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娥用包袱把匣背起,手拉小金童,开后门翻垣而逃。行未五里,后面魏倒屯赶来。素娥见前有一陡坎,慌忙跁上,捧沙候着,等魏上来劈面打去。魏两目尽沙,一闪跌下,撞倒篱桩,把眼签瞎一只。素娥又拿石打去,魏恐丢命,顾不得疼痛,跁起急回,见接亲人已至,告曰:“人已逃走。”骆鹏飞曰:“那就退我银子!”饶氏曰:“被贱人盗去了。”鹏飞曰:“此话哄谁?难道被你用美人局骗了不成?”即将魏倒屯绑起,进屋去搜银子。忽见玉莲,鹏飞大喜,一手拉出绑在轿内。饶氏喊天叫地急忙来夺,被鹏飞一掌打倒,抬起飞跑,上船开舟而去。回至湘潭,玉莲哭泣,不肯拜堂。骆妻马氏性极贤淑,见此情景,叫夫不要逼他,使同己宿;问明来由,好言宽慰,言己无子,命夫娶妾,“你若肯从,必不相负。”玉莲见嫡慈良,只得应允,惟有咒骂母亲而已。
再说素娥当夜逃至舅家,他舅周国珍,家小康,为人正直,但爱打枪。妻童氏,性泼而妒。见素娥来家,问知冤苦,国珍怜惜,除房安顿。素娥把银交舅执掌,每年利息以帮口食,国珍应允。素娥不自作客,女工针黹,殷勤帮做,事舅如父母一般,闲时自教小金童读书。国珍见媳懒而素娥最勤,更加喜爱,常常劳慰,有好饭食,虽少亦必分赠。又爱金童,每外归必买糖饼。童氏心疑,想甥媳美貌,老汉十分爱他,会着话不断缠,莫非想吃倒草吗?从此常将冷眼暗视。
一日,小金童的书素娥有几字认不清楚,拿去问舅,国珍指点讲解。童氏进来,面忽变色,素娥慌忙退走。是夜,童氏谓夫曰:“我家固不甚丰,怎经两人来吃空饭?不如把李女子开销,使他另投别处。”国珍曰:“你这老婆子,好不贤良!他是孤儿寡妇,满腹禽冤,你不收留,他又何处安身?况他的银子,一年有四五十串钱的利,就天天吃肉也吃不完,怎说是吃空饭?”童氏曰:“是哦,我知你爱他,舍不得他去!”国珍曰:“他又勤快,又尽孝道,怎不爱他?”童氏曰:“我嫁你三十多年,未见你爱!”国珍曰:“那些不爱?”童氏曰:“有劳未见你夸奖,有食未见你推让。”国珍曰:“我不过劳烦他几句,你是我妻,见人殷勤,还要替我道劳才是,怎么还说这宗酸话?”童氏吵曰:“我知你的过场,留着他好做不要脸的事!”国珍唾面曰:“放你的狗屁!”童氏就来扯须,被国珍几个耳巴,童氏倒在地下,乱扳乱骂,一家都来劝解。素娥心如刀绞,想走又无去处,只得暗哭而已。
不远有一文昌宫,三月三的娘娘会,演戏庆祝。国珍之媳再三邀素娥看戏,素娥只得同去。见卖虾饼者,虾用粉裹,使油炸燥,其味香美。素娥想舅喜虾,平常捞食日多,遂买十个,回家一人送个,还有两个留舅下酒,捡放房内。国珍晚归,素娥奉之,国珍拿来下酒,食后肚忽疼痛,越痛越凶,一家惊慌,医还未至,竟已死了。童民见夫七孔有血,想病是吃虾饼起的,因前被打之恨,指素娥骂曰:“你这贱人!为甚把舅爷毒死?”素娥曰:“舅娘不要乱说!我与舅爷无仇无冤,况受大恩,丝毫未报,岂有毒害之理?”童氏曰:“你用虾饼毒死,还不认承吗?”素娥曰:“虾饼是买的,大家都吃了,岂单毒舅一人?”童氏曰:“饼放你房半日,不是你放毒是谁?”素娥曰:“舅娘不要冤枉好人!”童氏曰:“此时不与你说,事大事小,见官就了!”即投鸣保甲族长,进城报案。
官亲来勘验,见是服毒身亡,遂叫保甲族长去问,皆曰:“此暗昧事,我等不知。”官命将尸安埋,带童氏、素娥回县。先叫童氏问曰:“李素娥是你甥媳,无缘无故,焉有毒死舅爷之理?”童氏曰:“此妇外虽庄重,内实轻浮,是个杨花水性,因见舅爷爱他,时常夸奖,只道舅爷有意于他,便说些邪言,挨挨搽搽。我夫大怒,把他骂了一顿,叫他要惜廉耻,他因此怀恨,故将舅爷毒死。”官又将素娥叫来,问曰:“你舅爷如何死的,你为甚又在他家,是何情弊?从直诉来,不要隐瞒。”素娥叩头诉道:
大老爷坐法堂高悬明镜,听小女将冤枉细诉分明。
奴虽是乡村女生得愚蠢,也知道天伦重舅爷为尊。
皆因为饶氏嫂悍恶成性,发泼虿逼公公上了省城。
奴过门未一年夫又进省,一心要寻老父转回家庭。
那知夫去七年渺无音信,我婆婆苦思念得病归阴。
嫂奸夫魏倒屯来把计定,将小女暗卖了二百纹银。
蒙侄女玉莲姐与奴通信,盗银子赠与奴出外逃生。
奴携儿黑夜里舅家逃奔,蒙舅爷收留我天大恩情。
二百银交舅爷替奴收领,将利息作母子口食柴薪。
三月三会场上买了虾饼,留两个送舅爷去把酒吞。
到晚来忽然间得了急病,腹疼痛如刀绞一刻归阴。
舅母娘起疑心捏词妄禀,望仁天与小女洗雪冤情。
“你舅不吃虾饼,肚不疼痛,吃了虾饼须臾痛死,饼是你的,不是你毒是谁?”
