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送亲客气得胜青而,都莫趣,见官把贞秀带回县去,回来去见李绍儒,正逢绍儒感冒风寒,卧床不起,听得此言,心中着急,曰:“王亲家也极讲公正的,怎么这样糊涂?无凭无据,诬告奸淫?”问其情由,皆不知为啥死的,心想:“此事如何下台?”欲进县见官,人又得病,又要伤脸,谅官该也不从那条路问。其妻刘氏听说女儿遭冤,放声大哭,恨不飞到城去看望,又见天黑,一夜都未息声。次早请轿,带起十岁姣儿,来到城中。问到监门,对禁子说明进监,见贞秀身带刑具,眼肿面黑,睡在囚床,刘氏才喊得一个“儿”字,就气倒在地。贞秀慌忙扶起,声声喊叫,半晌方说得出话,不禁伤心痛哭道:
见娇儿不由娘两眼哭烂,这一阵娘心内好似箭穿!
自为娘生下儿十分体面,每日里不离却娘的身边。
又聪明又伶巧又听使唤,视为娘好似那活佛一般。
娘时刻将妇道对儿细谈,知三从和四德品正行端。
自幼儿许王家姻缘一线,只望你两夫妻偕老百年。
谁知道过门去就遇坷坎,女婿死害得儿身坐禁监。
娘望儿逢年节光一光眼,娘望儿到后来送老归山。
谁料儿遭冤枉招了命案,怕的是不久日要丧黄泉。
看我儿看不饱看了又看,想我儿想不尽想烂心肝。
见我儿这形容柔肠寸断,倒不如娘陪儿同坐禁监。
贞秀见母哭得伤惨,心如刀绞,亦将他的苦情对娘哭诉:
见老娘不由儿柔肠寸断,听你的苦命儿细说详端。
娘盘儿受尽了辛苦磨难。原望儿行与坐皆在人前。
谅必儿在前生罪有千万,丈夫死猜不出是啥机关。
二公婆不知他甚么心愿,苦苦的冤屈儿谋夫通奸。
“你公婆就算糊涂,未必官都不问个青红皂白?”
堂上官并不容你儿分辨,用非刑来苦打要写供单。
“儿就该莫招!”
呀,痛心的娘呀!
头一次四十掌牙关打烂,打得儿血淋淋说话不禘。
不招供又将儿十指来拶,不由儿那一阵痛彻心肝。
想招了怕的是剥皮受惨,诬奸情你的儿死不心甘。
大老爷发雷霆大拍公案,才将儿十指上来钉竹签。
苦命娘如不信睁眼细看,可怜儿十指上血迹未干。
尊一声痛心娘你莫挂牵,犹当是你的儿死了一般。
恕你儿养育恩未报半点,丁封到定然要命丧黄泉。
归家去莫对父说儿招案,犹恐怕气坏了白发老年。
好兄弟你拢来姐有话谈,回家去须当要苦读圣贤。
姐不能看看你身荣贵显,恳关君保佑你早把桂攀。
若念在姊弟情泼碗水饭,逢年节在门外化点纸钱。
从今后母弟情一刀割断,要相见除非是梦里团圆!
