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东风不为吹篱去,偏使夫妻抱恨长。过了年余,娇姑之夫偶得凶病,娇姑想县内观音大士灵验,许下香愿,果然病愈。次年二月十九,娇姑带起流莺到县中还愿。此时正德天子在位,少年风流,见后宫无有绝色,出诏天下,不论乡村城市,官民之女,若有绝色献上宫庭,重加显爵,任以方镇。此日无锡县官亦在院内降香,见了流莺大惊,心想:“我县中亦有此绝世佳人,实在难得!”忽想起:“皇上出诏选美,若将此女献上,定得高官重任,希罕此一个县官?”即命官媒婆去说。正值娇姑在方丈吃茶,官媒婆见流莺叩头道喜,口称“贵人”。流莺曰:“我乃为奴作婢之人,然何乱以贵人相称?”官媒婆曰:“贵人不知,因当今皇上出诏选妃,大老爷举荐贵人,命小媒传言,以便进献。”流莺曰:“我是下贱之人,何敢越理充选?况已有夫,岂可再嫁?你去见你大老爷,替我回明,免劳荐举。”官媒婆曰:“贵人何必过谦?大老爷不举别人,必是贵人才貌堪称,方才荐举。去到京都,不为皇后,便是贵纪,享受无穷富贵,那些不好?小媒无非奉命传言,贵人若是不允,自去见大老爷就是。”流莺急得眼泪双流,只得去到官前跪下。官命起身坐说,流莺曰:“小女子有满腹苦情,还望大老爷施恩,听奴细诉:
大老爷管万民身为父母,听小女把苦情细诉明目。
奴小时二双亲已将婚许,滚水滩胡长春便是丈夫。
因爹爹遭冤枉卡中受苦,奴卖身办银两把亲救出。
彼时间与丈夫曾把话诉,有银钱即将奴赎取回屋。
倘若是无银钱随夫另娶,奴甘愿守贞节终身受孤。
夫感奴既卖身还作节妇,他情愿不另娶做个义夫。
两下里立誓盟山海同固,倘若是谁负心谁受神诛。
奴因此一心上报答夫主,任贫贱随生死都难改图。
大老爷施宏恩怜惜小女,莫将奴献皇上胜似朝佛。”
“你这女子,如何这样固执,不知时务?献上充选,身伴君王,享受荣华富贵,还不好吗?”
呀,大老爷呀!
并非是小女子不知时务,也只因已结发错在当初。
奴不愿伴君王去为国母,奴只知报丈夫作卑为奴。
“本县奉诏选妃,由得你不去吗?”
“呀,大老爷呀!
奴的心与金石同坚同固,不怕他掀天势王法如炉。
奴已曾将此身置之外度,你就有三尺剑难把心诛!”
“皇上出诏选美,要行则行,难道你一女子都奈不何吗?”
为帝王口能把三军帅取,其奈我有志的匹妇匹夫。
圣天子当成全义夫节妇,又岂似无道主拆散妻夫?
奴情愿殉贞节一命归土,再不能贪荣华去到皇都。
“你这女子,本县举荐你进宫去为娘娘,比你为奴作婢就好多了。本县硑贺你,不知感激,还要多嘴吗?”
大老爷又何必将奴荐举?活生生分散了一双比目。
奴心中只知有一个夫主,大老爷贺奴却是害奴!
“这是皇上要你,愿与不愿,你到皇上面前去诉!”
万岁爷他本在深宫居住,怎知道乡村女如玉如珠?
大老爷不将奴献与君父,万岁爷又焉知其中委曲?
呀,大老爷呀!
献了奴你无非升道升府,不献奴天佑你富贵有余。
你何不积阴德儿孙之处,也免得逼奴家一命呜呼。
官闻此言大怒曰:“世间那有这样执拗女子!你偏不去,本县偏偏要献!”即将流莺送到三元宫,喊官媒婆押住,又唤他父母进县,随送到京。县中事务,交与厅官代理,收拾行杠轿马、仪从护卫,择日起程。娇姑回家,将流莺之事告与夫家。
却说长春自夫妻相见之后,朝夕发愤,只想成名,赎取配合;今听此言,犹如万箭穿心,千刀割体,急到县中去看。谁知有人守门,不准进去,见有妇人出来,便问流莺是何举动。妇人曰:“他朝夕啼哭,眼泪未干。”长春更觉痛恨。忽见岳父自内而出,急忙问信。锦川曰:“我亦苦口相劝,喊他进宫,他一心为你守节,不听分毫。看这光景,定要逼死才得了事!”长春捶胸大哭,随着锦川总想进去。门上如狼似虎,拿鞭乱打,长春急得肝肠碎断,不禁号啕痛哭:
想起我贤德妻肝肠痛断,不由我这一阵心如箭穿!
