,听得锄子声,想讨个火吃菸,见是一个人头,说道:“你在何处杀人,拿头在埋?”吴告以灶内捡头之故。晏屠夫不信,说要惊团。吴无奈何许钱二串,晏屠夫喜诺;将坑挖好,喊晏帮倒来埋。吴劈头一锄打晏下坑,又是一锄呜呼哀哉,遂将晏屠夫一同埋下。次早,闻听人说平安桥土地庙前杀死一人,不见头首,吴豆腐明白,再不做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