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客人见凤英挨打,知为与饭之故,便有不平之心,遂坐下看他还打骂不打骂。只见凤英恭立奉饭,吃了又添,饭毕奉茶,许久并无倦容,心想:“此人不愧‘夫妻’二字!夫有夫纲,妻有妻义,夫妻恩情此见万一,必是平日相敬如宾,方能如此。”忽见凤英转来,问曰:“尔夫打你,为与饭么?”凤英心想直言,又怕扬夫之短,乃曰:“非也,夫君打奴不会处事,说君子是客,正宜请到家中酒菜款待,路上待客不成恭敬,有慢君子。此奴夫之所以打也。”客人心想:“天下有如此聪明女子!丈夫打他,不惟不怨,而且隐恶扬善,真是有德有才之妇!若使置之朝廷,必能忠君爱国。”于是问道:“尔娘家姓啥?丈夫何名?”凤英告知。又问曰:“尔是自业,佃耕?”凤英曰:“是圣上的公田。”又问:“公田共有多少亩?”答曰:“约有万亩。”客人曰:“我是收京帐的客,江苏总督借我银子,前来收讨。今有别事,不能即去,有书一封,请你丈夫送去,叫他办银,我不久来收。”凤英曰:“送信无妨,但侯门似海,庶民不通,恐负所托。”客人曰:“此事不难,我有扇子一把为凭,你夫送至总督辕门,与守军说了,叫你夫莫走,自然有人传你进去。”凤英曰:“既然如此,愿效微劳。”客人又索笔墨写书。凤英嫌其唠叨,想不去拿得来,又应允了,又怕失信,只得进内拿出。客人把诗写就封好,交与凤英而去。
凤英心想:“夫君先前就要打我,今又说话许久,定难躲脱,要设个法使他不打才好。”又想:“菸是和气草,茶为散事汤,我如此安顿,必不打了。”果然,大德恨怒而归,大声索妻。凤英斟杯茶来,双手捧上。大德想打,又怕打烂茶缸,只得接着。正想吃茶,那知茶又烫口,边吹边哈,把茶哈完,气也莫得了。又奉上菸,大德接菸就吃。凤英笑曰:“今天才怪哟,那客人喊你送信,到总督那里去。”大德曰:“他是何人,认得总督?”凤英曰:“他说总督借他的帐,叫你送信催银,这里有把白扇为凭。”大德接扇一看,才是七块材的,两边扇夹是白玉雕成双龙,足捧扇叶,笑曰:“妻言不错,这玉扇要发财人才有,此信送去,定得几两银子;就莫得银,看下总督也长点见识。不知他如何又请我送咧?”凤英曰:“你沾我的光,晓不晓得?他问你夫打你做啥?我说打我未请贵客到屋款待,把客简慢了,他所以请你咧。看你做起那凶恶样子做啥!”大德笑曰:“当真难为你,如今我不打你了。”
次日早去,来至南院辕门,守军大喊拿下。大德曰:“不要乱喊,我是送信人,要见你的大人。”守军曰:“啥子东西,敢见大人!”大德曰:“有个客人说你大人借了他的银子,叫我送信来收,有扇为凭,快去通报。”守军见了此扇,忙去通传。不久大开中门,请送信人进见。大德进了数重门,见一人头戴红顶,身穿朝衣,足履朝靴,项挂长珠,鞠躬而立。大德上前作揖一个,把信献上,总督答礼接信,命坐献茶,即刻摆起香案,把信放在中间,四礼八拜,拆信跪观。大德心想:“做官人才软,见债主的信都要磕头,我们乡间收帐,多说两句他还不耐烦咧!看来乡间硬气多了。”总督拜毕,命人拿套衣服来,与他的一样,只无孔翎,叫大德快穿。大德曰:“我是农夫,穿来做啥?”总督曰:“穿起好谢恩。”大德曰:“我未借他银子,有啥恩谢?”总督曰:“你知那客人么?”大德曰:“这信是我妻接到的,也未问他是何人。”总督曰:“这客人就是当今天子乾隆皇上!说你夫妻敬顺知礼,你妻贤淑,有才有德,当你一品顶戴孝义郎荣身,封你妻为贤淑一品夫人,两河关公田万亩尽都赏你,子孙世守。”大德骇得汗流夹背,条条大战,心想:“幸我妻子会说,不然性命有亏。”忙穿朝服谢恩。总督曰:“这封信就是你的执照,本部堂看了,此信你好生收有。即留衙中待宴,我发三千银子送到公馆。”切院与三司府道各衙,闻大德是圣上心喜之人,都来叩贺,大德只得拜客做酒,接了万多银子,办就轿马旗伞满堂执事回家,各衙俱打发人送。
再说凤英见夫半月不归,心中忧疑。又怕却拐,天天挂虑。忽见轿马执事吼奔而来,大惊失色,心想:“定是丈夫落难,命人前来捉我!”急忙躲避。大德进内寻喊不见,后在柴房寻出,告知情由。凤英大喜,慌忙出外穿戴衣冠,拜谢皇恩,打发护送人等。祭祖拜客,来至杨家,寿基又愧又喜,愧的先年嫌贫,喜的前日回头,不然今日无面相见。一家喜之不尽。大德又拜张守谦,以千金为寿,报其前德。回家做台大酒,郑天星来收谢仪,夫妇欢喜,打发二百银子。从此人人赞美,个个称扬。正是:
从前寂寞无人问,一朝际遇天下闻。
时来风送滕王阁,人人都把大人称。
后来夫妇俱享高寿,子孙为江苏望族。从此看来,为夫妻者,何不以谢大德、凤英二人为法哉!
