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即坐堂,问曰:“郑南风,你为甚在平安桥将郭彦珍杀死,今日还不从实招来?”南风曰:“大老爷的明见,民住五里滩,不知平安桥向东向南,郭彦珍身高身矮,怎知杀人之事?”官曰:“你在平安桥杀了郭彦珍,割去头首,丢在吴豆腐房子上,怎说不知?”南风曰:“大老爷冤枉了,民隔此处甚远,听都未曾听着,何以得知?”差人中也有认得他的,禀曰:“他在前居处与郭彦珍不远,赶大树坡要从平安桥过。”官曰:“是呀,明明是你,还要强辩!左右与爷重责八十!”南风口称冤枉,官命夹起,南风口硬,总不招供,官即退堂。
次日,坐夜堂。复问曰:“郑南风,这郭彦珍明明是你杀的,还要强辩做啥?本县劝你早早招了,跟你笔下超生。”南风曰:“大老爷口口声声说民杀的,倒底是谁人看见,那个告发?若是这样问法,我说是大老爷杀的,大老爷肯认,民就招了!”官大怒曰:“本县好言问你,你要胡说,左右与爷重责四百!”方才打毕,忽然一股风来,希乎把堂灯吹灭,门外“哈”的叫了两声,两旁人役纷纷乱窜。官问何事,只见一人手提头首,抓住郑南风“哈”的就叫,叫了又哭,哭了又叫,官骇忙了,下桌躲避。南风此时心惊胆战,又见堂上无人,低声说道:“你莫找我!待我把案结了,跟你做七七四十九天道场,超度你的冤魂!”官起身曰:“你在说啥?胆大狗奴!好张烈嘴,冤鬼要命,你还不招供吗?”南风自知难免,只得把杀人情由,从头细诉道:
战兢兢跪在法堂上,尊一声大老爷听端详。
民生来做事多混帐,讲的是武马与长枪。
结交些狐群和狗党,每日里出入在龟房。
当假哥四处把祸闯,一见得妇女就想方。
破银钱都要通来往,不到手设计又编诓。
那一日山坡去打望,见一妇生得甚展扬。
论年纪二十五六上,虽布衣却是大滚镶。
我急忙几步就赶上,他才是郭家艳姑娘。
我比时问他向何往,他开言说话甚在行。
幺姨娘视余把门上,要我去陪客饮酒浆。
借首饰翻口也不讲,要去会何家新姑娘。
他制的时兴合款样,戴头上客见也生光。
说罢了回头向前往,衣袖内掉下一包囊。
他那时也不回头望,我悄悄捡来放身旁。
那妇人回家知上当,摸袖内两眼泪汪汪。
借来的又怕当赔匠,丈夫知定要把脸伤。
出门来寻下又寻上,寻不见急得要悬梁。
我才去实言对他讲,要我退除非放鸳鸯。
约二次东推又西诳,说丈夫脾气其乖张。
知道了要把性命丧,我闻言怒气塞胸膛。
首饰银十多有余两,宿娼妓夜夜到天光。
岂与我山坡就了帐,天地间那有这便方?
他因说丈夫现抱恙,到不如候他丧黄梁。
那时节二人长来往,也免得担惊又受惶。
我不该闻言生妄想,他不死耽搁好时光。
郭彦珍贸易把街上,每日里天黑才田乡。
提钢刀平安桥头上,黄昏时送他见阎王。
割了头认不出貌像,无尸亲此案好下场。
吴且腐坐在大路上,前年子曾我他婆娘。
他不该将我来捆绑,敲钉锤周身打起伤。
将头首丢他房子上。悄悄的回家把身藏。
后闻得吕姓遭冤枉,不由我心中喜洋洋。
那晓得大爷知情况,公差到锁我上法堂。
受尽了诸般苦刑杖,打得我死去又还阳。
今夜晚冤鬼现形象,料想是难得有下场。
无奈了才把实言讲,大老爷施恩放还乡。
招毕,官命丢卡。
且说郑南风自从杀了郭彦珍,回家夜夜梦彦珍提头要命,不得已才搬到五里滩去。该他恶贯满盈,冤魂不肯,故而露出姓名,锁回本县,至冤鬼现形,方才招认。各位,这鬼那有形?即或现形,亦是恍恍惚惚的。这个冤鬼,乃是白大老爷见南风久不招供,故装来骇他的。那知南风杀人心虚,见得冤鬼胆就丧了,所以说出实情。
