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数日,回说:“嘉言在府衙办事,府县不和,县官窃禀府官受贿,今已卸任回京。萧公子不知下落。”朝霞忧闷,亚兰曰:“天生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用。你我在此终无了期,不如统领人马,杀向建宁,捉住昏官,问他要人,自有下落。胜则可以进取,败则回寨退守,以待招安。”朝霞曰:“此言正合我意。但我兵初出,须要谋一胜策,免挫锐气。不如两路出兵,一取瓯宁,一取建宁,使他首尾不顾,自然一战成功。”二人商量,先派二千人扮作客商,于各处埋伏,兵到之日,内外夹攻,自不费力。于是择日出兵,朝霞攻瓯宁,亚兰攻建宁,各带二千人马,突然而来,城中全无准备,因此一鼓而下,出榜安民,降者甚众。二人合兵一处,拿着县官问萧公子下落。官说府官将他收为义子,在衙读书,府官告职,带他回山东去了。此时两处人马连投降者约一万余人,军威大振,就势收附州县。去上数月,得众十万,官军望风而逃,不敢接战,得了福建全省,雄踞一方。朝廷发兵,屡战屡败。
时有探花胡嘉言,其人正直,不畏权贵,朝中大僚保奏他出征。天子大喜,即封胡嘉言为征讨大元帅,统兵二十万,剿抚并行。
各位,你说探花是谁?就是萧嘉言。在胡秋帆衙中读书,因府县不和,秋帆看淡宦情,告职还乡。嘉言从他姓胡,进场考试以长案入学,联科及第,中了探花。因他性直敢言,公卿保奏他征剿福建,意欲假手于贼以杀之耳。
且说嘉言统兵到了福建,扎下大营,命人下战书,明日会话。次日两边各整队伍,嘉言立马阵前,朝霞、亚兰亦立阵前,拱手曰:“元帅请了!”嘉言欠身说曰:“我朝大明太祖皇帝,神圣文武,混一天下,至今百余年矣。我主嘉靖君正臣贤,兵强国富,九州之内,共戴尧天;四海之中,同歌舜日。况尔本是皇上子民,祖宗受其覆载,父母沐其宠荣,应宜习文就武,与皇家建功,致君泽民,为天下除害。为甚不守臣节,倡乱造反,动无名之兵,获负义之罪,抢夺州县,荼毒生民?本帅奉旨出征,人强马壮,兵锐粮多,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尔等就该倒戈归命,释甲投诚。本帅为尔保奏皇上,赦已往之罪过,成日后之功名,将功折罪,而挂印封侯,那些不美?如果执迷不悟,恐天兵一加,危如累卵,城破军亡,后悔何及!”朝霞见他说话实似丈夫,但阵前不好问得,越看越呆,不知答话。亚兰接口说曰:“我等皆是清白良民,千金贵体,受昏官之陷害,诬以反乱之声名,屈死我父,刑及无辜。尔主只知宴乐深宫,不顾民间疾苦,任用贪吏,黜罢忠良,是以动众兴师,与父报仇雪恨。常言:‘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非一家可私,惟有德能享。’况我以仁义之众,敌尔残暴之兵,除天下之腥闻,成山河之帝主。雄兵一起,华夏归心,何不投明弃暗,以作开国元勋?倘若斗勇交锋,未免军威并失,到那时国破家亡,君辱臣死,又有何益?”嘉言听得大怒,命左右俱力上前,擒此泼妇。诸军一齐喊呐交锋,两边混战一场,互有杀伤,各自收军。朝霞回营对亚兰曰:“今日阵前那位元帅,正似萧郎。”亚兰曰:“既是萧郎,明日领军去单溺他主帅接战,姐姐诈败,待他赶近身来,便知是非。”
次日,朝霞领兵五千来到营前,单搦嘉言接战。未及交锋,朝霞向东而走,嘉言领军赶来。看看近身,朝霞回头,大声言曰:“来者莫非萧嘉言否?”答曰:“正是。”朝霞曰:“不意夫妻在此相逢,岂非万幸!”嘉言着了一惊,勒马问曰:“你是何人?然何夫妻相称?”朝霞曰:“萧郎夫,你就认不得了?奴是何朝霞!”嘉言曰:“面貌倒还相似,为甚又男装从贼咧?”朝霞曰:“奴家为你受了千辛万苦,男装寻夫,从虎口中逃出性命。今日从贼造反,也为寻夫而来。”嘉言曰:“你当真是何朝霞吗?今日相逢,犹如梦寐!”二人下马,各把诸军喝退,弃刀见礼,夫妻抱头恸哭:
妻:一见夫君泪长淌,夫:不由为夫泪汪汪。
妻:夫君犯罪离乡党,夫:连累贤妻受惊惶。
妻:爹爹将奴另许放,夫:又与何人结鸳鸯?
妻:王家择期迎百两,夫:贤妻处此怎筹量?
