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的案差满四月尚无凶手,官将二差打了一千,又限三月。差无奈只得往外县游食打闹,走至宁远,见有人讲圣谕,二差去听。讲的犯淫案证,说得显然,生遭报应,死抱铜人,地狱坐满,又变脚猪。忽一人曰:“怪哦,犯淫都有报应,世上那有人种?”差曰:“常言万恶淫为首,谅必是有报应的。”其曰:“我一生犯淫,又未见报。”差曰:“老兄高姓尊名?”答曰:“小弟叫戚身康。”差遂拿链便锁,拉回宜宾缴票。
官坐堂问曰:“戚身康,你为甚将陈忠之妻仇氏杀了?头首放在何处?今日还不招吗?”戚曰:“我平生品正行端,并未造孽,也未杀人,并不知甚么陈忠,大老爷不要冤枉好人!”官曰:“好好问你是不招的,左右与爷重责二百!”戚曰:“大老爷何故平空白地拿命案诬人?我在宁远,岂有到宜宾杀人?”官曰:“还不招认?与我夹起!”戚身康眼睛一花,见一人喊他“快说”,戚昏迷之中,也不知觉,遂从头直说道:
大老爷不必将我打,听小人从头说根芽。
我生来矜骄又满假,不赌钱便去宿娼家。
入江湖出外肘大架,十多年家业水推沙。
无穿吃妻子天天骂,红场上投师学道法。
到场街见物就准价,不耕种使用有钱花。
眼光会观音堂去耍,又来了一个美姣娃。
战矫娇容貌难描画,论年纪不过十七八。
看金莲不上一小苩,我一见魂飞肉也麻。
倘与我一刻为姻娅,就死了我心也喜煞。
送美人田家实牵挂,见狗洞可以把身扒。
四合头房屋又错杂,但不知美人睡那榻。
访丈夫书房去学假,装算命看路到他家。
出门来又捡扇一把,到夜晚拨门去贪花。
摸美人床上己睡下,不由人喜得笑嘎嘎。
黑区区分不出真假,像是他又像不是他。
故意儿将扇掉了罢,就犯跷也不把我拿。
二一夜早早立床下,那知道就遇看冤家。
听要看忙把主意打,要逃走钻出把他煞。
谁知他把我来擒下,逃不脱只得用刀杀。
美佳人他还来护驾,一足去踢他一朴扒。
割了头听喊往外下,遇一人把我路儿遮。
一头去打他下地坝,见房圈将头丢那榻。
从原路逃脱常害怕,因此上远远走天涯。
既被捉只得说实话,望大爷莫把我来杀。
“你杀的是谁?”答曰:“是何德辉。”官曰:“哦,何德辉才是狗奴杀的!陈忠之妻仇氏,你如何又要杀他咧?”
那一案不是我的驾,这个人我还认得他。
“他又叫啥名字?”
他姓胡小名叫二娃,他手艺与我是一家。
我是红他在黑地耍,我以日他以夜晚拿。
“你又如何知道是他杀的?”
红与黑原不分上下,常与他吃酒又哈荼。
既相好还藏甚么话,娘偷人都要生喈色。
如不信去把他拿下,方知道我言是不差。
招毕,画押丢卡。传原、被二告上堂,骂汉南曰:“你身受朝廷顶戴,就该讲究品行,为甚戳事唆讼?贼杀你儿,乃天加报应,就该改过回心,如何还要冤屈媳妇、外甥?本县见他端庄稳重,不忍加刑,你还要告一控。如今贼也得了,你该明白到底是本县不是,是你不是?”汉南曰:“廪生知悔,甘愿以德报德。”官问:“怎么以德报德?”汉南曰:“想来此事原有天意:落扇衣血,如有所使,捆绑一处,俨似夫妻。如今廪生绝嗣无靠,况席成珍孤子无母,意欲抚他为子,南媳配合,以释前怨。”官曰:“如此极好。”成珍曰:“舅原父辈,不抚亦该奉养;即抚为子,即是弟媳与之配合,于理不顺。”官点头称是,谓汉南曰:“不如先赞成珍,然后认父,便无碍于理矣。”汉南曰:“招赘固好,但生有长媳,若不抚子受业,恐有异言。”