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问保甲:“赵德辉之言实否?”保甲禀说:“听闻是那人请他抬的。”官问:“黄连垭隔场好远?”保甲曰:“共有三里。”官曰:“三里如何要二百钱?”保甲曰:“村夫只爱便宜,那知利害。”官回衙复问,亦是原供。官想:“若是他杀的,就不抬在市镇来了。但这案既是杀人,为何弄人抬至场街?既至场街,定要禀究,既是要本县究治,为甚又割头首,是啥情弊?”想了半晌,曰:“这人虽非尔杀,却是尔抬来的,权且守法,候捉着凶手,方能脱甲。”将二人丢卡,店主押店,其余回去。
二人进卡,老犯与他上个痰盒子。保甲伶他无辜,前去说好十二串钱和卡,将钱应承,方才松刑,回家放信。其母闻子遭冤,朝夕流泪,今听此言,卖尽谷粱,把钱办好,同孙进城。到卡与禁子说明,放他进去,老犯因他办钱太迟,将他坐在便桶。汪氏看见,喊声:“儿呀!”即气倒在地。德辉与儿子同声叫喊,方才苏醒,曰:“呀,儿呀!痛杀我也!”
一见我儿这形相,不由为娘痛断肠。
不知谁把良心丧,无头尸身轿内藏。
我儿不知上了当,一直抬起进街坊。
客保将儿来锁上,拉儿抬尸到公堂。
太爷全不替儿想,竟将我儿丢禁墙。
娘闻此言魂魄丧,赶紧办钱来团仓。
呀,儿呀!
可怜你偌大铁绳锁颈项,周身全然莫衣裳。
撩脚还把手肘上,拴在便桶受肮脏。
呀,儿呀!
两日不见变了像,一身浮肿面皮黄。
两眼红丝无光亮,遍体斑点是何疮?
“妈呀,是臭虫咬起的。”
呀!
初进来莫床帐,湿尽泥浆,我儿如何把身放?睡觉不怕受寒凉?
“妈呀,还,最可怜者,把儿弄得坐不能坐,站不能站,伸不得腰,弓不得背,那才老大!”
呀,儿呀儿!
可怜娘一尺五寸把你养,万般辛苦都备尝。
重话一句都未讲,犹如掌上一明珰。
何曾受过这苦况?目睹形容心惨伤!
儿呀!
可怜娘目今七十将要上,牙齿摇摇发苍苍。
倘儿冤深难释放,你娘身后靠何方?
孙儿十二孩提样,出林笋子未成行。
家屋贫寒还拉账,就不饿死也冻亡。
生前既无人奉养,死后何人送山岗?
儿呀!
千万苦情难尽讲,一言一字泪汪汪。
望儿不饱望又望,难舍姣儿喊穹苍!
“妈呀,你莫忧气,若得凶手,就莫事了。”
但愿神恩从天降,拨开云雾见日光。
母子哭得难分难舍,禁子喊道:“你们不要啼哭!把钱交了,早些回去!”汪氏交钱,禁子催逼出卡。
且说赵德辉请那日工,也有老母妻女,膝下无儿,来到赵家朝夕吵闹,问他要吃要穿,发虿放泼,横不依理,忧得汪氏喊天叫地。无可奈何,命珠珠儿去告德辉打啥主意。德辉心想:“他原是我请的,况又比我更穷,卖力盘家,今陷他在卡中,他家怎能过活?不如我一人背案,求官放他,我也对得天地鬼神过了。”于是请人做呈投递。官提二人问曰:“你说工人卖力盘家,你愿一人背案,是真情么?”德辉曰:“此是民心甘情愿,求大老爷放他回去。”官即将工人开释,德辉依然收卡。
再说赵家自德辉去后,家中无人,盗贼不离,把衣服米粮、器具什物,偷得罄尽,庄稼出来半点不留,遂致断顿。汪氏无法可治,只得退佃,领些押租来用,竟把两眼气瞎,医不能愈。谁知德辉又染牢瘟,十分危急,带找叫子来看,正是:
冤中遇难,一跌三战。
家少清吉,人不平安。
珠珠儿闻信领些钱与祖母办点柴米;来至卡中,见父睡在仓上,两眼紧闭,气息恹恹,喊了半晌,方才撑眼,说道:“呀,你也来了。”眼泪双流,许久才说出话来:
见姣儿不由父柔肠寸断,我的儿上前来父有话言。
该因是儿的父时乖运蹇,才遇着无头案身坐禁监。
进卡来受过了千磨万难,每日里想苦情珠泪不干。
只说是遭冤枉老天照看,须念我无辜人身体平安。
谁知道陡然间得下病患,朝夕里闷寂寂又烧又寒。
请医生来调治越加凶险,这一回怕的是命难保全。
父死后儿须要把父怜念,递呈词把尸首盘回家园。
须当在土地祠把魂招转,也免得父阴魂久留在监。
当念父遭命案死得伤惨,怕的是魂飘泊难上家龛。
逢年节在门外泼碗水饭,办酒菜与为父多化纸钱。