那虾饼一家人奴都送尽,焉能够只毒死舅爷一人?
况小女出娘胎品行端正,岂敢去灭伦常毒害长尊?
“谅必因奸不遂,挟忿毒死舅。此事合情,何须强辩!”
呀,大老爷呀!
为甚么将命案捕风捉影,平白地诬小女不美声名?
奴若是贪淫欲早该出姓,那有个年轻女去找老人?
“不怕你会说,他告的有凭,你说的无据,怎挣得脱?”
呀,大老爷呀!
这都是舅母娘起心不正,一面词又何必信认为真?
况小女受舅恩报春未尽,说毒害天地间那有此情?
“你舅原是服毒身亡,又经本县验过,这个就不是诬你了。”
呀,大老爷呀!
或者是我舅爷寿数该尽,或时症或痧戾误把命倾。
还只望大老爷细揣情景,将此案讯明白存殁沾恩。
官想此案因奸不遂,挟忿毒毙,似不合情,疑有别故,随即退堂。童氏见官不究,恐官司打输,诬告加等,遂将素娥带来二百银子托人送官。官见银黑心,苦打成招,画押丢监,申文上司不题。
却说小金童见母坐监,每日哭泣不已,乞食奉母,逢人便问:“我母遭冤,打啥主意才救得出?”有人笑曰:“除非把下毒人捉住,招了供,你妈就出来了。”金童曰:“不知姓名,要那个才捉得到咧?”其人曰:“喊无常二爷去,包捉得到。”金童信以为实,到城隍庙无常面前,叩头祝曰:“无常无常,听说端详。我妈遭冤,身坐禁墙。为的舅公,服毒身亡。事无头绪,凶手潜藏。惟你无常,管理阴阳。出门叫案,从不带汤。何人下毒,那个为殃?世人不知,你必知详。小子恳仰,大发慈良。把他捉住,拉上大堂。使他自认,搭救我娘。信香三柱,头叩两双。倘得伸冤,没世不忘!”小金童天天叩恳,极其真诚。
过了半月,上司回文转来,说是逆案,命就地正法,剥皮示众。把素娥提,谓曰:“此事是你自作自受,死了不要埋怨本县。”素娥恨曰:“奴以玉洁冰清,负此恶名,含冤而死,此恨此怨,悠悠苍天,曷其有极!”即仰天大哭。忽然一股旋风扑上堂来,饶了三匝,尘土飞起。官大惊骇,见一人站在面前,正是:
脸上胡须八字开,尖帽写着“你也来”。
麻布衫儿摇摇摆,足下穿双谷草鞋。
官曰:“你是甚么人?胆敢乱我堂规!”只见那人上前打拱说道:
叫声邑侯不要忙,细听吾神说端详。
此案之中有冤枉,休把人命作寻常。
“你是何人?有何冤枉?来此何事?”
我是差人有名望,谁个不知是无常?
见你决案未妥当,因此显化到公堂。
“本县有那些不妥?你讲。”
李氏素娥孝行广,苦守节操似冰霜。
鬼服神钦人尊仰,遭家不造起祸殃。
“甚么祸殃?从头说来。”
他嫂饶氏良心丧,忤逆淫妒世无双。
他与奸夫设罗网,要把李氏逼下堂。
一计想把侄害丧,他女救护才安康。
二计命人把亲抢,李氏逃往舅家庄。
他舅平日伤生广,四季步猎在山岗。
伏鸟孕兽被枪响,一命即将二命伤。
冤冤相报还命账,因此食虾遇毒亡。
他妻童氏太混账,脾性乖戾少慈良。
李氏勤劳夫夸奖,他便疑夫欲偷香。
唆夫起逐吞银两,被夫打骂把脸伤。
因此怀恨在心上,捏词诬告到公堂。
邑侯既疑情不像,就该仔细来揣详。
为甚见银生妄想,苦打成招丢禁墙?
此女今虽受苦况,前程远大福无疆。
邑侯若把他命丧,异日无人怎下场?