母女姊弟哭得气断声嘶,监中先有两个女犯来劝曰:“李大娘不必哭泣,你女既已招供,哭也无益。不如拿些钱与管监大爷,解了刑具,使你女也得安逸,慢慢设法打救。”刘氏拿钱与他,求其看照。女犯欢喜应允,曰:“李大娘不必挂牵,凡事有我!”又去与禁子管监的说,禁子心厚,总说不好。方来之时,绍儒教刘氏说:“如案不安,去求南街钱铺赵老爷帮忙,他与我极相好。”此时刘氏只得去请赵老爷来说,出钱二十串,方把刑具松了,又请一老妈子与女送饭。贞秀劝母归家,切莫挂虑,母女泣别。回家告夫,说官苦打成招,已丢在监,去钱若干,一一告知。绍儒曰:“世间有这样糊涂的官!不察情理,不问虚实,希图用刑落案,都不怕报应么?”想要上省与女辩冤,奈疾未痊;至六月病好,又念科场在迩,候体康健,就下科场去告他。不远有一处庙,内塑关圣帝君,刘氏每天在帝前哭泣,求其显应,使女脱苦明冤。
再说县官提出贞秀清供,贞秀哭泣称冤,官大怒,掌嘴八十。过几日复问,贞秀不敢叫冤,说是嫌丑毒害。临解招审,官吩咐曰:“你若到上司反供,发回本县,刑法利害,要你生不得生,死不得死,那时才叫失侮!你只管认了,本县之文已与你笔下超生,不要害怕。”即命三差押解。绍儒听得,与妻进城饯别,请一老妪跟随服侍,又请族侄护送。贞秀下堂,一见爹妈放声大哭,绍儒曰:“这都是我儿前生冤孽,才遇此事,又遇此官,看儿上省如何?若不能伸冤,为父下场就来控辩。”斟酒一杯,才与贞秀嘱曰:“我儿路上千万保重,见府道不可称冤,徒受刑法。到了臬司。牛公极其清廉,或者可以辩白。”贞秀跪地接酒,说毕,泣曰:“爹妈回家须要宽想,当儿死了一样,不可苦忧伤了精神。儿见上司,自能见机而行。”刘氏已哭得气不能回,贞秀又把母亲宽慰,方才作别,升轿而去。到了潼州,又至保宁,并不叫冤,依然原供。及至到省,那夜歇在栈房,次早起来不见红衣,解差大骇,四处寻找,满店清问,行李俱在,惟有红衣失去。解差忧虑,犹恐上司责打。
再说成都按察牛公,名树梅,心慈爱民,凡有案卷须细心详察,惟恐冤屈百姓。一日闲暇,在花园观花,忽听乌鸦鸣噪,抬头一看,见数十乌鸦抬着一物,在房上旋绕。牛公大喊一声,乌鸦飞去,物堕花园;拾来一看,才是一件红衣,上写:“安岳犯女李贞秀。”牛公心疑此案定有冤屈,不然红衣在犯人身上,乌鸦何得抬来?定有鬼使神差。命刑房造详报来看,见以“嫌丑毒夫”定案,心想:“嫌夫丑陋,悔亲尽矣,何致新婚毒毙?”
次日,解差投文,禀女犯红衣歇店失去,寻查无影,望祈赦罪。牛公曰:“红衣已在本司处矣。”即命把女犯带上,见其相貌慈善,举止端庄,不似谋夫之辈。因问曰:“汝是李贞秀?”答:“是。”问:“有何冤情,可对本司诉来。”贞秀坐泣不言。牛公曰:“尔只管诉,或是本县父母官审问不实,苦打成招,对官实诉,本司与尔昭雪。”贞秀叩头诉道:
老大人在上容禀诉,听犯女从头说明目。
奴此案受了苦中苦,伸不明黑天的冤屈。
望清天不知啥缘故,才过门一命丧呜呼。
二公婆一见气破肚,诬告我奸情毒丈夫。
“你公婆就算诬告,本县官都不问个明白?”
堂上官不问清和楚,用非刑打得血糊涂。
不招供十指来拶住,钉竹签死去又复苏。
“如此用刑,枉为民上!你又招了未曾?”
无奈了认罪将供取,解上省红衣失路途。
“红衣之事,本司知道,但问你过门那夜是何情形?”
那一夜正交二更鼓,诸亲戚把夫送进屋。
在房中闹得不识数,要犯女斟酒去提壶。
“房中闹酒,要你去斟,男女授受,成何体统?但不知闹房过后又是何如?”
吃醉了偏偏出房去,奴的夫关门理床铺。
将铺盖卷做一筒竖,地楼下拿出许多物。
“拿出甚么物件?又放在何处咧?”
是枪盘故未身靠住,嘱犯女莫告翁与姑,“我吃烟原来瞒父母,知道了夫妻要反目。”
“哦,他嘱你勿言,你看他又如何吃法咧?”
放火上烤得泡子鼓,栽枪上放在口内呼。
哈不动又往灯上做,放口内依然莫气出。
拿竹签长有一尺五,通烟枪只听咕咕咕。
“通了后还吃未曾?”
