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德荣归,一路之中好不闹热。将至汉阳府,官郊迎四十里,孝感县官先将正泰父子及方仕贵、梦虫拿来锁住,追出金钏,然后迎接怀德进府。怀德拜谢前恩,即请官为媒,择期送与仕贵。仕贵曰:“小人女已嫁了。”官曰:“该死狗奴,这还了得!”回覆怀德,怀德大怒曰:“可将老狗高吊辕门,有女则可,无女定将老狗碎剐!”忽有金氏见官,说:“女尚未嫁。”官曰:“你夫都说嫁了,岂可勉强应承?”金氏曰:“我夫听说婿死,逼女改嫁,小女至死不从,民妇才与爹妈商量,托媒假嫁,安置娘家。大老爷不信,问我爹妈便知真伪。”官即叫金老夫妇上堂细问,果然是实。官大喜,曰:“金氏曲全贞烈,盖夫之愆,可谓女中之杰矣!”于是将正泰父子与仕贵、梦虫丢监,候完婚后发落。即去升坟祭祖,拜祠宴客,念正发之恩送银一千,又送佃户银各百两。回府完婚,大会宾客,厅官汛官千百把总,都去迎亲扶轿,旌旗载道,鼓乐喧天,乡人称羡,宗族增光。
官将几个囚犯与金钏交于怀德。怀德命将正泰、仕贵罚跪辕门链上,梦虫吊在高竿,指骂曰:“你是何人,敢充母党!”梦虫曰:“小人受人所请,一时之错,侯爷施恩。”怀德曰:“你受人请,本爵也请你一顿!”即出令宾客各人射他一箭,中者赏,不中者罚酒一杯。众客不敢不从,射得梦虫身上箭如雨下,矢似飞蝗,死了,拖出郊外,猪拉狗扯。
且说正泰、仕贵跪在链上,自午至日落西山,跪得身肿力尽,膝如刀割,始悔从前之事,彼此交怨。万无奈何,哭泣喊道:“夫人救命!大人、女儿快来救命!”守差提链便打,曰:“侯爷气性不好,你喊脱他的酒兴,我们定要挨打,快莫喊哪!”仕贵曰:“我是侯爷的丈人,跪都跪得,叫我喊不得么?”又放声大喊。淑英在内饮酒,听得喊声知是爹爹,大惊失色,起身说道:
三堂饮酒甚清净,忽听外面有哭声。
这厢哀声真难听,似乎又在喊夫人。
倒把奴家猜不定,声声痛彻奴的心。
悄悄我把使女问,外面叫哭是何人?
“这是太爷把老太君罚在辕门跪链子。”
呀汝言来泪滚滚,知县做事太无情。
丫头快把侯爷请,夫人禀请问缘因。
丫头出外禀道:“夫人有请侯爷进内说话。”怀德入内。夫人见礼,说道:
一声苦家苦哀恳,尊声侯爷听分明。
夫荣妻贵官一品,奴父也称太封君。
“那是不少你的。”
既然不少奴封赠,他是国戚分更尊。
不见升堂把酒饮,拿他罚跪是何情?
“论他的事,罪过多端,将他跪链都是从轻发落。”
虽有过失无大损,不该错拿二百银。
“二百银子几乎把命却脱,还无大损吗?”
若无此银官不赠,怎得上京中头名?
“噫,难道我的功名还多承他吗?”
侯爷念在妻情分,解释冤怨息雷霆。
“别事可容,此事难丢!”
侯爷不把妻情准,妻愿将身替父身。
“又那们替法?”
奴将链儿来盘定,情愿跪死在埃尘!
淑英说毕,叫丫头拿链来。怀德曰:“不要拿来,为夫准情罢了。”出对知县曰:“仕贵之事,夫人要情,求父台发落。”知县曰:“正泰父子如何发落?”怀德曰:“正泰罪重,任凭老父台施为。”官即将正泰拉进堂下杖二百,又将他子炳然杖一千,与仕贵一齐释放。正泰又羞又忧,年老气衰,回家即死。炳然杖疮不愈,成了废人。方仕贵回家月余,被疯狗咬伤,发疯将儿子及孙女一齐咬死。子尚无儿,香烟遂绝。金氏把女婿接来开奠安葬,家产尽归女婿受用。金氏后来无疾而终。怀德山西上任,把罗含辉带去办事,后亦为官。怀德连生四子,俱为显官。
观此案可知:起心用心,反害己身。害人终害己,越害越隆兴。古云:“人善人欺天不欺,人恶人怕天不怕。”不诚然乎?