此祸原魏倒屯酿,他的罪过似汪洋。
倘若逃走无影响,日后你才费筹量。
此案重大如山样,关系前程岂荒唐?
如今不听无常讲,后来难免见无常。
说毕,倒地如死人一般。官大惊疑,问左右曰:“此人是谁?”一差禀曰:“此是魏道仁,混名‘会倒屯’。”官想:“既是魏倒屯,无常之言必非虚诳。”命左右取水喷面,即时苏醒。官问曰:“你这狗奴!为甚奸人妻女,逼嫁节妇?”魏此时尚未清醒,因曰:“此事难怪小人,实饶氏做女之时把小人勾引,及逼嫁李素娥,乃饶氏所为,小人不过帮忙而已。”官听此言,益信无常是真。
各位不知,此时素娥遭冤正法,因金童诚心感动无常,播弄魏道仁穿他衣服上堂伸冤,以救其命。官传童氏上堂,骂曰:“你夫是伤生太多,冤鬼索命,何得诬告好人?”童氏曰:“小妇之夫实素娥毒死的,望大老爷详情!”官曰:“你这恶妇!疑夫偷情,唆夫赶逐,反要捏词诬告,今见本县还不认吗?”命左右掌嘴二百。方打八十,童氏痛苦难当,喊曰:“大老爷施恩!小妇错了!”官即将童氏枷号三月,方才释放。又把魏倒屯丢卡,开释素娥。
此时素娥无家可归,母子乞食度日,心想丈夫上省寻亲,不如乞往省城,访问丈夫消息。一日,至一大桥,见前面旌旗蔽日,戈戟逐队而来,母子忙避桥下。后面两位官员一老一少骑马而来,行至桥边,马不过桥,那官命左右搜寻,左右将母子拿到官前。那官问曰:“你这乞妇是何方人氏?为甚在此,使我马不过桥?”素娥禀道:
老爷在上容告禀,细听乞妇说原因。
奴名素娥本李姓,一十八岁嫁王门。
夫君克俭多秀俊,母命寻亲上省城。
“你公公叫啥名字?”
公公汝弼有学问,精习医理济世人。
“又为何事出门?”
嫂嫂侥氏忤逆甚,寻故把公逼出门。
奴夫寻父去无影,婆婆得病命归阴。
说到此处,马上官员大叫一声,跌下马来,左右慌忙扶起,骇得素娥话不敢说。那年老官曰:“你忙忙往下讲!”
嫂嫂从此心越狠,他有奸夫魏倒屯。
苦苦逼奴不改姓,将奴暗卖二百银。
奴家闻知往外奔,逃到舅家去安身。
那知舅爷又废命,舅娘做事太不仁。
诬告奴家谋舅命,苦打成招问剐刑。
多感无常神显圣,上堂与奴把冤伸。
虽有家乡难投奔,因此乞食把夫寻。
只见二位官员眼泪双流,衣巾尽湿,喊曰:“呀!你就是我贤孝媳妇!可怜落于乞讨,快来相认!”素娥仔细一看,后面官员正是丈夫,因仪容非昔,打扮不同,所以睹面不识;及问年老官员,才知是他公公。
各位,他父子何以做官?只因王汝弼当年乘夜出门进省,医道颇行,因医提督桂秀岩之病,相与交厚。时金川用兵,朝廷命桂征剿,桂带汝弼随军治病。桂命游击宋元俊为前锋,宋好酒失机,大败丧师,佳杖责之,仍命立功赎罪。宋怀恨,寻桂细节,妾奏一本。朝廷将桂革职留任,命额驸公尚书福隆安至金川审问,查其所奏尽虚,遂坐宋正法,复桂原官。福公在金川不服水土得病,桂荐汝弼,数剂全愈,福公心喜,带汝弼进京。从此医道大行,福公保奏署理太医院事。及王克俭奉母命寻亲,上省访问,知进金川,即往金川;半途无费,乞食前行,至金川而父已进京矣。克俭此时进退两难,遂在营中材帛大头军走跳。时正冬月,克俭衣单寒冷,抱一薰笼在营前瞌睡。是夜贼子正来偷营,见无影响,放胆前进,挥兵如蜂拥而来。时营前设有九子连珠炮,药线已上好的;克俭见贼,急无计退,顺手将薰笼之火抓放引上,只见轰声不断,克俭昏扑倒地。满营惊起,见无动静,请问放炮之人,见炮边睡一人,拉起来问,克俭因言贼来放炮之故。出营一看,尸横遍地。天明点数,打死二千余人。桂公叫克俭进帐劳问,见他衣敝而貌秀,叩其所学,对答如流,桂喜留为幕宾,参赞军务。克俭数献奇策,无不效应。金川已平,以功授军中参谋挂协台衔,随桂回京复命。父子相逢,悲喜交集。克俭随桂引见,授广西桂林总兵。父子上表,告假回籍,进省投到,各衙俱迎。事毕回乡,路遇素娥,各诉离情。汝弼闻官受贿诬媳大怒,命左右往荣阳县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