六指头
立品终须成白璧,欺心即是兽禽。切莫造孽辱斯文,一旦天加谴,财空绝后根。
泸州廪生戴平湖,为人残刻,不端品行,学问至深,刀笔尤利,专爱武断唆讼;兼之最好男风,家贫教学糊口,若那家子弟俊秀,他即挟势哄骗而奸之。常言道:“师不正,徒乱行。”谁知其徒亦效而为之,每在书房,以大奸小,以强淫弱。他并不经管,即明知之亦不打骂,遂将孔孟之堂,变成猪牛之圈矣。平日又爱滥酒,往往醉后发疯。
其妻吕氏,乃贫家女,貌丑嘴烈。时当四月,家中无粮,带信喊夫收钱买米。平湖收钱两串,回家去,吕氏见钱欢喜,接着说道:“几回要钱,老爷都说莫得,今天这两串钱,又是那来的?”平湖有钱就央假起来了,答曰:“娘子不知,我这钱是从‘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得来的!”吕氏即去办酒,与夫消夜。平湖吃得偏倒难行,吕氏扶进房去,坐在床上,甚么梗下,用手去摸,才是两串钱,醉中仿佛,遂问妻曰:“你都说家中无钱买米,怎么这里又有两串?”吕氏见夫先前抛文,他也捡样,接他的下文答曰:“老爷不知,我这钱是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得来的!”平湖大怒曰:“你倒乐,老子就有些不乐!”吕氏笑曰:“有钱你都不乐,要饿饭才乐吗?”平湖曰:“我就饿死也不背你那个皮!”答:“啥子皮?猪皮狗皮?”平湖曰:“你妈那张龟皮!是这样老子把你休了!”你一句,我一句,二人大闹起来。老太爷听得便问:“你两口子半夜三更吵些啥子?”平湖曰:“爹爹不知,你儿实在好忧哦!
尊爹爹听禀告,不由你儿鬼火冒。
你媳妇不是人,背着丈夫去偷情。
做些事不要脸,他说有朋来自远。
还说他实在乐,有钱使用甚快活。
还骂我要饿饭,有钱不使莫划算。
儿是个何等人,幼年读书在黉门。
入了学又补廪,出门上下都肘梗。
乡党中谁不尊,人喊老爷是绅衿。
讨一个这样妻,是他妈的孬东西!
在家中去犯淫,不怕羞了祖先人。
拿绿帽与我戴,叫儿如何出门外?
是这样不学好,不如休了还趁早!
恨不得割他头,免得你儿气破喉。”
吕氏听得此言,又好笑,又好忧,亦对公公说道:
尊公公你且听,从未见此龙门阵。
他各人爱吃酒,醉了发疯乱开口。
为的是两串钱,他自他回到家园。
我问他从何来,就把酸文抛一排。
说学而时习之,那里得来知不知。
媳接钱床边放,今夜进房就坐上。
他忘却自诧问,问我钱从何处来。
我见他爱抛酸,接他下文作笑谈。
说有朋那节书,他一听得气怄怄。
发酒疯就吵闹,把媳肚子都忧爆。
还说我在偷情,屎少屁多乱诬人!
又还要把我休,真真自己不怕羞!
若不念夫妻情,一掌打落你牙门。
我劝你快戒酒,免得二回再丢丑。
戒了酒不发疯,免得别人骂公公。
亏了你是廪生,旁人替你好麻筋。
你何不莫做声,阴倒睡了免通音!