自幼儿结姻亲遂我心愿,谁不称天生的一对凤鸾?
那知妻卖了身又遭磨难,进县来偏遇着天杀昏官。
你只图贪富贵去把美献,拆散我好夫妻百岁良缘。
将我妻押深宫内外隔断,可怜他朝夕里珠泪不干。
莫不是我前生将妻作贱?莫不是我烧了断头香烟?
到今朝隔围墙难以见面,咫尺间胜似那万重云山。
想我妻才和貌世上稀罕,既结亲又分别好不惨然。
到此时能使我看上一眼,问一句喊一声死也心甘!
昏官呀,昏官!
做此事你胜如把我头砍,做此事你犹似挖我心肝!
昏官呀,昏官!
倘将妻献宫帏去把君伴,我情愿破性命去到阴间。
拉昏官到三曹前来对案,我要你千万劫难把身翻!
胡长春哭得如醉如痴,观者无不感伤,就在近处扎住,候妻出来相见。
过了两日,忽然仪从轿马、执事旗伞纷纷进宫,不一时,流莺出来,身穿彩服,坐在八人抬的玻璃轿内,双目红肿。长春喊曰:“妻呀!你当真去了?”流莺抬头看见丈夫如此痛哭,才喊得一个“夫”字,即气倒轿中,人事不知。左右大号与长春一阵鞭子,忙拿姜汤灌醒,急抬出城。来至河边,官已上船,将流莺抬到一只楼船,左右妇女并锦川夫妇十余人站立。忽岸上有人喊妻,流莺抬头见长春在沙泥中哭泣,即踊身向河中一跳,左右人多,不能移足,流莺拼命乱扑,又气死在船。官大怒,命人将长春乱打,皮破血流,倒地难起。官命开船,急把流莺救活。
行了两日住船,流莺又见长春一身泥沙,满面血迹,形容枯槁,呆望船中,流莺心如油沸,体似箭穿,想喊得来,县官又要打他,只得忍气吞声。想丈夫舍死忘生,痴心赶送,受了无限苦楚,费了数日奔波,“我不免早些自尽,绝他念头。他闻我死,自然回家。”看看天晚,寒风习习,引动万种愁肠;江水茫茫,添来千行苦泪。哭得泪尽血流,于是解下裙带,缩身被底,在颈上挽了两圈,将两头套在足上,用力一伸,登时气绝。
次日早膳,左右喊不应声,揭被一看,大惊报官。官听得死了,焦思闷坐,犹如火炭下水,冷冰着身,好生莫趣,心想:“我费尽心机,使用银钱,耽搁公事,只说献到京城,高官任做,骏马任骑;谁知中途遇变,进退两难,进得京去又无公事,回得县来惹人耻笑。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想到此处,实在冒火,命左右:“抬尸江岸,用火焚化,将灰洒道,以泄吾恨!”张锦川虽则痛女,见官发怒,心中害怕,哭都不敢哭,还敢去阻?只得由他焚化。抬到江岸,忽见长春周身沙泥,满面血甲,抱尸痛哭。众人将他一阵拳头,说道:“大老爷的人被你逼死了,还敢来哭吗?”举起烈火,长春向火扑去,众人拉开,往后一掀,倒地而死。烧得臭气冲天,愁云惨雾,迷蔓江滨。
半日焚过,拨火戳灰,灰中一物,形如人心,重如铁石,内外透亮,光若水晶,中有一美男子,眉目含情,众人拿去献官。官以为奇怪,放在案上,越看越爱,想此定是人心所化,这女子都有,未知那男子有么?遂问:“岸上男子苏否?”众说身已冷硬,官命依然焚化。众人将长春之尸抬至灰中,举火便烧。未几焚过,拨灰去看,亦有一物,与前物一样,中有一美佳人,拈带微笑。将二物对放,其中男女若言若动。官看大喜,想:“我正在进退两难之际,忽得此无价之宝,真乃天从人愿,不免进京献与皇上。况献宝之功比献美较重,岂不是一场富贵!”即命良工造一金匣,将两物放在里面,加以封锁,开船进京。表奏:“此宝系县中有石放光,剖开一看始得之。此是阴阳之精成形现像,真希世之异宝也。伏献我皇,永镇国家。”投到许相国衙中。
却说许相国名进,乃忠君爱国之士,扶持社稷之臣,将表收下,早朝献上。皇上看表大喜,命传进宝官见驾。县官捧宝上殿,山呼已毕,呈上金匣,左右接放龙书案上。皇上开匣,臭气钻心。皇上掩鼻一看,乃是半匣血水,满朝文武尽欲呕吐;急命撤下,将进宝官先打三百御棍,两腿稀烂。命诉根源,县官只得将献美进京,中途丧命,焚尸得血中现美人之事,诉了一遍,“万岁不信,女父张锦川现随在京。”皇上传旨,宣锦川上殿,问曰:“此事尔该知道真假,从实奏来。”锦川泣奏道:
