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文锦忧气回家,话也不讲,走到书房睡着。他母问轿夫为着何事,轿夫都说不知;遂到书房,问文锦曰:“我儿然何回来得这们早?吃了晌午(饭)莫有?”答:“未吃!”母曰:“他们女婿来了,都不留吃晌午(饭),就做得那们啬么?”答:“肚中吃饱了!”母曰:“吃了些啥子?”答:“吃了一肚子的气!”母曰:“为着何事?快告与为娘得知,娘好去办饭。”文锦起身说道:
尊一声儿的妈休提晌午,肮脏气受饱了胜过酒肉。
“那个得罪了你?”
难为你老人家合个媳妇,蒙着头全不访实在马糊。
“那些孬了?”
尘世上有许多美貌妇女,偏要说胡兰英那个丑奴!
“呀,你听他名字如兰草花样,香得钻心,那们又孬咧?”
论名字他果然取得有趣,我今日一见了才是怪物!
“那些不好看咧?”
一脸的大麻子堆了又砌,两只眼萝卜花红线盘珠。
鼻子歪嘴皮翘门牙外露,那眉毛两边斜又大又粗。
小金莲前朝天后头钻土,论头发似沉香一尺有余。
最恨那不明理岳父岳母,一家人去吃酒留他看屋。
看见了亲丈夫羞耻不顾,散了菸又倒茶跑进跑出。
“那才爽快得好咧!”
你看儿貌堂堂诗书满(腹),配妻子理当要美貌姑苏。
胡兰英似丑鬼心中畏惧,怎与儿美郎君拜完花烛!
“这是幼年聘定的,如今又怎么做咧?”
若要儿与丑鬼结成夫妇,儿情愿学和尚看经念佛!
“这们说来又怎么开交?”
退红庚任凭他另放人户,如不然进庵堂去学尼姑!
高升夫妇再三苦劝,文锦执意不从,想勉强娶来,又恐后来不和,只得请媒到胡家退庚。此时兰英在外婆家耍去了,天祥对媒说道:“两家幼年开亲,心甘意愿。我女虽是丑陋,乃出痘把像变坏了的,谁又愿得?今日无故退亲,那就不允!”媒曰:“常言‘捆绑不成夫妻’。他既不愿,勉强嫁去,难免夫妇反目。不如听我相劝,允其退婚,另放高门。只要命好,自然要落好处的。”天祥思之有理,接了红庚,托人另放。
天祥有个表兄,姓王,接媳数月而死,素知兰英贤淑,请媒说合。天祥应允,即接兰英回家,办物打发。兰英听知,急得五脏火冒,七窍烟生,问爹妈曰:“李家为甚把婚退了?”父曰:“嫌儿丑陋,做不得得秀才娘子。”兰英曰:“岂容他退罢!”答:“不容他退,难道还耐着他要吗?”兰英曰:“爹妈明日请两乘轿子,陪儿去到他家宗祠,请他族中的知事长者与他面理。他族中也有姑娘姊妹,也要许人,他若说得我过,方准他退。”天祥骂曰:“好不要脸!闺阁处女与人面理,莫把先人羞了。为父又把儿许与王家了,还讲啥子!”兰英曰:“女子以名节为重,既已结亲,又嫁他人,这样败名丧节之事,你儿断然不为!”天祥曰:“又未过门,如何是败名丧节咧?”兰英曰:“大丈夫一诺千金,生死不移!远近谁不知儿已许李家?今嫁他人,是二夫也,你儿纵死不敢从命!”天祥曰:“他退了婚,你不另嫁,教为父养你一世罢。”兰英曰:“他虽负儿,儿不负他。”天祥请人劝解,兰英不听,说道:“生是李家人,死为李家鬼,情愿出家修行,再不另嫁失节。”天祥大怒曰:“女子立家从父,父已许诺,岂由他不嫁吗!”遂约王家下聘。
兰英朝夕啼哭,到王家送期之日,兰英进房坐定,想起自家命苦,不能从一而终,“若不嫁人,违了父命;若是嫁人,失了贞节。事在两难,不如一死罢休!”只得望着灯光,把苦情哭诉一场:
未开言肝肠断,珠泪滚滚湿衣衫。
只说是夫倡妇随长相伴,谁料得含冤负屈不团圆。
又道是妇女名节不可玷,我岂肯腼颜活世间?
恨只恨亲思未曾报半点,就落得一命丧黄泉。
一更里月衔山,想奴薄命好惨然。
生来容貌本娇艳,十岁犯了痘麻关。
浑身皮肉稀糟烂,希乎把命送阴间。
痘好面麻颜色变,齿露唇歪发悁悁。
呀,天呀天!
我前生作何罪犯,为甚么改变花颜?
二更里月斜悬,想起前事泪潸然。
只因我爹妈出门饮酒宴,忽然李郎来拜年。
狗儿围住打不散,奴只得含羞接进大门前。
李郎看怒抽身转,不久日即来退姻缘。
呀,冤呀冤!
叹人情如此薄短,竟不能同偕百年。
三更里月中天,想起爹爹痛心肝。
纵然他把婚姻来退转,也当念父女恩情万万千。
每日舍儿两碗闲茶饭,度活残生守贞竖。
若不然送儿且到尼姑院,削发全贞去参禅。
为甚的另放高门结姻眷,一匹良马配双鞍?
