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此官原是对年缺,此时期满卸任。新官姓林,乃是实授,爱民有才。子良递呈诉冤,官因移交事忙未及审讯。至三月初六,乃子良生日,他妻伍氏办些香烛,带起侄儿桂元,各庙烧香,恳求菩萨佑夫脱难。来至南华宫把纸烧了,尚未磕头,忽龛内天花板上挤挤揸揸的响,着了一惊。把神敬了,桂元胆大,从柱头扒上去看,见一耗子在跑,遂扒进去,见一件衣裳,拿下一看,本是骆老师的,因曰:“前日失了此衣,癞这个癞那个,还在此处。”伍氏曰:“你知是他的?”桂元曰:“此衣我认得,缝的黑布纽子,不信你问他们。”此时众蒙童都在正殿里耍,俱说是老师的。伍氏见衣上尽是血迹,被耗子咬了两个眼。———那知耗子在上吃血,钱纸一烧,火气冲上,冲得耗子乱跑,因此在响。伍氏把衣拿着,叫众徒莫告先生,回家告知公婆。公曰:“此人必是先生杀的!看他情形定是有心于彭氏,前去奸淫,撞着王三嫂一喊,因此杀死。若不是他,如何对春林说‘麻打伙’那话?”众人都说是他无疑,即进县做呈报,递以血衣为凭。
官看毕,调前卷来看,把血衣一比,里外翻看,又看凶刀,说曰:“这人是此人杀的,前案冤矣。”左右曰:“老爷何以知之?”官曰:“前案血衣血未浸透,面上起,定是染的;刀无形迹,便知是假。此衣之血内外浸透,定是真的,以此知是他杀。”左右拜服。官即命差将骆心田拿来,官曰:“你这狗奴!为甚教书人都不守礼法,胆敢犯淫,杀毙人命?如今败露,还不招吗?”心田曰:“童生教书素讲品德,曾在何处犯淫杀人?老父台切勿平空冤枉!”官曰:“狗奴去奸倪泽山之妻彭氏,反将王三嫂杀毙,又有血衣为凭,还不认吗?”心田曰:“童生之衣前日失去,满堂尽知,或者别人偷衣前去杀人也未可知,望老父台详情。”官曰:“此话诳谁?衣是你的,况又对徒弟说‘麻打伙’那样秽语,怎能辩脱?”心田曰:“那是童生见他丑态,无心说出,童生知错;至杀人之事,实不知情!”官思曰:“不有淫行,焉讲邪话?”命左右打戒方二百,心田还是不认,官命用夹棍夹起,心田实在难过,哭泣诉道:
这一阵受夹棍实在老火,夹得我眼流水直往肚落。
那汗水往下流滴滴哚哚,周身上似火烧胜于刀割。
真真是黑天冤飞来大祸,满身上生有口辩之不听。
老父台又何必苦苦冤我,我也是读书人满腹才学。
胆子小气力单斯文妥妥,夜晚些怎出门把人杀却?
“士而无行,无恶不作,左右与爷催刑!”
再催刑这性命定然难躲,弄得我死不死活又不活。
五脏内起青烟只是冒火,头欲裂眼欲爆气也要落。
老父台呀!
前十名我也曾数回考过,一心想登金榜及第联科。
焉能够坏品行自造罪过,平白地把功名一笔除削?
况他是东家娘其子从我,又岂肯作禽善去贪淫欲?
“还要嘴烈,左右赶紧催刑!”
又催刑比前番更加难过,夹得我这一阵屎尿齐痾。
霎时间气不来巳曾结果,转眼间不知道怎么又活。
我心想招了供声名就堕,若不招定然要命见阎罗。
读书人丧声名实在不可,就死了也被人指我背壳。
任随你把童生一身夹破,冤枉事硬不招其奈我何。
“狗奴实在不招,左右与爷把刑松了。”过时许,复夹复催。
是这样苦毒刑实在刻苛,生而死死又生怎么煞搁!
我先前不招供真真有错,就上天与入地也难逃脱。
倒不如受冤屈把供招过,自然有菩萨知观音弥陀。
这都是起淫心轻言招过,挨手掌受夹棍怪得谁何。
“快些招来!”