再一言未出口痛裂肝胆,我的儿须当要紧记心间:
高堂上有老母七旬将满,好似那瓦上霜烛在风前。
儿当要替为父来尽孝念,也免得你的父罪重如山。
又兼之得气病双目不见,凡行动与坐卧甚是艰难。
有呼唤忙答应切莫迟慢,安祖心顺祖意悦色和颜。
早问安晚送睡勤劳无厌,还须要大小便仔细扶搀。
凡百事儿能够小心照管,就是父在阴灵心也安然。
父死后儿年轻无人教管,莫作孽莫□人莫去签翻。
切不可摸东西把手搞惯,年虽小志气大方算奇男。
长大了切不可胡行乱干,莫轻浮莫放荡品正行端。
淡泊人想翻稍心莫奸险,苦尽了到后来自要生甜。
为好人交好友好言才谈,做好事在真心不在有钱。
除瓦石剪荆榛也是方便,救虫蚁解纷争岂论家寒。
儿能够体父言终身检点,老天爷定然要另眼照观。
保佑儿这一生无灾无难,人也兴财也发富贵双全。
珠珠儿把父宽慰,忙去请医调治,就在卡中服事汤药。下午出卡备办香烛,对城隍哀恳,愿减寿益亲,求神保佑。恳祷半月,果然人有诚心,神有感应,一夜德辉梦至大堂审说,看见不是父母官,衙役凶恶。官曰:“赵德辉,因尔前世唆讼,冤枉好人,今生该死监卡;念尔子孝心真诚,尔又回心向善,加寿二纪,从前功善尽归冤魂;令彼解释投生,使尔再受磨折,以消前愆而享后福。”德辉惊醒,想梦历历在心。次日对子说明,父子皆喜。从此药到病除,数日痊愈。珠珠儿回家告知祖母,将前后所费一算,押租用了二十余串。
却说此时正当明末流贼蜂起。时有闯王高迎祥部下贼将王大梁,在江西一带抡州屠县,烧屋搂财,杀人无厌,已离丰城不远,百姓各逃性命。珠珠儿办些干粮,拉着祖母,避于山谷。忽听炮声不绝,烟火迷空,人喊马嘶,哭声震地。祖孙藏在大茨蓬内,上有鸟鹊来往。数日清静,到处是尸,房屋无存,连他那茅蓬亦被烧毁,无处栖身。拉祖进县问父消息,见满城是尸,血流成池,所剩者残疾废病以及贫贱衰老之人而已。监门大开,内无人影。珠珠儿逢人便问,皆言贼破城池,逢人便杀,见财便搂。砍开监门,把犯人拉去冲锋。县官逃走,少男幼女尽被拉去。祖孙伤惨,腰中粮尽,寻个沙锅,捡些烂碗,向远方乞食。谁知兵火之后,人民离散,少人打发,祖孙受饿不过,寻些野菜煮吃。珠珠儿想个方法,找些谷草编根长辫,把祖背在背上,想些劝世言语并自己苦情,编成歌韵,跪在路边讨钱,唱道:
人生在世不一般,富贵贫贱有循环。
富者也有为贫汉,贫者也有买田园;贵者有时成下贱,贱者有时做高官。
月满则缺缺又满,太阳当中就要偏。
万事由天人难算,惟有善事可回天。
前生若肯行方便,今生衣食两周全。
今生破钱将善办,来生快乐福齐天。
前生若是存恶念,今生定要受饥寒。
今生尤不回头看,来生定要受熬煎。
人生何不行方便,为甚一心积孽钱?
有了一千想一万,得了陇口望蜀川。
大限来了各分散,只有冤孽随身边。
阎君来把功过验,受尽阴刑悔断肝。
罪满投生为贫贱,终身困苦不安然。
不信且把小子看,前生过恶有万千:
父亲无辜遭命案,受尽刑法在禁监。
祖母为此忧瞎眼,小小家财尽用完。
小子十三岁未满,年轻骨嫩气力单。
无处找钱奉祖膳,只得乞食做汤官。
那知兵荒人离散,任你哀乞少人怜。
日走数处无米饭,饿得祖母眼睛翻。
饿到极处难行站,跪在路旁讲善言。
仁人君子存惋念,过路施舍一文钱。
不念我子无能干,当念祖母七十三。
救难须救难中难,济急当济急时艰。
一文铜钱修一善,暗中与你把利添。
东成西就无灾难,孙贤子孝乐年安。
珠珠儿跪地乞钱,勉强度日。路旁有古坟,崩个大眼,内现枯骨,珠珠儿心想:“我今受这般苦楚,谅是前生造恶。不如做些好事,以修来世。”遂寻石捂盖,与近处借锄垒好。从此不踩虫蚁,不看妇女,不道恶言,一心孝顺祖母,食必先奉,若讨得少则忍饥不食,一路乞往前行。又过半月,乃季秋天气,黄花满径,树木萧条,渐渐寒冷。来至古樟沟,有一破庙,把祖母背在庙中安顿。幸此地未遭兵火,人屋还多,就在乡中唱劝世文,又与富家讨些烂衣烂絮,与祖母御寒。次夜睡醒,忽有人声,抬头见四人在神桌上打牌,满庙光亮。起身来看,上首少年通身丝绵,余三人中年布衣,在扯炮湖。珠珠儿一旁观看,四人打得高兴,一人取帽抓痒,反手放帽,正放珠珠儿头上,复抓复打,珠珠儿也不做声。又打一阵,鸡声初唱,四人慌忙收牌,转眼不见。珠珠儿四面张望,转眼光亮全无。珠珠儿大惊,想:“我今夜莫非遇鬼吗?”心中害怕,急忙摸至草窝去睡。到天明,摸头上帽子还在,取下一看,乃是青布包巾,都还新色。