官既将南风丢卡,又命人把艳姑提来,先前不认,官喊用刑,艳姑害怕,从头实诉。官曰:“妇女家不守规矩,出门乱走,只图艳妆,在人前争胜;殊不知冶容诲淫,以致败名丧节,一言而致夫死,其罪何辞!”即丢女监,申文上司。回文到县,将吕光明释放。后来丁封一到,将吴豆腐、郑南风、艳姑一同绑至法场。将吴豆腐绞死;郑南风取斩,尸抛荒郊,头悬城门示众;艳姑三绞废命。临死之际,他父母乐年丰、金氏见得,追悔从前爱而不知教,以致今日身犯不赦之法,好不痛心,将尸领回安葬,年丰夫妇亦忧气身亡。郑南风死后,妻子出钱买奸,跟人逃走,其人得钱不顾,弃于半路冻饿而死。其女被人捡去,卖在娼院,养大接客,颇有招牌。吴豆腐之妻依旧再嫁。吕光明回家,将铺内钱还了,一贫如洗,讨口下场。郭老把儿领回安埋,将幼子抚养成人,后来衣食有余。
这样看来,天地间惟酒色财气四字害人不少,但又少他不得。所以圣人教人不外一个中字,中者,不偏之谓。这酒色财气得其中则利于入;过乎中则害于入。你看吕光明,不是滥酒何得遭这场冤枉;郭彦珍背父犯淫,当父赌咒,纵妻打扮,说母嘴多,以致身首异处;郑南风见色就贪,落得妻逃走、女当娼,自己抛尸露骨;晏屠夫见事搕财,反为财死;吴豆腐逞气伤人,贪气见官,绞死法场;艳姑懒惰艳妆,孤身乱走,以致失节丧夫,法场绞死;父母不知失教之过,反因女而忧气亡身。各位当以此数人为戒,早把酒色财气看穿,勿为彼所累可也。
巧姻缘
男儿一诺值千金,切莫因贫易素心。子受屈父来伸,姻缘巧配是天成。
嘉定府金顺斌,幼小家贫,与人撑船度日,为人忠厚,心慈爱物,上无父母,孤身一人。几年积得有钱,买只小船,与人载货,顺做生意。时当明末,天下大乱,献赋蹂躏四川。嘉定有一杨展,督勇剿贼,贼不敢来;后展遇害,贼党复来。顺斌幸有船只,上下飘流,一不伤命,二找钱。及我朝定鼎,天下清平,顺斌已积得三千余串钱,就在嘉定城内开铺。至顺治十年方娶妻陈氏,生一子,取名水生。此时极肯为善,凡一切救人利物之事,无不勇力为之。又兴一捞尸会,自捐千金,各处募化。他平时肯与绅粮结交,所以人人乐从,把会兴好。凡河中三四处陡滩,皆买地方报人经理。捞一死尸赏钱四百文,给板安埋;救一活命赏钱一串,无盘费者给钱归家。众人见他肯做好事,各神会皆报他经营,顺斌亦尽心办理不题。
且说洪雅有一富户,姓俞名栋材,与顺斌交好,捞尸会他也捐了百金。但此人外务好善虚名。内有贪财实意,平日刻苦贫民,贬剥佃户。家住花溪乡,离飞仙阁十里,其地险峻,乡人俱遵金飞遗制,团练有法,从无一贼入乡,因此栋材拥赀极厚。娶妻金氏,生二子,长名大明,次名大化,女名翠瓶。这翠瓶生来秀美,举止端庄。栋材见金顺斌好善,后必显达,欲与联婚。顺斌以俞家富,未敢高攀。栋材再三俯求,顺斌方允,朝年拜节,时通往来。
顺斌名誉日盛,宾客亦多,每年进不敷出。至康熙三年,猛涨大水,顺斌至河边经理救人,忽然打来三人,浮沉江心。顺斌命人去救,众以水大不去。顺斌恻然,自己去救,方救一人,忽来一股风浪把船淹没,顺斌竟死水中。迨水消捞尸,并无影响。他妻陈氏请僧超荐,各神会见顺斌子幼,另报首事。陈氏请到家中,把帐一算,不够开消,遂将铺子顶了,各会让些利钱,方才给(清)楚。只剩钱十串,母子佃间后房居住。从此讹言四起,都说善不可为,沾着就要背时,“你看金顺斌,无善不作,临得死了无尸可捞,家亦随化。我们切莫被人引诱,误入善门,不惟使钱,而且倒灶。”
一夜,陈氏梦夫冠带回家,谓曰:“我因数尽死于水劫,上帝喜我为善,封我为洪雅县城隍,今已上任,念尔朝夕啼哭,故回家一望。尔亦寿数将终,因尔常助夫为善,上帝有命,准我夫妇聚首具府。尔可告知众人,不要阻人善路,负我一生心力。我于某夜三更,前来接尔。”陈氏方欲问话,忽被更锣惊醒,想其言语,历历在心,将梦遍告众人,闻者半疑半信。到了某夜,陈氏忽觉头昏眼花,知梦必验,即将水生喊到面前,嘱咐一番:
这阵神昏气又短,咽喉哽哽上涌痰。
叫声孩儿听我谈,为娘今夜有些悬。
“妈呀,你为着啥子事?”