老父台善详察犹如见过,杀人事尽是真半点不讹。
“凶刀放在何处?”
那一夜执凶刀慌忙逃躲,见石眼丢进去忘记那坨。
“到底你与彭氏有奸无奸?”
论行奸是初次并未摆伙,我焉敢坏名节胡言乱说?
招毕丢卡,即提孙子良出卡,当堂开释。
再说骆心田并无妻室,只有孀母一人,闻子遭冤,急进县来。问至卡门,禁子放进,见于项带铁绳,足镣手肘,衣服全无,立在尿缸之下,形容枯槁,叫道一声“儿呀”,即气倒在地。心田急忙喊叫,半晌方醒,哭曰:“只说我儿读书上进,扬名显亲,那知遭冤坐卡,叫为娘怎想得过?”心田曰:“这是儿前世之冤,今生之过,错出一言,致遭此祸,如今悔之已晚!”母曰:“儿可作一冤单,为娘破命去告上控!”心田曰:“孩儿心乱如麻,怎能做词?想来上控亦不可告。”母曰:“不告上控,倘有不测,娘靠何人?”心田曰:“母亲勿忧,血衣虽是儿的,但无凶刀,案不得结,慢慢设法,自有生机。且把卡和了,儿才得活。”其母和卡,告尽哀怜,总和不好,心田叫母去求局绅。这心田为人口虽尖利,尚无大过,士林都还见得。局绅见请即去,一串钱把卡和好。逢着比期提出追问凶刀,心田一口咬定丢藏忘了。此官憨良,又念斯文,只打二十戒方,所以几次追比不甚吃亏。心想:“我是老师,讲说邪言,道此冤枉,品行有玷,名节俱亏,使斯文扫地,儒门倒霉,真名教之罪人也!若不痛悔,牢底怕要坐穿。”于是默对神天誓愿:端品正行,斩断邪念,教育人材,天天悔恨。
那知人有诚心,神有感应。一日,林大老爷验尸回来,离太平场不远,尽是山路,窄狭难行。路旁有一古坟,官轿转弯前行,从古坟上过,忽然踩崩。大班跌下坟穴,见把杀刀,大班捡上。官问何物,大班交官,官见刀起血锈,想骆心田供称刀藏石眼,此刀定是他的。回衙提心田来问,依然原供。官曰:“凶刀本县已得,何须隐瞒?”即递与看,心田曰:“此刀是犯生火房的。”官曰:“狗奴,供称刀藏石眼,此刀是石眼拿出,何得又推火房?”心田曰:“火房常用之物及门尽都认得,犯生前供实是畏刑诳认,衣裳亦是失了的,此心可对天地鬼神,并无欺哄。”官曰:“衣是几时失的?”心田想曰:“火房洗衣交我,放床头上,次夜倪家即出命案,又过两日犯生方知,便清问不出。”官猛省曰:“此案把你屈了,你火房叫啥名字?”心田曰:“叫何四麻。”官即命差将何拘至,骂曰:“狗奴!快把杀王三嫂之事,从直招来!”何曰:“杀人之事,要问老师才知,小人如何晓得?”官曰:“狗奴!偷衣顶名,将人杀死,还不认吗?何曰:“大老爷冤枉,小人实不知情!”官命拿夹棍来把他夹起,何四麻一见夹棍,骇得战战兢兢,战曰:“大老爷不消用刑,小人愿招。”于是从头细诉道:
大老爷不必动棍棒,听小人从头说端详。
民家贫出世多混帐,今年子帮工在书房。
每出外庙门抬头望,见一妇生得甚光扬。
周身上衣服极漂亮,我一见魂魄就飞扬。
心想要与他偕俪伉,又奈我身低貌不光。
每日里心中生妄想,有一日寻柴在厢房。
听老师在外把话讲,喊春林说话甚有祥。
麻打伙说来如此样,我只得心中暗思量。
那妇人老师必看上,他心里定然想偷香。
倘若是与他同罗帐,这厚味我又怎得尝?
