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郭、江二人挑粮食上街去卖,钱要下午才有。二人到处看望,见一人在公庙行礼,衣冠俨然,进去一看,知是讲圣谕的,便坐下去听。那讲生念了王章神戒,上台坐下,讲的“重农桑以足衣食”那条,讲到后头又念一篇歌词,与众人一听:
今日里坐讲台来把善劝,无非是说报应先哲格言。
劝男子敦孝悌改恶从善,劝女子守六戒名节要全。
劝富贵破银钱来把善办,劝贫贱安本分莫坏心田。
劝商贾做生意切勿欺骗,劝农工久晴雨莫怨苍天。
劝僧道守清规苦把经念,劝医巫把性命莫当戏玩。
读书人先品行后讲文翰,当家师明句读学规要严。
有三教和九流人人都劝,还须要劝雇工月活长年。
像你们在前世都未修善,到今生支落得将力卖钱。
就该要立志向忠厚勤俭,主家事须当做己事一般。
每日里起得早睡得迟晏,切不可当主勤背主耍奸。
紧工月大齐家多把劲展,莫只徒喊主人去请天天。
主人喊主母唤手足灵便,身未去声先应莫装痴憨。
待火房与牧童站高望远,切不可因些小就吷祖先。
空闲时搓脚马逢雨施散,夜晚些扎火把送与客官。
莫杀龟与打蛇莫食牛犬,遇古墓有崩颓垒土还原。
碍道上有荆辣见了就剪,当途中有瓦石除去一边。
凡高坡与陡坎有些缺憾,拿乱石和泥土补砌完全。
这都是尔雇工当行方便,善虽小功德大又不要钱。
果能够久遵行天爷照看,保佑你不久日就把稍翻。
讲生歌毕,又说了一案,乃钱益蒸稗,其子受报,得了科甲之事。
二人听罢,收钱而回。走到半路,郭谓江曰:“今日这台圣谕,正合我们之事,看来人生在世,最怕坏心。古人云:‘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来世因,今生作者是。’你我今生受苦,定是前生作恶,今生再造些孽,到来生伯要耍脱人皮。照讲生所说,送脚马散灯火,垒古墓修道路,一切都是善事,又不要钱,不过出些气力,你我何不做些?修得来世不失人身,也是好的!”江曰:“老庚之言正合我意,我们从此立志夜搓脚马,闲平道路,凡有济人利物之事,一见就做,莫怕淘神。”于是二人照此而行,毫无退悔之心。
且说江正宗有个老表,下力出身,挣得有八百多串钱安家,生得极丑,想要接亲。闻某家有一女亲,令媒去说。媒人得了黑钱,说得天花乱坠,女家要看才允,他无可如何,只得来求正宗打样,陪他去看。正宗不肯,他老表再三苦求,又许钱一串。正宗见钱心动,又见他苦求遂允,于是同去替他把亲结成。日后过门,见新郎不对,女子心中不愿,朝夕吵闹,好吃懒做,几年把钱搞完,改嫁而去。
再说胡永久,见长年做一切善事,以为耗费他的谷草,耽搁他的活路,说道:“你二人听了那个的妖言,爱做空头门路,有啥益处?枉费精神!”郭、江二人见主人悭吝,久欲劝他向善,今见说他,遂乘机劝道:
人生在尘世上要明道理,切不可去乱为使用心机。
贫与富皆由于善恶两意,享荣华受困苦早有定期。
为善人另生在富贵之地,为恶人就使你孤穷无依。
天生富原是为贫者设计,出功果捐赀财把他周济。
生贫者原是为富者出力,替劳苦听使唤走东去西。
像我们在前生未把德积,到今生处贫困受尽寒饥。
将气力来卖钱辛苦无比,凡担轻与抬重磨烂肩臂。
因赶场我二人去听圣谕,才知道不为善枉披人皮。
平道路垒古坟阴阳两利,施脚马送灯火所费无几。
善难小久遵行上天欢喜,也免得二辈子落食拖衣。
主人家佃得有千金田地,衣也丰食也足有穿有吃。
做好事比穷人更加便易,又何妨广施舍救难济急?