妻:暗地逃奔夫府上,夫:才算贞烈女姣娘。
妻:陪伴婆婆尽孝养,夫:多感贤妻奉高堂。
妻:谁知婆婆把命丧,夫:怎么说,难道我妈已辞阳?
妻:祭葬尽礼把山上。夫:呀,妈呀!我的伤心苦命娘呀!
说着就仰面一跤,气倒在地,朝霞连声叫喊,半晌方才转来:“呀,妈呀!怎不叫人痛断肠!”
妻:夫呀!王家又把亲来讲,夫:母死谁与妻承当?
妻:男装出外寻夫丈,夫:为甚又与贼同行?
妻:栖凤山前把贼闯,夫:莫非被虏上山岗?
妻:虏去要我同罗帐,夫:不知贤妻是女娘?
妻:不允喊杀将妻绑,夫:就该假允慢想方。
妻:花烛之夜露本像,夫:才是母凤配雌凰。
妻:问来才是遇亲党,夫:又是谁家女大王?
妻:他是野泉贺叔养,夫:曾与我父拈过香。
妻:又虑此事不雅相,夫:嫁过丈夫放了黄。
妻:依然装作夫妻样,夫:遮人耳目免羞惶。
妻:日后同嫁夫府上,夫:我有何德敢承当?
妻:命人建宁把夫访,夫:已随义父转回乡。
妻:因此领了兵和将,夫:那有寻夫动刀枪?
妻:拿住昏官问何往,夫:官必知道我行藏。
妻:谁知夫已中黄榜,夫:奉旨领兵来靖疆。
妻:今日相逢从天降,夫:好似三更梦一场。
妻:彼此归顺我皇上,夫:不费一矢与弓张。
妻:怕的当今把罪降,夫:将妻苦情上奏章。
妻:力白寻夫非贼党,夫:准备霞冠与裙裳。
妻:三人同归相随倡,夫:琴瑟调和乐非常!
哭毕,嘉言曰:“你我夫妻既然相会,妻可回营,命贺氏带领兵将来营投降,为夫即日奏闻天子,早些班师还朝,夫妻配合。”
朝霞回营,把夫妻相会之事告知亚兰,亚兰大喜,出令曰:“我等皆是女流,为寻丈夫起兵,并非妄想尊位。如今既见丈夫,即要投诚归顺。汝等有愿从者,即随我去;不从者,给以路费回家务农。”此令一出,兵散大半,余随二人到嘉言营中投顺。见礼已毕,序坐,三人相视,面项通红,无言可叙,即到寨后备宴相待。
不数日,圣旨已到,焚香跪读,旨中备言:
何、贺二氏,虽曾猖乱造逆,破县攻城,但一为寻夫,一为父仇,情有可原。今来投顺,朕心喜悦,赦已往之罪,励将来之功。何氏封贞烈一品夫人,贺氏封淑德一品夫人,即日班师回朝。钦此。
嘉言送了钦差,收拾回京。三人上殿面君,皇上赏赐有加,封嘉言为靖疆侯,官兵部尚书、太子太保,赐第完婚。嘉言择日进第,拜完花烛,满朝文武俱来贺喜,开宴三日。过后告假还乡,来至金华,府县郊迎,接至公馆,设宴相陪。县官曰:“卑职前日捕获一盗,问其口供,乃先年偷何家衣饰及杀死小红者也,名朱老五,今已正法,特此告知。”嘉言曰:“此盗既得,我冤伸矣。”于是回家祭祖,将父母坟墓修好,买田以奉祭祀。宴客以后,去拜岳父。此时何体尧夫人已死,银钱用尽,膝下无儿,孤孑一身。忽闻女荣婿贵,甚是悔恨,今见女婿来拜,羞惭无地,上前告罪。嘉言曰:“前日之事是小婿否运所招,怎怪岳父?然非岳父磋磨,婿又焉能至此?”体尧无言可答。
嘉言迎接岳父一同进京,体尧汗颜相从。朝霞买二妾与父侍寝,后生一子,嘉言极力栽培,亦为显宦。又将乳娘之子保举功名,奉养终身。命人去接胡秋帆进京,秋帆不至,即奉以万金。何夫人生四子二女,贺夫人生二子四女,以一子接贺家。后嘉言为官清正,功成即退,富贵终身。
从此案看来,男子当尽忠,女子当守节;富者莫嫌贫,贫者莫坏心,自然老天看成,有个结局日子。你看萧锦川继祖行善,故生贵子,殁后诰封。萧嘉言克尽孝道,虽然遭冤受苦,反因此而成名。何体尧嫌贫害婿,卒致家败人亡,反沾女光以延后。其妻周氏不能挽回丈夫,谁知欲害其婿,反以误女。贺野泉任侠好义,在生虽受冤屈,死后亦有诰封。至如何朝霞、贺亚兰二人,一个尽节,一个尽孝,尽节者生死不二,卒因苦尽而生甘;尽孝者,常变无殊,遂致功成而名显。此固卓卓可称者矣。外此若胡乳娘、石县主之曲全贞节,胡府尊之培植人材,享受皇恩殊无愧欤!惟有前任之县官,趋炎附势,受贿贪财,不详民情,欺诬善类,虽曰食君之禄,究之与杀小红、偷何家衣服首饰之盗无以异也。其后解任而去,谓非报应之速哉!