万岁爷御太极紫微高照,听小民将来由细诉根苗。
民叫做张锦川家屋原小,祖居在无锡县曾把医操。
昔小女名流莺生来美貌,体端庄性贤淑聪敏才高。
自幼儿与胡姓姻亲结好,民女婿胡长春读书儿曹。
因小民行医术时运不好,王府尊姨太太请把病调。
姨太死他怪民医未尽道,将小民丢监卡受尽煎熬。
无锡县父母官贪财爱宝,要小民一百银才把案消。
民女儿卖了身去把银缴,大老爷才将民放出监牢。
民女儿想夫妇关系非小,虽卖身尚与夫苦守节操。
他丈夫见妻子有节有孝,愿与妻守信义不续鸾胶。
一心要赎小女百年偕老,同生死共患难两不分抛。
因二月陪主母烧香进庙,遇本县父母官起下波涛。
说小女生得来十分美貌,他总要把小女献与王朝。
民女儿念丈夫百般哀告,官只图贪功赏不听分毫。
命多人押小女强逼上轿,到船舟从水路来献美娇。
他丈夫闻此言心如刀绞,跟着船来赶送痛哭号啕。
民女儿见了夫就往水跳,官见了将女婿毒打不饶。
可怜间周身上鲜血浸泡,带重伤犹跟赶珠泪滔滔。
民女儿见丈夫形容枯槁,寻短路报丈夫命赴阴曹。
父母官恨小女把他兴扫,将尸首抛江岸用火焚烧。
把骨灰洒之在平阳大道,尽牛马来践踏好把恨消。
民女婿见妻死向火扑跃,被众人往后推气死荒郊。
将小女焚过后去把灰扫,得一物与人心不差丝毫。
如水晶似玻璃光华照耀,在中间现一个美貌儿曹。
官心想女心中既有美少,不知道男子心可有女娇?
命左右将尸首一阵烧了,得一物与前物好似同胞。
同轻重共方圆无分大小,中有个美佳人面赛桃夭。
对面放心中人若言若笑,这县官一见得喜上眉梢。
说此物真乃是希世之宝,献皇上定赏我一品当朝。
金匣□放二心封锁已好,到京城见万岁来把宝交。
谁知道到金殿忽然变了,满匣中是血水臭气冲霄。
谅必是他夫妻灵魂知道,化贞心见皇上来讨恩膏。
万岁爷念小女苦节苦孝,念女婿守信义命毙身焦。
万岁爷施鸿恩将他旌表,愿万岁万万岁寿比天高!
皇上大怒曰:“朕自登极以来,最重节义,凡天下有义夫节妇,准其举报,肤即旌表立庙建坊,春秋祭祀,与天地完正气,与国家固根基,何等郑重!朕虽出诏,也只选闺阁秀丽,不准拆散夫妇。你这佞臣!食王爵禄,罔念君恩,只图欺君罔上,献媚求荣,逼死节妇义夫,焚尸化体,干刀万剐,难尽厥辜!”命推出午门,铜铡分身,悬挂四体,以禁将来,抄杀满门,而伸冤气。封胡长春为信义大夫,张流莺为贞烈一品夫人,发库银三干两,原郡建坊立庙,县官四时祭享。张锦川训女有方,恩赐翰林,署理太医院;妻封夫人。胡德新教子知义,恩赐进士;妻封夫人。钦哉谢恩。又问文武:“这两夫妇心子变化是啥来由?”许相国出班奏曰:“凡物离则神凝,合则神畅。神凝则气塞,而苦恼之心生;神畅则气舒,而欢乐之心起。神凝气塞,久不舒畅,则成形化像,坚如金石。此乃伤于离别,不能聚首,彼此牵挂,互相感怀;又时时看见,虽近在咫尺,而渺若山河,丢之不开,思之不得。神气凝结,久而不已,所思者现像成形。故他夫妇因怨气所结,精诚感化,水火刀锯,不能损坏。迨至两心同处,两情相合,神畅气舒,心满意足,怨气消散,无所感格,则返本还原,化为血水。臣常见程子遗书有云:波斯一女性好山水,每日凭楼观望,后成劳疾而死。葬了几年,掘冢另迁,骨肉皆朽,惟心尚存,内外通明。锯开一看,中现山水,一女凭栏。此以有情而感无情都能如此,而况两情相感哉!”皇上即问锦川:“尔女曾见夫否?”锦川奏曰:“小女主家与夫家只隔一篱,谅必时常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