还须要先把主意想,打冒诈顶名到他庄。
说老师妇人必尊仰,不费力就与他同床。
忽听得他夫把府上,我乘夜偷衣往外飏。
拿杀刀防身把胆壮,二更候轻轻跳过墙。
毛房中现出有灯亮,走拢去忽又息了光。
出来个妇人影子晃,我只说彭氏美姣娘。
拢上前将他来搂上,那妇人此时着了忙。
要发喊抚嘴难松放,他伸手抓住我肾囊。
痛得我希乎把命丧,才抽刀杀他入黄梁。
骇忙了抽身回头往,衣有血怎好进庙廊?
暗地里送在花板上,想神仙也不知行藏。
那杀刀血染无光亮,磨去了又起锈如霜。
怕别人看见知影响,即丢在古坟内中藏。
那知道恶人天不相,有冤鬼朝夕随身旁。
被耗子暗地把祸酿,引孙家寻出血衣裳。
冤老师我才把心放,想可以漏网免灾殃。
遇仁天轿过古坟上,偏作怪正头踩个哐。
将凶刀拿来呈官长,因此上把我来谙详。
将小人拘到法堂上,骇得我心内无主张。
不招供难以受刑杖,杀人事从此诉短长。
望青天施恩把我放,念我是初犯沾个光。
招毕,画供丢卡。把骆心田开释,谓曰:“此案皆你一言惹出冤枉,论理都该责打,念你先已受刑,姑从宽议。读书人当要言不妄发,守颜子之四勿;行必谨慎,效季文之三思。至于淫欲,切不可犯,从此回家务要改过自新,忽负为读书人可也。”
心田叩头认错,回家修身立志,谨言慎行,教书尽心,常与子弟讲究孝淫两条,极其严禁。次年入泮,后举优贡。何四麻在卡受尽苦刑,丁封一到,斩首示众。倪彭氏虽好打扮,却喜贤淑敬夫,所以两次遭冤都未播他,得保名节。后亦改悔,不尚打扮,敬惜字纸,亦得享福终身。孙子良洗心守分,后亦兴家立业,得以善终。
从此案看来可知,人一起心,神已先知,不但造罪与恶难免报应,即一念之过亦是要报的,而况于起淫心造口孽,有不遭冤受苦者乎?吾愿世人当以孙子良、骆心田二人为鉴焉可也。
错姻缘
男儿收心有道,动念即思鬼神。温柔乡里现天真,姻缘越推越稳。
乾隆时,新津有胡氏弟兄,家贫分居。弟学裁缝,为人忠厚,心直言谨,见人谈闺阃他便劝止,娶妻不孕。兄打草鞋,为人庸愚,膝下二子,惟次清秀,聪明浑厚,又极勤俭。宅近有一蒙馆,他时常去耍。
馆内是张老师,原系宿儒,教书与别人不同。凡子弟进馆读了《三字经》,便读《幼仪》、《三圣经》;逐日讲解,务要恭行实践。在家要行出告反面之仪,温清视膳之礼,每逢朔望,俱要演习大清礼仪。上馆时,对父兄说道:“凡人学习品德,要在孩提,一生好孬,关头实由弟子,所以孔子说,入孝出弟,谨信泛爱,以至亲仁。要行之有余,然后学文。夫为教之道,要父师并行,父兄之教不先,弟子之率不谨。先生教之,父兄行之,则习成自然,根本深厚,到老不坏;先生教之,父兄不行,则教如未教,一旦气拘物蔽、习染俗移,分明是个好子弟,却被父师弄坏,岂不可惜!”他过了一月便要访问,如有那个未行便要责打,三责不听,逐出馆外,所以他的学门越教越旺。
一日讲书,见一孩子窃听,讲毕问其姓名,答:“姓胡。”问:“今年几岁”,答:“十岁。”问:“你读不读书?”答:“想读无钱。”老师曰:“你回去对你爹说,我不要学钱,只管来读。”胡子回家对亲说明。次日去读,又莫得书。老师写两篇点了,他一日读完,下午考字就认得三分之二。老师喜曰:“此子到还会读。”遂与他取名培德,说:“你回去喊你爹买本书来。”培德喊父买书,父曰:“原说无钱,你要去读,叫我那里去办?”老师见他未买,便借书与他读。晚学回家,遇着胡二,问知无书,心想:“有子读书,父兄之幸,哥哥为甚连书都不买?”便上街与侄把纸、笔、墨砚并书买齐,半年便把“四书”读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