矜孤寡恤贫穷舍药施米,兴宣讲设义学完全夫妻。
主人家果能够栽培心地,须勉力急田头切莫委靡。
功程满老天爷看照于你,子而孙享富贵寿到期颐。
胡永久听得此言也不答话,进内去了,从此并不阻他。二人行了三年,全无退悔。
一日,郭在修路,见一大石当中立起,拗了半日,挖得多深,方才拗脱。底下一砖,用锄挖去,锄口透亮,细看才是银砖,把泥洗净,上有字云:“当途瓦石,碍道荆榛;善功虽小,念尔心真;赐银三百,二人平分。”郭不知与谁人平分,心想:“我在此喊,看谁人得应,我便与他分。”于是大声喊道:“平分!”此时江正宗见土埂一统大茨罩下路旁,用锄挖去,下有方石,把石挖开一看,内有一罐银子,好不欢喜,心想:“郭老庚与我同心向善,如今捡银,必是天赐,须要与他平分才好。”遂起身看郭在那里去了,正值郭喊“平分”,遂应曰:“要平分就快来!”郭曰:“你到这里来。”江曰:“你到这里来。”郭抱砖而去,问:“你那罐内是啥子?”江问:“你那块是甚么?”二人各叙其情,哈哈大笑,商量快拿回去,二天才分,免得泄漏。次日不做活路,请银匠熔化,刚刚六百两,各分三百,佃田耕种。
二人居住隔一山嘴。二人请媒讲亲,到处知他捡银,都愿与他结亲。郭娶贺家人女,容貌秀美,性情温和,女工娴熟,言语精伶,勤而且俭,贤而又顺,夫妻最相亲爱。江娶殷家人女,先是小心看过的,谁知过门嫁奁虽好,人就掉包,你看他:身材矮胖背又驼,牙齿暴露眼生花,头发黄红面又黑,两足拖起像王瓜。正宗知受媒人圈套,气得脸青颈胀。然生米已成熟饭,亦无可如何。那知貌既不扬,人又蠢钝,齐不齐来尖不尖,女工针黹俱枉然,一五一十全不晓,吃饭饱了还要添。正宗只得耐烦教训,那知他:做事无头绪,说话莫高低,提头便忘尾,指东偏向西。
一日,江在郭门外闲叙,忽一人与他借件马褂,郭喊妻拿出。贺氏问曰:“夫君是要衣架上的,要柜子里的,要箱子里的?”郭笑曰:“那拿箱子里的。”江心想:“这妇人好聪明,好在行!我明知他只有一件,在他说来好像是富豪人家,衣服多得很样,说来与夫增光,老庚真真好命哦!”回家对妻叹叙,称赞不已。殷氏曰:“那些乖面子话,你怕我说不来吗?二天说些你听,比他还好多了!”江笑曰:“你说得那些话来,我的龙神就管事了!”次日,上湾烧房里来借稿荐,江喊妻抱出。殷氏忽记起前言,要多讲些才叫增光,遂问曰:“他要床上的床下的,睡倒的盖倒的?”借者大笑。江进去骂曰:“你这蠢妇!如何乱讲?”殷氏曰:“你原教我讲多些与你增光!”江曰:“好哦,快莫增了,再增些把我脚筋都增断了!”
是年四月,两老庚换工薅秧子。贺氏推些麦粉,摘些瓠瓜煮汤,下些切面,正宗吃了,回家说:“瓠瓜下切面其味甚美。”又在称赞。殷氏曰:“瓠瓜面都做不来了?看明天我做些,比他更好!”江曰:“你若做得来,老庚见了知你手段好,也免得笑我。”江一早把粉推起交与殷氏,到午回家去端,问:“面在那里?”答:“在蒸笼内。”江揭开一看,满笼瓠瓜,问:“面咧?”答:“那就是面。”问:“瓠瓜咧?”答:“煮在锅内。”原来他将麦粉搓圆做成瓠瓜模样,盘在笼内蒸熟。江见是这样,蹬足曰:“□!你□你呀!”殷氏曰:“我灶内还烧得有一根,你拿起你的去。”江气急曰:“□!天□天呀!这样人都有了!”殷氏曰:“你要□把这根烧的拿去,莫得添了。”江骂曰:“倒是你的妈哦!段氏曰:“我的妈二天拿去都使得的。”江正宗此时又好笑又好忧,只得切成粗条,放在保辰汤内,煮两碗拿出去吃了。于是朝夕忧气,心想:“我与老庚同心同德,一生事业皆同,独娶妻全然不同,他的好到极,我的孬到极,是啥来由?”又想道:“我不该替人打样相亲,误人终身,所以我也被人打样,误我终身。真是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有善缘,恶有恶报。”从此立意劝人,以身作证。侧近有一观音庙,久着灵迹,江焚香秉烛,跪在观音面前,痛悔前愆,哀哀泣诉:
江正宗焚信香悔过立愿,尊一声观音母细听民言。
下民与郭安仁同庚生产,出世来家淡泊就受饥寒。
同佣工在胡家忠心一片,在场街听圣谕同把善迁。
平道路垒古坟时行方便,老天爷加善报同赐银钱。
回家去佃田地同把亲看,也只想主中节内助称贤。
他娶个美姣娥聪明能干,我讨个丑精怪蠢得难堪。
想上天赐衣禄同是一念,难道说赐婚姻就把心偏?