老太爷平日也爱说趣话,听着儿媳之言,便骂曰:“你这娃儿妹崽,好不懂事!‘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又无人晓得,你两口子吵啥子?”这平湖听说此言,越加是气。睡到次日,把酒醒了,又羞又恼,想道:“这妇人相貌又不扬,说话爱抵黄,从今到馆去,永不回家乡,要你守活寡,夜夜睡空床!”遂将七岁之子,名荷生,带进书房读书。这荷生性极灵颖,一读便熟,到十四岁文理通畅,屡试未准。
再说吕氏在家,见夫几年不归,心知夫好男风,淫债太多,家中又无钱用,只得暗地替夫还债,挣些银钱,度活光阴。
是年,荷生已十八岁,平湖欲与子完婚,于是归家与妻商量,请媒送期。他亲家姓邵,名光复,亦是秀才,家称小康。此人品德兼优,善于教训,每日与徒弟讲书,必要先讲善言果报。生一女名素梅,人材秀丽,性极端庄,小时教他读书,素知孝敬。先后接了戴家的期单,备办嫁奁。此处风俗兴送嫁酒,当未嫁之先,族亲都要请待宴。那日素梅到伯父家去,路遇一人将他饱看,心中大怒,急趋而去。及至出阁之夜,亲朋把新郎送入洞房,就在房中以拳闹酒,新人把酒斟了方才出去。荷生关门就寝,新人坐阵将欲去睡,忽见丈夫起来开门,出外许久,进房一个(人),偏偏闯着抽屉,把灯闯熄,即来与他取了首饰,脱去衣裳,双双携手而睡。鸡鸣,见夫下床出外。
至天明素梅起来,不见衣饰,忙到箱中另取,心中惊疑:“若是贼盗,我未曾睡觉。”欲问丈夫,又不进来。忽听人说:“戴老爷呀,怎么新郎公被人杀死在毛房后?”平湖夫妇去看,果然是儿,脑浆流出,咽喉割断,只穿单衫,身已冷;便喊人抬到中堂,想:“我一生只有此子,如今死了,岂不把香烟都断绝了吗?看我夫妻老来又靠何人?”不禁伤心痛哭道:
父:姣儿死不由父肝肠痛断,母:不由娘心儿里好似箭穿。
父:想我儿出世来聪明巧便,母:从小儿勤抚养费尽辛艰。
父:会读书会写字诗文兼善,母:去考试总发在十名以前。
父:到今科去入学才把期看,母:与我儿接媳妇配合良缘。
父:媳进门我的儿就遇凶险,母:两夫妇才一夜就丧黄泉。
父:但不知是何人狼心狗胆?母:与我儿有何仇把他命残?
父:硬梆梆到厕后脑浆出现,母:可怜儿那颈项割了半边。
父:周身上好衣服然何不见?母:打死了才来杀是何弊端?
父:可怜父发半苍五十已满,母:可怜娘那几年天癸就干。
父:眼见得戴门中香烟绝断,母:百年后有何人送老归山!
父:白发人送黑发好不凄惨,母:到老来死儿子不幸有三。
父:看我儿看不饱看之又看,母:喊我儿喊不应喊也枉然。
父:我也是泸州城一个烂杆,母:是光棍有几个把儿保全!
父:你敢到太岁头拨土惹犯,母:我看你用何计报儿寒冤?
父:你灵魂在阴司切莫散乱,母:寻着了杀人贼好把命填。
再说素梅听得丈夫死了,急忙去看,放声大哭,想起夜来之事,“定是丈夫出外被贼杀死,贼顶夫名来坏我名节,不然如何失去衣饰?如今丈夫又死,名节也失,有何面目活在人世?不如寻一自尽,去到阴司,找寻仇人罢了。”遂解下脚带,引颈自缢。忽然上宾进房看见,急忙解下,用姜汤来灌。平湖夫妇正在哭子,又听说媳缢,急得心胆俱裂,慌忙来看。见素梅渐渐苏醒,二老劝曰:“我儿既死,不能复生,媳妇何必性急怎的?须要宽想!”上宾因言夜来失去衣饰,二老再三细问,素梅泣告昨夜夫出,贼顶夫名进房同睡之事。平湖曰:“这也怪不得媳妇,切勿轻生,使我气上加气。”因问:“贼是何形像?”答:“进房便把灯火闯熄,看不明白,只摸着他是个六指头。”平湖心想:“六指头只有门生丁兆麟才有,定然是他!当时只说他讲究道学,是个好人,谁知他做出这样欺天灭理之事!”即去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