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日,忽听群犬吠,即出外来看,地下有一人头,群犬争拖打架。思义大惊,将狗赶开,方欲埋藏,正逢陆氏来到,见头近看,认得是他子大牛之头,哭曰:“儿呀,你果然死了!头在这里!你倒死了,教娘如何想得过!”遂把思义一手拉着,骂曰:“你为何杀死我儿?老娘要你填命!”思义曰:“你在放屁!这头是狗拖来的,你冒认是儿,伯你娘想的方子好想。”陆氏曰:“你杀了我儿,还说我想方?”即一头撞去,二人扭闹。田氏母女听得,出来一看,见是婆婆,慌忙拉开。陆氏曰:“我儿到你家祝寿,为何被他杀死?”田氏拿头一看,果是丈夫,便曰:“你当日回家去了,然何头又在此?”即问头从何来,思义告以狗拖来的。田氏曰:“婆婆呀,你儿当日果真回去了,必是路上被贼杀死的,婆婆不要冤屈主人。”陆氏骂曰:“不是他杀,头又在此,明明是贱人与他通奸,同谋杀夫,好嫁与他!冤枉不散,使我见头!”田氏不敢再说,陆氏即去投鸣保甲邻里,不要去了凶手。保甲皆知二人有奸,又以人命重案,只得把姚思义锁起。
陆氏提头进州喊冤,告姚思义与媳通奸,谋夫图娶。官验头批准,保甲将思义交差,差押田氏一路进州。官叫思义问曰:“胡陆氏告你杀夫谋妻,今见本州还不实诉!”思义曰:“民品正行端,从未犯淫,焉有谋妻杀夫之事?况头是狗拖来的,望大爷详情!”官曰:“是狗拖来,能有多远?好好问你,你是不招的,左右与爷掌嘴一百!”思义口称冤枉。官见不招,命将田氏带上,问曰:“尔姑告你与姚思义通奸,同谋杀夫,今见本州,好好说来,免得受刑。”田氏曰:“小女父亲五旬,夫妻同来祝寿,午后夫归,不知被谁杀死。婆婆诬告小女通奸谋夫,此是冤枉,还望大老爷作主!”官见二人不招,想用重刑,又恐冤枉,命二人下去。叫胡陆氏问曰:“尔告田氏与思义通奸,有何实迹?说他谋杀,有何凭据?不要诳言诬陷好人。”陆氏曰:“我儿夫归祝寿,数日不归,民妇前去探望,正逢姚思义提头在外,民妇追问根由,媳反替他辩白,毫无哀痛之答。况媳的声名素来不好,便知谋杀是实。”官又叫保甲问曰:“胡大牛当日回去未曾?”答:“回去是实。”问:“田氏与姚思义平日行为如何?”答:“行为也好。”问:“奸淫之事果有之否?”保甲不答。官怒曰:“本州命尔充当保甲,即是耳目,有无虚实,就该明言,何得碍口?”答:“二人风声原是不好听,闻幼时已成苟合。”官命下去,又叫田氏与思义上堂,骂曰:“胆大狗奴、淫妇!为甚贪淫苟合,谋杀丈夫?真情已露,还辩甚么?”二人同称冤枉,官命左右将二人夹起。
这姚思义乃膏粱子弟,怎经得这般重刑?慌忙喊曰:“大老爷松刑!小人愿招!奸淫之事是先年所犯;杀人之事,上有青天下有白地,实不知情!”官曰:“十场人命九场奸,况是幼年苟合,岂无谋杀之事?左右赶紧催刑!”思义痛得汗流夹背,魂散魄飞,曰:“大老爷松刑!小人错了,情愿招认!”田氏接口曰:“奸淫之事,小女错在当初;若说谋杀,就把小女治死,也不敢乱认!”官曰:“这淫妇好张烈嘴,快快催刑!”把二人弄得不死不活,实在难熬,喊曰:“谋杀是实!”