成珍说曰:“我接舅父过老就是,何须赘抚?”汉南曰:“如此,我不当真绝嗣了?”官曰:“还是先赘后抚,两得其便。”凤姑曰:“女子之道,从一而终,夫死守节,不愿改嫁!”官曰:“守节固美,当看境遇如何耳。汝一家无后,身靠何人?赘后能孝,节亦在其中。”即吩咐回家婚配。汉南曰:“不如当着父台婚配,使人信服。”官曰:“未知喜期合否?”即问二人生庚,取历书看,笑曰:“此真天作之合也!今日大吉,又有贵人到。”官命备办花烛,二人先拜天地,次拜父,后拜官。即喊礼房书“抚”字呈上,官过了朱,交与席成珍,看者无不称美。
陈忠、陈礼早请吹手、三乘花轿,买两挑火炮,下堂即请夫妻当堂上轿,护送归家。汉南问:“大媳何在?”俱说回娘家去了。过几日去问,说已嫁了。汉南大怒欲告,成珍曰:“如今告也枉然,既不能守,由他罢了。”成珍遂改姓何。这何汉南家原富足,又积孽钱,买了两契,将近百亩。因媳从省解县释放还家,并无怨言,更加尽道,乃感悟追悔。又见席成珍至诚能干,舍不得媳妇贤孝,故抚子就媳,两得其便,因此求官成全。
再说差人将胡二娃捉拿禀官,官坐堂问曰:“胡二娃,你为甚将陈忠之妻仇氏杀死,把头割去?今在法堂还不招吗?”胡曰:“民一生好善,品正行端,焉敢杀人?”官曰:“你曾对戚身康说过,还强辩做甚?”胡曰:“那是盗贼畏刑,扳咬故态,大老爷何得深信?”官叫提戚身康对质。谁知戚说未讲,“此人我认不得!”官大怒喊打,戚曰:“大老爷问他就是,我们红不挪浠,就把小人打死,也不能对质!”官命依然收卡。问胡二娃曰:“你招了的好。”胡曰:“这明明是你教供咬扳,强盗都有良心吗?大老爷何故忍心害理,冤民做啥?”官大怒,命打二百,胡还是不招;又上美人桩、夹棍,胡二娃知瞒不过,曰:“大老爷松刑,小人愿招!”遂将始末一一说出。
却说胡二娃,先前原与陈忠连界,地方他都卖得,后贫为盗,搬在城东居住。仇氏原是淫妇,夫久不归,朝夕咒骂,遂收拾倚门外望,原有招蜂唤蝶之意,一见浪子,怎不凑合?陈忠回家之日,胡二娃在人家打了阵牌方去。因夫归妇喜,谈叙久了睡觉即浓。胡二娃先将房门做有外开消息,因进房去,疑仇氏另有奸夫,即要杀他,又不知谁男谁女,心想女头搽得有油,见陈忠那头油气扑鼻,遂到那头将头切下。提至城门边,忽想此头有人看见怎得下台?因况汤元早起在煮汤元,他便轻轻把头放在担内而去。走到远处躲了年余,回家方才三日,被差拿获,把供招了丢卡。
官叫况汤元来问,况曰:“那早得头,心中害怕,又恐天明人见,忽见何豆芽走至面前,放担解臭,乃将人头放在担内,大老爷要问何豆芽才知。”官又叫何豆芽来问,何曰:“李国志父死做道场,喊送豆芽,挑进城来,一头忽重,也不觉得。到李家过了称,挑至厨房去倒,滚出一个人头,民急用豆芽掩盖,收钱回家。大老爷要问他方知。”官骂曰:“你们尽是小人行险,以图侥幸,并无一个好人!”这李国志在城开烟馆,当甲长。那日喊煮烟的汪麻子去洗豆芽,见头告知国志,国志许钱二串,教暗地埋了。汪麻子懒埋,顺将人头藏在阴沟。后问要钱,国志不认,吵了几句退工走了。官叫国志来问,国志遂言其故,要问汪麻子方知。官问汪麻子,不知帮那家人去了。官骂曰:“你为甲长,见头就该禀报,为甚隐瞒,出钱买好?岂得无罪?”即命丢卡,况、何二人各打二百释放。出票捉汪麻子,汪又贸易去了,数月方获。李国志已拖穷了,问头说在阴沟内,命差押去。头烂把骨取来,释放李、汪二人,详文上司,将戚身康、胡二娃斩首。此一案冤枉多人,牵连一路,直到此时方才结案。