前日儿父回家转,曾把根由对娘言。
生前正直多为善,死后上帝心喜欢。
命作城隍洪雅县,身为冥神管阴间。
说娘寿数今已满,要接娘去不迟延。
“妈就该推辞莫去。”
此是帝命谁敢侵,犹如泰山压一般。
娘去别事都不念,难舍我儿痛心肝。
可怜才把九岁满,年轻骨嫩气力单。
无兄无弟家贫贱,饮食衣服难周全。
呀,儿呀!
倘若为娘归阴殿,儿莫啼哭要耐烦。
白日切莫寻娘喊,阴阳阻隔一重山。
晚来一人放大胆,骇了谁去把门拴?
开口切莫把人□,莫与儿童去迁翻。
见人东西莫眼浅,搞坏脾气惹人嫌。
找个执业莫迟慢,农工商贾都找钱。
安分守已要勤俭,苦尽自然要生甜。
长大切莫胡乱干,行要正来品要端。
好人相交恶人远,读好书来说好言。
有了银钱须为善,能继父志是奇男。
心想与儿长久谈,怎奈神昏口又干。
看儿不饱看又看,望儿不尽眼望穿。
摸了头来又摸脸,摸了手杆摸脚弯。
为娘虽去路不远,也要看儿转家园。
保佑我儿无灾难,早早翻身进财源。
说毕而逝。
众人见陈氏无疾而终,与前日说的日子又合,方信为神不虚,从此讹言顿息。水生哭泣,求近邻帮忙,念了两天经,把母安葬。剩钱无几,一人孤孤单单,受尽惊慌,家具器物被人诳借罄尽。次年钱已吃完,父执辈时或赠些,饱顿饿顿,难以生活,竟落于乞讨之中。
他岳父俞栋材,闻女婿亲亡家败,与妻商量,念在从前交好,骑马来看。见铺中地是人非,问知在下河坝讨口。栋材命官夫去喊,回说不见。栋材自去访问,面摊一人告曰:“他爱来此吃鳅鱼面,客官在此等下,不久即来。”栋材坐下,果见水生丢钱摊上,拿面就吃。栋材问曰:“你叫啥名字?”答:“我叫金水生。”问:“你认得我么?”答:“我认得你,是我半边爹。”问:“何为半边爹咧?”答:“我是你的女婿,即为半子,你不是我半边爹?”栋材又问曰:“你爹妈死了,怎不借些钱去做生意,为啥要讨口咧?”答:“我年纪太小,怎做得生意?大丈夫背时讨口,也是常事,岂可向人乞怜吗?”问:“你又不到我家来咧?”答:“我都想来,又怕狗咬,又怕莫人张我。”问:“你跟我去,有吃有穿。”答:“穿吃就有,但我年幼做不得活路。”问:“不要你做活路,送你读书。”答:“好,那我就去。”栋材喊他骑马,水生怕跌不骑。栋材叫官夫陪着水生后来,自己骑马先归,告知妻子。余氏寻些衣裤,见水生来了,叫人倒水洗澡、穿换,然后引进。见水生貌秀嘴甜,都还喜欢,命随二子读书。又极聪明,读了年余,诗对便有理路。
一日,大明讲不得书,老师喊水生讲,水生讲得有条有理。老师曰:“这们大的人,反不如小儿,看你羞不羞!”大明怒恨,暗将水生毒打。从此不准水生多读,凡读书写字对对,比他稍微好些就要打他,红黑把他逼住。老师姓袁,虽是廪生,不讲气节,心怕打脱馆地,只管把大明硑贺,明知他逼住水生,也不说他。
这水生挨打受气,抑郁难伸,久来久去,遂成疾病,体黄身瘦,不言不语,竟至痴呆;又兼心虚,夜尿湿了睡床,余氏每日喊人洗晒,晒得厌烦了,一见就恨。又因水生鼻涕双流,更不喜欢,叫他与雇工同食;雇工亦恨,也不与他同桌,若是水生拈过的菜,都不肯吃,进去另要弄得。余氏恨如眼中之钉,总想悔亲。一日,见翠瓶一表人材,遂叹气曰:“为娘当日眼瞎,把我如花似玉之女,放与那似鬼似怪之穷乞,如何下台?这下开了眼睛,另放一个有才有貌的女婿,你说好不好咧?”翠瓶不答。母曰:“这是终身大事,只管讲。”翠瓶曰:“儿既许金郎,就是金家人了,岂有另放之理?”母曰:“你看上他那一宗!护着他做啥?”翠瓶曰:“儿是爹妈放的,就是穷乞儿也不怨!”余氏怒曰:“好,那铺盖你天天去晒!”翠瓶见母发怒,只得含羞去晒,可怜人小力单,费尽气力才晒得上。余氏见了心痛,依然另叫人晒,亦不再提悔亲之话。一日,翠瓶又见晒铺,见水生在后闲耍,问曰:“你为何不读书?”水生答曰:“读书难,得挨打。”翠瓶曰:“你发狠些,就不挨打了。”水生曰:“再要发狠,怕被舅子打死。”翠瓶曰:“不读也到书房里去咧,免得爹妈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