十年鸡
淫为万恶之首,填还自不乏人。谋妻谋产惹神嗔,鸡首偏能送命。
万县贝有才,家贫佣工,人虽忠直,命运乖舛,积有余钱,便生疾病。帮一富家已有十多余年,四旬尚无家室。主家怜其孤苦,把些山土与他耕种,看守山场,不取租佃。娶妻殷氏,生一子,取名成金,方五岁时,有才一病身亡。殷氏守节抚孤,勤扒苦挣,因劳苦太过,得下弱疾,卧病在床,无钱医治,半年拖死。成金才十四岁,向主人叩头化棺讨地,又托人募化钱米把母安埋,独自与人牧牛。
不料,成金为人奸险狡猾,心高气拗,要帮二三个主人才得过。年二十余岁,积得十多串钱,遂去卖布营生。此时财运稍通,数年赚钱六十余串,遂佃两间草房,托人讲亲。时有卓大所生一女,小名雨花,因择婿太过,十六七岁尚未字人;今见成金会做生意,请媒书庚,将女许字。这雨花性情贤淑,过门勤俭,见夫家贫,每日喂猪纺棉,发愤女工,以助衣食。
这成金自娶了妻室,又多一分费用,每年利息,熬汤煮粥尚不足付。一日叹曰:“想我生来就受穷困,不知何日才得出头?”雨花曰:“常言‘大富由命,小富由勤’,只要夫妻同心苦挣,就不能买田创业,亦可以足食丰衣。”成金曰:“我想人生在世,当要兴家立业,就不讲雕梁画栋,使婢呼奴,也要南田北土,户大门高,方不虚生人世。”雨花曰:“人不怕穷,只怕无志。夫能立志,自然皇天有眼,苦尽甘来。”成金曰:“我看近处生意淡泊,须到远方贸易,或者可以发迹。”雨花曰:“贸易事大,为妻不敢阻拦,但丢为妻一人在家,如何是好?”成金曰:“我素知贤妻勤俭,穿吃可以自盘。如今须要受些孤凄,老来总得享安乐也。”一日,成金听得湖广干旱,米贵布贱,江南丰稔,米贱布贵,心中大喜,要往湖广做米生意。即办酒菜回家,命妻办好,边饮边说道:
贤妻宽坐听我谈,夫有几句不尽言。
只因为夫命运舛,生来穷苦受熬煎。
爹妈去世无棺板,左化右借送上山。
帮人还帐受磨难,才做生意把布担。
小小生意钱难赚,十年才积六十三。
自与贤妻结姻眷,穿吃两字甚艰难。
每顿两碗龙灯饭,煎菜少有放油盐。
四季衣裳刚一件,补巴打了万万千。
我想穷人要翻片,苦尽自然要生甜。
兼之又要有划算,行商坐贾不一般。
近处不对远处干,方可找钱把稍翻。
“夫君呀,做生意近处也可以挣钱,何必远走他方,翻山越岭?”
近处买卖甚浅淡,挣来不够把口盘。
我买药材湖广贩,即办布匹下江南。
回船装米甚方便,看来利息有二三。
难定何日回家转,妻在家中要耐烦。
“须要早去早归。”
贤妻操家素勤俭,我去穿吃你自盘。
早晚门户须捡点,切莫抛头露容颜。
谨防浪子把名玷,羞了丈夫令人谈。
但愿此去财星现,腰缠十万转家园。
饮罢就寝。次日即将帐目收好,买些当道药材,又与妻办了两月口粮,择日出门。
雨花闻夫远出,家有两鸡,一雄一雌,即将雌的杀着与夫饯行。成金见了说道:“你既将母鸡杀了,那雄鸡须要好心喂养,日后为夫归家好敬财神。”雨花请夫上席,手中提壶,眼中掉泪,说道:
一听夫君出远门,不禁两眼泪长倾。
夫妻配合三年整,恩爱犹如海样深。
去做买卖是正分,为妻怎敢来阻停?