却说陈忠人已结案,请何成珍进城分伙,把账一算,两年又嫌银二百多两,各分一半。陈礼分五百两,就将生意顶与陈礼,回家讲亲。这西林寺侧郑高轩之女兰英择婿太过,尚未字人,闻陈忠案明,又分千金,遂请媒说合。陈忠应允,迎娶过门,说笑之间,言及当年滚下毛厕之事,兰英好笑,说是天报。这兰英贤淑,夫妇和顺,劝夫读书。陈忠与成珍商量,成珍曰:“你我俱有家累,如何出门?只要发愤,在家亦可进功,不如送文父看。”陈忠先年从过汉南,两老庚把家交妻理料,一心读书。数年二人同榜入学,次科何成珍中举,生四子二女,以二子奉席禋祀;陈忠二子四女,二家结亲,家亦巨富。
从此案看来可知,善恶两途,祸福攸分。行善福至,作恶祸临,报应原是不差的。你看陈忠,因一念之善,戒烟放螺,不但免难得生,冤狱亦因此而解。陈礼成人之善,改己之过,亦得免死兴家。席成珍至诚遭冤,反得美妻巨富。何汉南唆讼绝嗣,财归他人。戚身康、胡二娃贼心狗胆,贪淫杀人,终于斩首。况汤元、何豆芽、李国志、汪麻子皆奸诈小人,暗地移害,终受其报。陈仇氏、席钱氏艳妆败节,一死于水,一死于刀。邹凤姑孝而贤淑,虽遭冤屈,终得昭雪;再嫁贤夫,存享富贵。郑兰英劝夫读书,亦得成名,沾其余光。易昌荣忠心抚孤,殷勤理料,后亦得其提携,衣食有余。即此而观,一念之善,可以格天心,免死亡,得美报。可见天之报应,因人而施,夫岂有一毫之爽哉?
活无常
不淫从来先受祸,节遭悍逆欺凌;见危致命不改心,任随冤孽妇,自有鬼神伸。
荣阳东乡王汝弼,家小康,数代好善,汝弼亦乐于施舍。因读书未第,弃而业医,常有济人之心。为人心直口粗,说话不离爹娘,开腔就是老子,因此少人请他。娶妻周氏,生二子,长克勤,次克俭,读书发愤。但克勤好喂雀鸟,汝弼常责不听。周氏以子聪秀,对亲务择大家,所以甘四犹未讲成。克勤立志读书,亦不为意。
时城内有饶天顺者,家资富足,女名巧莲,人材虽美,但娇养成性,少知妇道。因择婿太过,廿三犹未字人,其女似有怨言,他父听得急欲嫁之。闻克勤发愤读书,令媒去讲,周氏喜允。汝弼曰:“不可,他富我贫,门户不当,况他尚在择婿,今俯就而来说合,乃人大心变,欲急嫁耳。”周氏曰:“结亲攀高门,况是大家人女,规矩礼法比人好些,这亲结成,就是眉毛也长三寸,你还好高吗?”汝弼曰:“他虽富豪,乃大利起家,非世族可比,有甚规矩礼法?不听我言,后必追悔。”媒人又言女子美貌,嫁奁几千,喜得周氏手舞足蹈,那由丈夫作主,一口应承。及过门来,果然脾性乖张,嘴巴尖利,女工不做,一味打扮。汝弼叫妻教训,周氏以媳初来,不好开腔。
克勤原是志气男子,见妻半年不做活路,反要婆婆服侍,每夜教训。饶氏大不耐烦,因曰:“都是你穷背时,自己作苦!我妈原讲送个丫头来,你家又舍不得那碗牢饭,我又未学,叫我如何做法?”克勤曰:“贤妻呀,娘家之势不可恃,娘家之富不可靠,千很万很,自有才很。倘若穷了,向娘家多借几回还要受气;就是家富,也要勤才能保。自古王后犹然刈葛采苹,亲蚕自织,那有全然不做之理?况讨媳原为替手,今反要妈服侍,于心安乎?忍乎?”饶氏从此虽然动作,总是打东西,以泄其忿;公婆讲他说一还十,丈夫教他脸嘴,一家都要欺着。克勤几回发作,周氏又来劝住,兼之饶氏在娘家日多,只得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