时有大家做酒,珠珠儿戴帽赶酒,见乞丐极多,上前喊个恭喜,众丐东西一望,全不打张。少时打发酒饭,一丐掌醮,珠珠儿亦拿沙锅等候,众丐都有,独他点滴全无。珠珠儿曰:“各位哥子,常言‘上山打虎,见者有分’,为甚我就莫得股子?”众丐曰:“你在那里?”珠珠儿曰:“我在这里。”众丐曰:“今天有鬼,为甚有声无人?”珠珠儿想:“这才奇怪,怎说他不见我?”又走两步曰:“这下该看见了?”众丐大惊,都说:“有鬼!”珠珠儿急得汗流夹背,忽然想着:“未必是我戴起这项帽子把形隐了?待我取了。”又想:“取下他们看见,说我作怪,岂不抢去?”见前面有沟,跳下把帽取放怀内才走出来。众丐曰:“难怪,你在沟内,害得我们东张西望,你还在失祥。此时酒菜已完,勿得见怪。”一丐曰:“与管家说声,喊他格外拿点,不是还说我们欺他。”管家知他是古庙乞儿,有老祖母,进去把酒饭和肉一样拿些。
珠珠儿欢喜而回,心想:“这帽未必有如此好处吗?”正想要试,庙前忽来一老妇,手提竹篮,内装糖膀。珠珠儿戴帽在路旁,候老妇过,伸手取其糖膀。老妇前后一看,大惊飞跑。珠珠儿取帽喊曰:“那位老妈妈,为甚人情都不要了?”送上前去。老妇曰:“我篮内糖膀忽然不见,又莫得人,把我骇死了!你又在那里得的?”珠珠儿曰:“你把篮一侧,倾在地下。”老妇半信半疑而去。珠珠儿想:“我有这样好帽,人家衣服银钱任我去取,都不看见,还讨啥子口咧?”转想:“不可,我父在监吩咐我莫坏良心,要做好事,这样去取,与盗何异?就拿奉祖,也不为孝。”又想:“君子爱财,取之以道,古来英雄豪杰打富济贫,安良除暴,我从今立志不取非义之财,只取非义人之财,谅也无过。”遂走至场街,见红上拐货,将人认识,下午官山分赃,摆了许多货物,又有两串钱。珠珠儿取钱便走,众拐子都说有鬼,抢物便跑。时有贫家嫁妇,甲长胡痞子为媒,聘礼二十串,胡吃了四串。珠珠儿跟至其家,把钱回藏着。又一家被盗报案,差捉一贼,保正教贼供咬本处周先泽窝贼分赃。周系本朴人家,有孀母,手边松活,遭此冤枉,哭求保正,许银两锭。保正要现过才允,害得周去使月期银子。保正又叫打发差人四串,把事了息,拿银回家。珠珠儿在他家等候,拿银回庙,心想去卖,怕人盘问,不如回去,遂把银钱背起,拉着祖母回到本地。
他有堂叔德耀,在黄连垭西边沟内,有山土一幅,田一亩多,亦有老母,子名宗玉,父子本朴卖力盘家;忽见珠珠儿祖孙回来,大喜。珠珠儿把银交他沽卖,告以鬼帽得银之故,嘱勿泄漏。其叔卖银,假说侄在远方贼寇所烧房屋灰内寻得的。珠珠儿将钱与祖母把铺絮帐被、衣服饮食并自己所穿,办得齐齐整整,托叔把祖母照看,带起宗玉到处探访恶棍土豪、讼师狼差、窝户京拐等人,有银便去寻取。年底回家有千多银子,假说屋后捡银一窖。于是另修房屋,移叔家同住。并不买田地,只办些好饮食,喊叔祖母陪他祖母同吃。凡本境鳏寡孤独、贫穷残疾之人,无不一一济之。远方闻风而来与近处食完又来者,相接于道。珠珠儿因人而施,并无空回者。倘若把银用完,又出门寻取,所以远近之世家巨族,闻他疏财仗义,俱来相交换贴,珠珠儿从此尽交得些良朋善友。若见打条想方,一切不平之事,他便起不依;你若恃强,不服理论,告状角孽,他都陪你。远近有事,俱来告诉,每日其门如市;珠珠儿一一排解,抑强扶弱,以理剖断,人人悦服,以致强梁恶徒,各自安分,不敢妄动,而回心向善者亦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