川北栈
穷人平白想发财,要把方便门开。时来平地一声雷,富将人催。
重庆府有一张云发,家贫,当幺师出身,帮城内川北栈。为人忠厚,谦和殷勤,公直兼之,心慈好善,凡鳏寡孤独贫苦下力之人,饭必多添些,就有少数毛钱,并不掉换。娶妻何氏,生子名银娃,小时常来店中闲耍,极其伶俐,扫地烧火,手足不停,拿东拿西,声叫声应。主人喜欢,命他在店中打杂,每年与他缝套衣裤。看看成人,云发偶得一病,十分凶危。何氏母子请医求神,熬药煎汤,并不松症。云发自知必死,不免将银娃喊到床前,吩咐他一番,使他知道为人处世的道理,日后方能发迹。遂喊子说道:
睡牙床但觉得身体沉困,我的儿近前来细把言听。
父平生并未曾得个凶病,这一回怕的是有死无生。
父死后儿当要守己安分,切不可因家贫坏了良心。
去帮人须当要忠心耿耿,更不可起奸诈欺哄主人。
凡百事早与晚小心谨慎,当堂倌为幺师总要殷勤。
待宾客和商贾至诚至敬,言谦和语稳重切莫高声。
办小菜切不可刀下藏隐,添饭食当看顾下力之人。
凡归帐个个钱不要见尽,有毛钱和少数莫与人争。
倘若是挣有钱莫太看紧,还须要行方便恤孤怜贫。
若客商无银钱远方受困,留一宿赐一饭大有功勋。
儿能够体父志莫坏德行,定保儿无灾难财发万金。
说到此不觉得心中烦闷,莫不是父子情就此离分?
云发嘱毕而死,母子痛哭一场。银娃去与掌柜磕头,借钱葬父,来年帮工退还。掌柜借钱十串与他。银娃备办衣棺,祭葬已毕,即到店中打杂跑堂,早去晚归。次年管案,即顶父职,人亦以张幺师呼之。这幺师殷勤忠直,胜过于父,兼之为人灵便,言语谦和,交呼应酬,事事周到,人人喜悦,远近客商都肯投宿,店内生意比上年兴旺几倍。店主见他每夜归家不便,停间空房叫他母亲搬来居住,供他饭食。何氏见店主气慨,即帮他烧火扫地,喂猪、洗铺盖,极其勤快。张幺师又有孝心,凡饮食办得多的打头奉母,又体父亲之训,不刻苦贫困,不争毛钱少数,别店都想添钱争请,张以父职为重,亦不另帮。
一日,忽来一人,不过十八九岁,衣服褴褛,面黄肌瘦,举动斯文,孤身投宿。店主不歇,其人曰:“小子远方人,来到贵处,天黑难行,歇宿一夜即走。”店主曰:“歇不到了,到别处去。”其人曰:“掌柜,‘那个男儿不出门,谁处都好行方便’,小子也是读书人,留宿一夜何妨?”店主曰:“你才唠叨!叫你别处去歇,那有许多屁放?何不快滚!”其人曰:“□,掌柜,你是开店之家,原望歇客;我们行路之人,原该投店。怎说唠叨放屁去了?”店主曰:“我开我的店,歇我的客,不歇你这宗匪人!”其人曰:“你不歇我罢了,为甚开口就骂,又说我是匪人?到底是奸是盗,拿着我有何凭?岂由你乱骂吗?”店主大怒,撞出欲打,张幺师忙来拉住,将客主掀开,问曰:“客何姓?家住何方?作何贵干?”其人与张幺师作揖,说道:
这阵急得心火喷,老板做事太无情!
装模作样喊我滚,为甚全不重斯文?
“你姓啥子?”
我今告你本杨姓,少年读书在黉门。
“噫,你还是个秀才,出门做啥子事咧?”
跟棚赶考来川省,行至此处夜黄昏。
“既是赶考,为甚不跟学院一路,来在此处何事?”
皆因背时行霉运,放了几抢都无名。
忿气不过回原郡,无有盘费当衣襟。
“完了,读书人是这样下场就造孽了。”
呀,幺师呀!
男儿谁不离乡井,歇宿一宵就起程。
张幺师听得此言,心中怜恤,去与店主说情,曰:“此人姓杨,是个读书人,跟棚赶考回家的,歇宿一夜,谅也无妨。”店主曰:“新官出得有示,凡单身孤客来历不明之人,不准收留。此人一无行囊,二元包伞,如何留得?弄出事来,谁人担待?”幺师曰:“我已问明,只管放心,凡事有我。”店主准情。张幺师留他进来,与他看了一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