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案看来,封可亭体父之德,好善乐施,所以得享高寿,子孙富贵。封官儿事亲以孝,后来联科及第,子孙俱为显宦,虽然妻子被人陷害,终得脱苦。林氏贤而且美,后来亦享荣华,只因错想看戏,惹下祸端,希乎害了丈夫。若不是夫妻贤孝格天,焉有个薛纸鸢从空而至?至若单武,倚父势,欺乎天,贪美色,造罪作恶,把父亲前程一旦消亡,自己福泽尽皆折落,不但身遭水厄,而且累父气死;不惟姬妾逃走,而且妹子跟人,竟把单家后嗣绝了。包得助桀为虐,只想银钱,不存天理,以致身首异处。薛纸鸢品虽下流,心不负义,所以人财两得。李大人贪财害民,卒死于盗,财为他人所有。观此数人可知:“人巧于机谋,天巧于报应。”斯言信不诬矣。
栖凤山
良缘皆由夙缔,佳偶自有天成。越嫌越悔越相亲,徒增后来悔恨。
浙江金华府南门外有一萧锦川,妻裴氏,数代好善,至锦川时家已不丰,夫妻犹是乐善不倦。锦川读书入泮,与同里文生何体尧同窗,心性相投。是年同榜中举,回家拜坟做酒。萧期在前,何夫妇带个四岁女儿名朝霞前来吃酒,见萧子嘉言俊秀,又与朝霞同庚,何曰:“我二人同窗同志又同科,古来虽有也不多;况又儿女同年月,二人有缘结丝罗。仁兄倘若不嫌弃,打个亲家又如何?”(萧)曰:“兄家富厚,小弟贫寒,豚儿犬子,何敢高攀?”何曰:“仁兄不必过谦,你我俱系举人,何论贫富?只要仁兄不弃就是。”时有老孝廉孟祥麟,年已八十,品德兼优,听得此言便曰:“此乃天成佳偶,老夫与尔为媒。”何体尧把庚开好,请孟举人同到中堂,叫妻把女儿带出,交庚行礼,男拜岳丈,女拜公姑。
过后体尧做酒,就请亲家上门,把酒过了,同路进京,寓涌泉檐。其店先寓一举人贺野泉,系南京常州人,性情豪侠,虽是文举,亦精武艺,与二人相得甚欢,结为弟兄。及进会场,体尧文章得意,发榜高中,萧、贺二人俱落孙山,遂收拾回去。何送出郊外,出书一封,托萧带回,三人洒泪而别。行至中途,与贺分手。萧归,将书送交何妻向氏,凡何家一切事务,锦川代他管理,颇尽忠心。后有京报到家,报何已中两榜进士,分发陕西华阴县正堂。次年何领文凭回家,带起妻女上任,锦川送至任所方回。后又下了两个会场,仍然落第。幸逢挑选,得授山西平阳县府教谕,上任数年,教得有几个门生,在衙顺便教子。
这嘉言生成聪明,过目成诵,十岁诗文清顺,十四(岁)入泮。是年锦川偶病,半载而亡。这锦川为官清正,没后并无余赀,灵柩难归故里。体尧得讣,亲身来吊,见此情景,凄然泪下,乃赠银二百,令婿盘丧。复见嘉言文字清高,叫他到任读书。嘉言曰:“蒙岳父雅爱,理当从命,但家贫亲老,为人子者岂可远离?伏乞鉴谅。”何嘉其孝,又赠银一百。嘉言盘丧归家,祭葬已毕,闭户读书,不理家政。谁知银钱有限,坐吃山空,不上几年,一贫如洗。
此时何体尧已升布政,膝下无嗣,辞官回家,亲邻俱来叩贺,朝夕饮。嘉言与孟祥麟之子亦去拜问,内堂拜见。何夫妇见婿衣服褴褛,心中不悦,出就客厅。忽府县来拜,问:“少年何人?”体尧甚觉羞惭,答以故人之子。去后,夫人吵闹,说夫害了女儿,这样穷鬼怎与他结亲?体尧曰:“我亦失悔,慢慢想方把庚取回,另放高门。”其女朝霞幼读诗书,颇知节义,听得悔亲之言,总想上前谏劝,又奈是女儿家,不好开口。过后体尧夫妇又议悔亲之事,欲拿银二百,使孟祥麟之子把庚取转。朝霞只得上堂,对二老禀道:
爹妈恕罪容告禀,细听你儿把话明。
已与萧家结秦普,于今缘何要退婚?
“萧家贫穷,我儿嫁去怎过得日子?不如拿银与他,取庚另放。”
呀,爹妈呀!