吃了烟枪盘放原处,脱衣服上床就睡熟。
“你说啥子未曾?”
当新妇原本怕羞辱,低看头不敢把气出。
“你又去睡未曾?”
睡一觉天明就起去,喊吃饭新郎还未出。
奴恐怕宾客把笑取,羞答答床前把郎呼。
喊不应才知作了古,七孔内流血骇坏奴。
二公婆诬告是谋毒,望大人与奴伸冤屈!
诉毕,牛公想了一阵,又看详文,说曰:“观尔此案,谋害丈夫谅无此事。尔夫毙命之故,定是被烟所害。不知这鸦片烟害人极凶,肥人吃瘦,瘦人吃死,田土房屋、妻子财物都哈得进去。你夫性命,谅必是烟拉去了,故而才死。这些糊涂县官,昏庸府道,怎么认做谋毒!你想燕尔新婚之时,乃人生第一快事,花烛洞房,胜于登科;况又郎才女貌,二家俱富,岂有嫌贱毒害之理?”即写朱单,命司差到安岳王家沟王明山家内,去拿正凶烟枪,从凶烟盘、烟灯、烟签诸犯,贞秀押店候讯。左右尽皆含笑。牛公曰:“尔等在笑甚么?赶紧拿来,不准哈他吃他,倘有损伤,要尔等狗命!”
差领朱单,来至安岳,问县差要烟器等犯。县差到王家沟拿,不知藏在何处,新人房中,四处寻觅,并无踪影,转县回覆。司差曰:“你这狗才,全然莫用,一个烟犯都拿不到吗?”县差曰:“此案须老师爷自去,方可拿到。”司差曰:“要我去拿,尔等可知规矩么?”答:“我们不知,望老师爷指教。”司差曰:“此案千年难逢,须要大大讲个差市才去。”县差只得讲二十两银子的差市。司差走到王家,又问明山要,明山也寻不出。又讲银两锭,把银交过,司差走到新人房中地楼下把烟器取出,拿回成都来禀牛公。牛公命明日呈上,即悬牌审讯烟枪。
这牛公平日审案多坐大堂,任随百姓去看。今听这样牌示,人人心痒。次日大堂拥挤不通,牛公升堂,提贞秀问曰:“你夫果是吃烟过后死的?”答:“是。”牛公即命把烟枪呈上,差将烟器放在大堂地下。牛公问曰:“胆大烟枪!你为甚将王天喜害死?他与你有何仇恨,你要把他治死?今见本司,还不从直诉来!”左右禀曰:“启大人,烟枪犟性不讲。”牛公曰:“胆大烟枪!敢在本司面前执拗,这还了得!左右,拿毛头板儿,与爷用力责打!”左右把烟枪拿下,提起毛头板方打一下,就做几块。禀曰:“启大人,这枪不经打,一板就烂了。”牛公喊呈上来,把枪搬开一看,内有一根蜈蚣虫,已被竹签通成几段;递与贞秀并百姓观看,遂问贞秀曰:“你可知你夫毙命之故么?”答:“不知,望大人指示。”牛公曰:“枪放楼下,四月蜈蚣正多,闻香放毒,钻入枪内,被烟胶沾足,不能出外,故在内而泄毒。又因竹签通烂,用力一哈,虫汁与毒并入腹内,怎不毙命?”左右问曰:“大人怎知此案是蜈蚣放毒而拿烟枪?”牛公曰:“听女之供,枪从地楼下取出,已知此案之由必在此矣。”左右人人叹服,即将贞秀开释结案。复问贞秀曰:“尔过门丧夫,又无兄弟,身靠何人?可以改适。”贞秀不答。牛公曰:“尔娘家有人在此么?”贞秀曰:“奴父在此下场。”此时李绍儒正在看审,即上堂叩头曰:“廪生见过大人。”问:“尔是何人?”答:“生名李绍儒,贞秀即生之女。”牛公曰:“尔可将女领回另嫁。”绍儒谢恩下去,牛公即出示一张,禁止各府州县,不准闹房以伤风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