官曰:“你是如何杀的?”答:“在路上杀的。”问:“尸放何处?”思义当日亦在南乡井看官验尸,知无人认,便曰:“尸丢在南乡井内。”官说:“不错,你与田氏同谋未曾?”思义曰:“未曾同谋,如何敢杀?”田氏见思义已认,辩也无益,亦招认同谋。官将二人各丢监卡。老犯素知思义是个肥鳖,诸般私刑一并诫吓。其父痛子情切,随要多少,价出讲银三百,把监和好。又托人与陆氏求和,陆氏不允,务要二人抵命。宗玉又请人进衙关说,出银一千买命,官以逆案不准。他遂贿通官衙人役,隔壁进言。官时听人谈,说某案有冤,心想:“此案东廊僧已认,我又何必认真多伤人命?不如受了千金,将他释放。”
忽鲍兰亭来见官,曰:“民自埋女过后,朝日疑惑,想东廊僧与民素不通来往,况他修行,从不下山,这奸淫拐带从何而起?恐有冤枉,望大老爷详情。”官曰:“你清家中失去何物?有妇女往来?”兰亭曰:“金银首饰、细色衣服前日开有失单;只有胡陆氏是他乳娘,逃走之夜亦在民家。”官唤胡陆氏问曰:“鲍紫英是谁拐杀?”陆氏闻言大惊失色,推说知。官曰:“他家无你,女儿未走;他家有你,女儿就走了。况男女拐逃,无人递信,内外怎通?你不实说,活活将你打死!”陆氏曰:“民妇实不知情!”官命掌嘴,陆氏曰:“此事难怪民妇,系杜青云所为。”官曰:“为何又是杜青云咧?”答:“鲍紫英看杜青云,欲与为婚,他父不允。紫英请民妇约杜青云来接,那夜又叫民妇送他出墙,不知因何事把他杀死。大老爷要问杜青云才知。”
却说杜青云是鲍兰亭外甥,生得俊秀,书画并工,恃才放纵,爱谈闺阃,好作淫词。来往舅家,见紫英美貌,亦有偷香之意,奈家规甚严,邪缘未凑。一日,陆氏到家,说女有心,命他请媒说合。及请媒去,兰亭嫌杜家贫不允,后亦未至其家。忽来些差人,将他拉进州衙,官问曰:“你为甚拐带鲍紫英,将他杀丧?今见本州还不实诉!”青云曰:“鲍紫英果是被人拐杀,望仁天与他伸冤。”官骂曰:“狗奴!你还假装不知吗?就是你去拐杀死的!”青云曰:“老父台说学生拐杀,有何凭证?”官曰:“这是胡陆氏口称与你传言递信,你还强得过吗?”杜青云听说是胡陆氏所言,遂叩头禀道:
老父台法堂坐定,听学生细诉分明。
从实诉来!”
自幼儿寒窗发愤,每日里学习诗文。
杀人事实不知信,望仁天格外原情!
“现有胡陆氏作证,狗奴何须强辩!”
他与生并无仇恨,又何得把他命倾?
况杀人定要偿命,难道生不知典刑?
“好好问你是不招的,左右与爷责打四十!”
呀,老父台呀!
息雷霆休动杖棍,听学生说出来情。
逢年节舅家拜省,会表妹出见外甥。
他见我容光秀俊,我见他白面红唇。
胡陆氏传言递信,约夫妻配合长春。
请红叶舅家说聘,舅不允嫌我家贫。
既不允置之不问,过此后并未上门。
“既已传言递信,这拐杀定是实的,好好招来!”
既然是约他逃奔,就该要结成姻亲。
却然何丧他性命,天地间那有此情?
“狗奴还要强辩,左右与爷夹起!”
呀,老父台呀!
这一阵魂飞魄尽,夹得我屎尿齐倾。
想招供难保性命,想不招要受非刑。
罢罢罢勉强招认,法堂上岂无鬼神!
森罗殿前去哀恳,才与你来把命拼。
“快快招来,免得受刑!”