今日临行别无敬,聊备鸡酒饯个行。
一杯鲁酒开怀饮,在外切莫贪邪淫,心猿意马要拴稳,残花败柳害人精;二杯鲁酒将夫敬,同行伙伴结好人,行船走水须谨慎,犹恐稍公起黑心;三杯鲁酒夫畅饮,惟愿此去得万金,财似春风将雨运,利如晓月把云腾。
未去先把归期问,须念奴家一个人。
赚得银钱早回郡,莫在他乡久留停。
妻喂雄鸡将夫等,早早归家乐瑟琴。
饮毕,送了一程,洒泪而别。
成金运货上船,来到汉口,卖药买布,顺水来到苏州发卖,果然有利,即买米来至湖广。船到青滩,忽有一石闯烂船底,把米船沉了。成金手快,抱着舱板,喊了救船,逃出性命。可怜货物钱米一概被水漂去,成金落得妙手空空。心想回家,又无路费,只得卖力糊口。混了几年,来到长沙,遇一杂货客请他挑担,成金送他回家。
这杂货客姓米,名荣兴,家住桂阳乡村。父名如珠,幼摆青果糖食,后开京果杂货铺,勤苦兴家,娶妻汤氏,生子即是荣兴。积得有二千多银,因想:
生意钱财似虚花,运去犹如水推沙。
要作儿孙长久计,还须下乡做庄稼。
即买田三十亩,丢了生意,下乡耕耘。又生一子,名叫二娃,年方八岁。如珠偶得重病,医药罔效,神卜不灵。自知不久人世,叫荣兴吩咐曰:“为父头重眼昏,病越沉重,料不能存。为父辛苦挣下家业,已与尔弟兄分派清楚,书立关约,只等二娃长大拈阄。父死之后,儿须立志为人,发愤兴家,莫把为父的血产失了,使我遗恨九泉。你弟年幼,须要好心看待,不可欺凌,使父痛恨。”说毕而死。荣兴以礼祭葬。汤氏痛夫太过,不久亦亡。
荣兴尊父之训,送弟读书。三年服满,娶妻库氏,原系小家人女,体态妖娆,心性忌妒;女工家政全不动手,水粉胭脂朝夕搽面;要吃美味,好穿红绿。荣兴迷了心窍,事事顺从。库氏一见二娃,犹如眼中之钉,常刁丈夫曰:“我家固不甚丰,二娃坐吃现成,读书又要用钱,不如喊他回来看牛,一年少请一人,少却许多用费。”荣兴以为妻有划算,果然喊弟牧牛。库氏又说他懒惰性傲,爱偷东西,弄得荣兴也见了就恨。因在枕边唆道:“我家田地不多,又经二娃分了一半,夫妻如何够用?可怜你当家,为人费尽心机,二娃从空过日,又懒又偷,这样不成材的就分与他,也是要卖的。不如将他治死,免分田地。”荣兴曰:“好倒好,但我父临终嘱我厚待,将他治死,怎对得起我爹爹?就要谋产,也要莫伤他性命。”库氏曰:“你莫做声,为妻自有摆布。”于是朝夕搓磨刻苦,做不得的要他做,担不起的要他担。每天捡柴、打猪草、割牛草,限了背数,少即毒打,不准吃饭。冬抢被絮,夏藏帐席,磨得二娃面黄肌瘦,暗地痛哭。明知哥嫂要磨死他,好占绝业,奈年方十三,意欲逃走,又无路费,惟有坐以待毙而已。
一日,在家耽搁,柴不满数,库氏一阵棍子赶出,骂道:“随你在外,沟死沟埋,路死路掩!若再回来,定要将你打死!”回身就把门关了。二娃大哭一阵,见天色黄昏,无处投奔,摸到爹妈坟前,想起这番苦情,不禁放声痛哭:
哭一声二爹妈肝肠碎断,不由儿这一阵心如箭穿。
哥与嫂他把儿万般嫌贱,无非想磨死我好占田园。
做活路搓磨我都不上算,为甚么要把儿赶出外边?
儿前日受过的苦楚磨难,就是那铁石人闻也心酸。
每日里只与儿两碗稀饭,寒冷天刚只有一件单衫。
清早晨饭煮熟去把他喊,好饮食藏倒吃不许儿看。
上午些捡干柴三背要满,到下午打猪草两背垒尖。
柴不满要抢碗不准吃饭,柴够了喊挑水又挖菜园。
炎热天无帐子蚊虫凶险,咬烂了出脓血变成疮疳。
到冬天抢铺盖又藏草帘,乱谷草睡不热冻做一团。
还骂我不攒积把草搞烂,败家子想讨口快出门阑。
可怜我两腿上冻包生满,走不动又骂儿假做迟延。
今日里喊洗衣上山太晏,柴捡少打得儿血浸衣衫。
不念儿年轻轻十四未满,把你儿赶出外就把门关。
呀,哥哥呀!
你为何全不看爹爹情面?要地方你就该对我明言。
为甚么害得我这样凄惨?你教我到那里去把身安!
呀,爹妈呀!
在阴灵你也要把儿怜念,保佑儿在外面不把病沾。
儿长大兴家业门庭改换,那时节与爹妈高砌坟圆。
哭到天明,想走又无去处,不走又无饭食,两眼哭烂,无有主意;也有好善者馈以饭食。
过了三天,库氏闻得未走,拿根棍子走来,骂道:“你这鬼儿子!要走走他乡,要死死外县,为甚在此丑我!”一阵棍子。二娃只得向前行,随路奔走,日乞乡村,夜宿岩洞。走了三日,身痛足肿,饥饿难当,寸步难行。想起哥嫂残刻,“弄得我上天无路,下地无门,要死不死,要活不活,来到此处,向前不得,退后不能,如何下台?”想到伤心之处,拜了爹妈养育之恩,就在路旁大树下解带自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