夫妻本是前生定,先有月老系赤绳。
从一而终人尊敬,重婚再嫁落骂名。
贫穷苦楚无怨恨,才算巾帼女儿身。
孩儿既受萧家聘,生死都是萧家人。
孤鸿犹且不改性,爹妈呀!何须替儿枉费心。
“你这妹崽,说话不知高低!又未过门,怎说重婚再嫁咧?”
呀,爹妈呀!
一言既出终身定,关乎人伦岂可轻?
况是童婚名分正,州城远近谁不闻?
古来烈女夫废命,犹要望门去守贞。
爹爹为官管万姓,教人敦本重人伦。
自家有女反失信,恐怕旁人指背心。
“你这丫头,全不识好(歹)!我不过怕你受穷,是怜惜你,未必就做错了吗?”
呀,爹爹呀,妈呀!
女儿本是菜子命,肥瘦厚薄一般生。
无福王孙成下品,有命茅屋变朱门。
穷通荣辱由天定,万般由命不由人。
“你这妹崽,既读诗书,当知在家从父,婚姻由父主持,如此执傲,你的孝在那里?”
呀,爹妈呀!
自古孝子从治命,从乱使亲落骂名。
萧家目今虽贫困,也是簪缨后代根。
他父与爹有情分,同窗同榜又同盟。
如今教儿另改姓,他父泉下岂闭睛!
“他与父虽是好友,如今已死,也说不得了。你看嘉言穷得那个样儿,为父官居二品,岂与穷鬼结亲吗?”
爹爹呀!
萧郎读书苦发愤,岂是终居下贱人?
未变蚊龙遭困钝,一得雷雨便飞腾。
“你这丫头,为父左讲左答,右讲右答,好,为父就不管你,日后回家不要拨拨借借的!”
呀,爹爹呀!
嫁鸡儿当随鸡奔,嫁犬儿愿与犬行。
你儿听天来安命,有无顾盼随二亲。
总望爹妈存怜悯,看在儿面莫取庚。
皇天自然相庇荫,早生兄弟换门庭。
体尧听此言语,心中大怒,想骂得来,理上又难过去,遂说道:“悔便不悔,为父做官之人,礼仪要备,他有百金为聘,随你嫁去;若无百金,休想完娶!”从此口虽不言,心里总想瞒着女儿把亲悔了。
一日,朝霞带丫鬟小红在花园观花。那花园门外便是大路,嘉言从此路过,小红认得,便指与小姐看。小姐见他身虽褴褛,体貌魁伟,人材俊秀,看得目不转睛。嘉言见园内女子唇红面白,杏脸桃腮,疑是小姐,看着亦不转眼。小红见得,对小姐道:“我看公子品貌非凡,异日必是朝中贵客。小姐既有心事,何不约他今夜进来相叙?”小姐点头,小红遂喊公子告知,嘉言喜允。二更便至花园,咳嗽一声,小红开门接至闺中。礼毕,朝霞置酒陪饮,便说爹爹欲悔姻亲,以银取庚之事。嘉言曰:“我亦宦家儿郎,虽然贫穷,也不要他的银子,既不喜欢,退庚就是。”朝霞曰:“爹爹虽然如此,我定不从!前日苦苦劝他,爹爹怒骂,要百金为聘,方许过门,奴故特意告知。”嘉言曰:“小生之事,小姐尽知,衣食尚不能全,那有百金作聘?如此看来,夫妻怕有些险。”朝霞曰:“常言道:‘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我立志不从,他又其奈我何?倘若逼嫁,我便一死全节!”嘉言曰:“蒙小姐这番雅爱,小生何以报答?”朝霞遂以金钗、金环、玉钏、玉戒、珠翠首饰数件,约值百金之谱赠之,曰:“闺中首饰不多,君可持此回家变卖,送期完娶。”即命小红送出。
一日,有贼将花园门拨开,打个大洞进小姐房中,去床上扯被盖;小红惊醒,拉着贼手便喊。贼抚其口,朝霞在别床听得,轻轻下床开门,往暗处躲避。小红死不放手,贼以刀骇,小红越喊,贼遂杀死,将衣服首饰包裹而去。小姐见贼去方喊爹妈来看,见小红杀死,衣服首饰一概无存。次日开了失单,命人报案。
再说嘉言母病,无钱医治,拿了一个翠玉戒指进城去托孙银匠代卖,与他拨钱数百,回家医母。何布政有个管家从银匠处过,见戒指,遂问何来,要钱多少。孙银匠曰:“是萧老爷托我代卖,要五两银子。”管家出银三两买去,带在手上。布政看见,便曰:“此是我在任上去十两银子买的拿与小姐。前日被盗失去。如何又在你手?”管家把孙银匠代萧嘉言卖的话告知布政。布政大怒,曰:“这还了得!身人黉门都要做贼,又敢行凶杀人,老夫定不与他干休!”即打轿进衙,嘱托县官定要从严追究抵命;复命管家在衙作证。