带表妹正往前进,他忽然改变初心。
反要我送回闺阃,因把他杀入幽冥。
“井中男尸又是那么杀的?”
我当时丢入藏井,怎知道有人无人?
况此案既有人认,又何苦再冤学生?
招毕,官命丢卡,将东廊僧释放。
东廊僧回庙,自思平生无有过失,为甚遭此冤枉?必是修时未到,从此更加苦修。后来天门一开,行定出神,始知前生鲍紫英是他的妾,西廊僧是他之弟,误疑叔嫂通奸,因此打妾逐弟,误死两命。今生道德高重,冥冥中故生此一段魔障,了却前孽,才能人圣成真。后来功程圆满,飞升坐化不表。
再说杜青云之母自子遭冤,朝夕哭泣。想他三十守节,一子承宗,今遭命案,倘有不测,身靠何人?又闻其子监中受刑,当些衣服簪环,至卡看望,母子抱头痛哭。青云将母劝慰曰:“学院不久要来,儿去递呈昭雪。母亲回家须要宽想,勿自苦也。”其母拿钱把卡和了,大哭而别。离家不远有一关帝庙,鲍氏备办香烛至庙,将子冤情对神哭诉,求其显应。青云在卡亦自知口孽太多,因此遭报,时时痛悔,对天立誓,倘得冤明屈散,自愿作善盖愆,将身作劝。圣帝见青云悔过心诚,杜母恳祷甚切,遂命周将军遣大牛、紫英之魂跟着凶手,以伸冤屈。
再说朱三喜自与西廊僧杀了胡大牛,更加胡行,日耍狮灯,夜作盗贼,以供嫖赌。一日,田三多的么叔做酒,有人请他去耍狮灯。耍了高桩,又耍地台,脱衣放桌。三多一家都在吃酒,其妻见桌上一根花帕,似乎认得,细看果是他的,想:“此帕我包干菜打发女婿,在路上被杀,冤女坐监,帕子在他身上,必是他杀的!”将帕拿去告知三多,三多即进州喊冤。此时前官交卸,新官蔡公接任,田、姚二家与杜青云都递有呈诉冤。蔡公接交事忙,未及审问,今见喊冤,问知其故,命差随去捉拿。
再说朱三喜不见帕子,吵闹不休,有知者暗告禀官之事。三喜大惊,知要犯跷,酒也不吃,暗地逃走,及差至,已去久矣。差回禀官,官命多差分路捕捉。三喜想往远方逃躲,腰无半文,至夜到陆家作盗,在床头得一包袱,忽闻咳声,梭出就跑;黎明被差所获,开包一看,内有摹本、女衫、黄绉袄、陕缎彩裤、金簪金环、玉钏玉盖。差想此物关系非轻,一并交官。官问曰:“你这手帕如何得的?”三喜答是捡的。官骂曰:“胡说!此帕是田家打发女婿包干菜的,在路被人杀死,帕在你手,不是你杀是谁:好好实言,免受刑杖!”三喜不招,官命夹起。忽三喜耳边有人喊他:“快招!”三喜心中昏乱,遂将与西廊僧杀大牛之事一一招认。官命画招丢卡;又命差去捉拿西廊僧,与陆某对审。拿到法堂,西廊僧见三喜已招,不打自认。官问陆某曰:“你家昨夜被盗,失了何物?”答:“衣服、首饰若干。”问:“你从何处得来?”答:“是民外甥胡黑牛寄的,不知何来。”官命差将黑牛拿到,问曰:“这衣饰是那来的?”答曰:“是祖上遗留的。”官曰:“此乃宦家之物,何得乱讲?好好实言,免受刑杖!”答:“在赌场赢的。”官曰:“东推西支,分明来路不正!左右与爷重责二百!”打毕起身,眼睛一花,见一女子将他几耳巴,喊他“快讲!”黑牛知是对头到了,必难幸免,因诉道:
大老爷不必将我打,细听我从头说根芽。
母常在员外鲍家耍,与他女幼小当奶妈。
杜青云生得人秀雅,鲍小姐爱慕常叹嗟。