该因是在先年偶把心变,与老表去打样误人婵娟。
轮到我娶妻室人把样捡,好似那仇报仇来冤报冤。
到如今把我的肝肠悔烂,悔不转喊圣母救苦大仙。
你本是慈悲人普天救难,难道说就不把我妻悯怜?
纵我妻福分薄难换头面,也当要改性情换了心肝。
若能够使我妻心中明显,民即刻修庙宇来把金穿。
破银钱尽气力去把善办,子而孙感圣母恩德如天。
正宗朝夕祈祷,已有对年。一日梦见圣母毫光闪闪,立在云端,谓曰:“江正宗,尔前生罪孽多端,故今生贫苦。因尔真心向善,上天赐尔衣禄,不合受贿替人相亲,误人子女,故冥中使配蠢妻,误尔终身,免折尔福。吾今念尔真心悔过,善心不退,又念尔妻平生无罪,吾与他改头换面,去蠢生灵。”用杨枝点瓶内甘露,一洒一道光叶,猛然惊觉,细想梦中,喜欢不尽。
次日,其妻卧床不起,火烧大热,面肿身红,人事不知。江知是菩萨显圣,亦不惊慌。至七日肿消热退,身体瘦小,疮痈脱落,起来穿鞋已是硕大无朋。至一月后,容颜秀丽,心灵思巧,回忆前事,如隔世一般。勤理家务,与贺氏驰名,未上十年,两老庚各买田百亩,俱生四子。
再说胡永久,不听善言,悭吝刻薄,忽然失火将房屋器具烧尽。从此时运乖舛,百邪浸犯,盗贼、疾病年年不免,妻死媳亡,未上几载,家贫如洗,只得佣工度日。是年,其子帮郭安仁,永久年老帮江正宗牧牛,常谓江、郭曰:“我悔不听二公之言,以致报应临头,家财失尽,贫苦无依,老来帮人!如今虽欲行善,已无及矣!”江曰:“人不怕有过,只怕不改,况天不加悔罪之人,只要你真心改悔,存行善之念,开方便之门,上天眷顾,自然转祸为福。”永久听得此言,亦照江、郭二人从前存心行事。怎奈前生过恶太多,一杯之水何敌车薪之火,未几而死。其子亦听郭安仁所劝,得以不断香烟,衣食粗足。
从此案看来,人生在世,不论士农工商,只要真心向善,善无论大小,积久自有效验。你看江、郭二人,一生事业皆同,独江受贿相亲一事差了念头,欺人者还被人欺。幸喜改悔得快,不然饮恨终身,还想兴家立业吗?胡永久不听善言,不信善行,悭吝处世,不免家败人亡。其子听劝改过自新,后亦不缺衣食。古云:“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可知天之报应,不爽毫发,观此江、郭二人,不益信哉!
吃得亏
为人须当忍让,处世总要吃亏。不惹灾祸不乖危,鬼神皆护佑,富贵锦衣归。
王德厚居山东济南之大河坝,家富好气,性烈如火。娶妻徐蘅香,系大家人女,才貌双全,见夫性刚,时常谏劝。德厚面从心违,事到头来便忍不住,蘅香忧虑不已。
一日,雇工车水,其堰与胡二痞子均占。胡本无耻之徒,见事生方,有人打骂,便倒地耍痞。他那边岸高,水车得慢,见王多车,便耍横乱骂,不准王车。雇工答言,遂将雇工饱打,又把水车打烂。雇工回家告主,正逢德厚酒醉昼寝,蘅香再三劝住,莫告丈夫,说他气急,恐惹祸事。雇工曰:“未必我们白挨一顿打,就算了吗?”蘅香曰:“你们吃了亏,今夜犒劳,与你补虚。”雇工曰:“我就不讲,未必你水路都不要了?”蘅香曰:“事宜缓图,他又焉能争去?”忽门外二痞子大骂而来,连先人都吷了。蘅香忙出问曰:“胡二爷,为啥事发怒?”胡曰:“你雇工争我堰水,还将我饱打一顿,那我是不依你的!”蘅香曰:“胡二爷是大量之人,万人头上一枝花,我雇工愚蠢,不知事务,胡二爷耐烦些哦。”胡曰:“我被你雇工毒打就算了吗?那是不得下台的!”蘅香曰:“胡二爷是为万事的人,怎与小人计较?又道是‘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要看我面,把他恕饶。”胡曰:“要我恕他,除非喊他出来,拿我打一顿,还要跟我陪礼!”蘅香曰:“他们下人,莫打坏胡二爷的手,不如我跟你陪罪。”即上前道个万福,把二痞子处得发不出气,便曰:“是王大娘这样贤淑,又有啥事不了?只是便宜了那个狗头!”大骂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