官命差人将嘉言叫到,骂曰:“尔既为秀才,当守卧碑,焉敢盗物杀人!可知罪么?”嘉言曰:“生员素守法律,闭户读书,曾在何处杀人盗物,谁人见证?”官曰:“你盗何布政小(姐)房中衣服首饰,杀死丫鬟小红,现有玉戒指为凭,管家作证,还不认吗?”嘉言曰:“戒指是我父亲遗留的,因母病无钱,托孙银匠代卖。岳父见生贫穷,意欲悔亲,冒认戒指,诬告生员,望父台详情。”官怒曰:“你这狗材,满口胡说!你岳父官居二品,身管万民,就要悔亲也不拿命案诬你!好好问你,你是不招的,左右与爷重责!”嘉言曰:“生员受朝廷顶带,你也打不下。”官命罚学,又问:“招也不招?”嘉言曰:“犯生实未盗物杀人,如何招认?”官大怒,命掌嘴八十,打得嘉言满口血流,哀哀哭诉道:
八十掌把我的牙关打烂,尊一声大老爷细听详端。
因我父为清官一尘不柒,身死后无余积家下贫寒。
我岳父嫌我穷欲悔姻眷,暗地里将盗案诬害生员。
“你不作盗,他就要悔亲也奈你不何,今有戒指为凭,你那们辩得脱?”
生有日从他的花园路冲,见一女与一婢在把花观。
忽听得小红女将生叫转,说小姐有话叙约在晚间。
二更时与小姐闺中相见,说他父要百金方许团圆。
即赠生玉戒指钗环数件,变聘金送佳期配合良缘。
因母病将戒指去把钱换,我岳父见戒指正中机关。
就家中被贼盗把生诬陷,望仁恩细详察洗雪寒冤。
“狗才!前说戒指是你父遗留,今说是他女所赠,前后异词,明明是狗材偷盗,还不招认!左右与爷苔四十!”
呀!
这一阵打得我两腿稀烂,皮肤上好一似滚油在煎。
真乃是黑天冤从空降鉴,将活人抬死坑有口难言。
“招也不招?”
我未曾杀死人怎招命案?打死我将冤情诉告帝天!
“狗才!实在嘴烈,左右拿夹棍来,把狗材夹起!”
呀,大老爷呀!
适才间夹得我魂飞魄散,险些儿不能够再到阳间。
似黄泥入裤裆是非难辩,跳黄河也难把一身洗干。
“本县劝你招了的好,免得受这苦刑。”
我本是读书人品行不乱,又岂能招盗案羞辱祖先?
“自有证,还要强辩?快拿抬盒来装起,看他招也不招!”
受抬盒我曾到森罗宝殿,忽见得儿的父衣冠俨然。
说我是今世冤前生罪案,又何必苦分辨徒受摧残。
口问心细思量自己打算,想不出巧妙方心如箭穿。
罢罢罢到不如招供上献,小红女本是我一刀归泉。
“衣服首饰共有多少?呈上案来。”
论首饰与衣服已将钱换,入赌场不两日把钱输完。
这便是犯生的真情一片,望仁恩发慈悲笔下周旋。
诉毕画招丢卡。这卡犯知他是读书人,难得到此,弄得嘉言不死不活的过了一夜。其母裴氏把卡和了,然后才得母子相见。忽见其子形容憔悴,一身黢黑,不胜痛哭,禁子催迫几次方才出卡。可怜裴氏每日送饭,总想把子救出。
及解秋审,嘉言反供,发回本县,正值新官接印。这新官姓石,系进士出身,极其清廉。嘉言递纸称冤,石公调卷细阅,知其受屈。何布政即上堂嘱咐,送银一百。石公不受,曰:“学生做朝廷的官,管朝廷的民,是非自有公断,何须老先生送银?学生敢受以伤廉洁乎?”布政回家惶恐,又托朋友送官一批时兴器玩。石公难拂朋情,只得强受,把嘉言定作流罪,发配福建建宁府充军。那府官与石公交厚,临行出书一封,递与嘉言曰:“尔到建宁,将书投进府衙,自有好处。”嘉言拜别。其母与亲友已在城外店中置酒等候,见嘉言出来,母子哭得天昏地暗。亲友力劝,请押差一同上席,又托押差路上照看,洒泪而别。他母多得石公怜恤,时赠钱米,不致冻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