我的母说些邪淫话,引动他意乱把心花。
他要与杜生结姻娅,命我母传言把信拿。
杜请媒鲍翁嫌贫乏,母诱他私逃去结发。
约就期命我打冒杂,假杜生前去拐娇娃。
只说是把他银哄下,走远方将他卖娼家。
那小姐在路忽问话,我只得低声把他答。
鲍小姐听音知是假,他返身就要转回家。
去拉他大声喊救驾,我无奈提刀将他杀。
拿衣包俏悄回家下,到后来官把母亲拿。
我那时心中甚害怕,把衣物寄放舅那榻。
母冤屈青云丢监卡,不由我心中好喜煞。
那知道恶人天不怕,被强盗偷衣又犯法。
今日里法堂来拷打,有冤鬼现形把我拉。
无奈了说出实情话,望大爷施恩切莫杀。
画招已毕,官骂曰:“此由尔母贪财引诱,惹祸起根!”命差捉来,与黑牛对了口供,掌嘴二百,枷号示众,黑牛收卡。将杜青云、姚思义、田氏一并释放,申文了案。胡陆氏枷号,恶贯满盈,遭了冥报,疯癫品讲,自说过犯。说了三日,大喊舌痒,用手抓得鲜血长流,肿烂而死。
上司回文,将西廊僧、朱三喜、胡黑牛办成抵偿,同斩于市。田、姚二家为此案拖累,拉下债帐,宗玉、三多忧死。数年,田家子孙乞食,姚思义吹水烟下场,田氏倚门卖笑,年老色衰,乞食饿死。杜青云真心悔过,端品劝人,次年入泮。去拜舅爷,兰亭满面羞愧,慰曰:“老夫糊涂,当日却媒,致女儿被人引诱,杀身败名;又使贤甥遭冤受屈。如今追悔无及,贤甥切勿忌怀。”青云曰:“此皆愚甥不肖,连累表妹,还望舅爷赦有。”从此,二家往来如初,兰亭与青云之母同享高寿,子孙簪缨。
从此看来,人生在世,无论男女僧俗,俱宜端品正行,莫造罪孽;富贵由天,莫坏心术。即如西廊僧、朱三喜、胡黑牛作恶行凶,不怕你做得干净,到那时恶贯满盈,自然跌案,填还命债。胡大牛纵妻搕财,身首异处。东廊僧受苦守规,证果成真。田、姚二家以伪杂真,采取奸利,一朝祸临,人亡家败。鲍紫英背父逃走,死于非命。胡田氏背夫犯淫,落于乞讨。胡陆氏诱人逃走,纵子行凶,一旦败露,受了官刑,还遭冥谴。鲍兰亭慈良好善,杜鲍氏守节真心,俱享高寿。杜青云好谈闺阃,即遭冤苦,悔过为善,即得功名。可见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可不畏哉!
双冤报
胎卵湿化皆是命,切莫无故伤生。一朝报复不容情,男从服毒死,女亦当冤深。
阳城高家庄一人姓高,名良栋,娶妻何氏,有百串家资,佃田耕种。生二子,长高英,妻陈氏,本朴勤俭;次高秀,性偏急,好打蛇。这蛇也怪,不打不见,越打越见,所以高秀出外每每见蛇,一生不知打死多少。娶妻王氏,乃小家人女,爱食虾子,在娘家常常捞食,父母亦不禁止。有人劝曰:“王家姑娘呀,捞虾与食虾,罪孽有等加。一口数十命,一顿亿万虾。世间伤生事,惟此罪无涯。与其多带罪,何不莫食他。”王氏曰:“称肉要去钱,吃鱼要下田,惟有食虾好,便易不可言。站在田埂上,举手有万千,一家都饱暖,犹如过个年!”因此捞食日多。及嫁到高家,喊夫买个捞兜,无事便捞,遂以为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