呀,爹呀爹!
何苦要忍心害理,使女儿月缺花残!
四更里月半山,想起我娘泪不干。
自幼谆谆把儿来劝勉,教女儿总要争气免人谈。
生怕儿失了你体面,只望儿行坐俱要在人前。
为甚今日不把前言念,与爹爹做事合一般?
儿若从父依妈劝,定要败名羞祖先。
呀,妈呀妈!
另改嫁儿实不愿,要相会梦里团圆。
五更里月色残,想起李郎痛心肝。
你也曾读书到万卷,难道说这个道理想不穿?
昔年诸葛孔明扶后汉,黄承彦丑女结良缘。
孟光力大丑难看,梁鸿配合甚喜欢。
为妻虽然不体面,也念你爹妈昔日把亲联。
为甚总要使奸险,活逼妻到鬼门关?
呀,夫呀夫!
你把这坚贞烈女,竟当作野鹤山鸾。
苦情说了千千万,舌敝唇焦油亦干。
拜罢爹娘恩,辞别镜台前。
生是李家人,名分本相安。
死是李家鬼,窃敢壹香烟。
手拿着七尺红绫,了却我今生缱绻。
看明朝,江上峰青万古传。
兰英哭了一夜,见东方发白,遂自缢而亡。至早饭后,何氏去喊女儿吃饭,方知已死,即命人将尸解下,痛哭一场。诵了三日经,从厚安葬。命媒与王家说信,退了礼物,夫妇悔恨不已,只有朝夕叹气而已。
再说李文锦把庚退了,四处探亲。闻得姜家一女,小名香莲,美名久播,因择婿太过,十八岁犹未字人。文锦请媒去说,姜老夫妇知文锦家富才高,欢喜出庚。
次年,择期出阁,新人进门,果然美貌。把堂周了,正在拜客,新人在怀内取出半封冰橘糕,递与文锦曰:“人言拜堂要吃糖才好,你快吃些。”众客大笑,新人曰:“你们这些龟儿子混食虫,好莫见识!未必吃糖都未见过?”文锦羞得满面通红,那里肯接?新人将糕解开,分一坨来喂,文锦羞急,拿糕就丢。新人曰:“我好意拿糖你吃,还要冒火使气,你这宗无情无义的人,姑娘不孝敬你几下,还说姑娘是个蠢货!”就与文锦几个耳巴。上宾骂曰:“你这个妹崽,今天癫了么?”急忙去挪,新人把文锦扯住,致死不放。众人挪解不脱,直把文锦一身撕得稀烂,方才放手。从此乱讲乱唱,一个美貌佳人,变成失性癫子。宾客散后,寻着丈夫吵闹,天天陪着,不离左右;喊啥做啥他就喜欢,倘应声稍慢,提拳便打。那知人虽单小,气力极大,提文锦犹如小儿一般。文锦忧得血奔心肝,气满肺腑。若是出外躲避一时,新人寻喊不应,便将器具、锅碗,打得粉碎,弄得文锦昼夜不安。请医调治,医说诊脉好似无病,定是遇着邪魔。文锦遍请巫觋,破钱调治,凡画符封禁,打保福钉钯子,背茅人烧犁火,样样做尽,越做越凶。
文锦的哥嫂见用钱太多,心中不爱,说道:“人得疯病是痰迷心窍,莫张耳他,自然会好。就请巫医天天守着他也是无益的,何必枉费银钱!”那知他夫妇说着,眼睛一花,也癫起来了。于是寻些衣服首饰,收拾得苏苏气气,两夫妇摇摇摆摆,时而歌唱,时而哭笑。一天酒肉不离,他就欢喜,倘若一顿莫得酒肉,他就寻人吵闹。他兄弟老么说道:“那是假装疯魔的,分明是饿痨病,想穿好衣服、吃好饮食,这样病我都愿得。”正说间,背上好像有人打一下,不觉心慌肉麻,也癫起来了。这一家人才好看,弄出四个癫子来了。一时欢喜,遇着有讲有笑,十分亲热;一时发气,遇着吵闹打架,十分凶恶。
高升夫妇忧得神昏力倦,方法用尽,全无效验。忽听城东有一萧端公,手段高强,人称“捉鬼匠”,与人治病从未险手。高升用轿抬来,又办白鸡、白犬、白鸭、白鹅等物,把案子摆起。萧端公打个花脸,披头散发,手提师刀,将牛角一吹,令牌几打,说道:“天灵灵,地灵灵,弟子茅山领命下凡尘,奉命世间来捉鬼,捉尽魑魅魍魉鬼怪身!”正说间,不妨香莲上前背上一掌,端公骇得魂飞魄散。姜氏问道:“你在做甚么?”端公忙打令牌。姜氏指着骂道:
杂种娃娃胆好大,敢在这里打令牌?
你在那个床底下把卦戒,教你的把戏只好哄婴孩。
端公搞忙了,急念咒语。
端公搞忙了,急念咒语。
还要与你师婆把法赛,杂种儿子今夜要装灾。
快些回家吃奶奶,免得羞你祖先台。
端公莫法,放手打令牌。
何不与师婆当个孙崽崽,师婆教你些儿乖。
免得二回去戳拐,弄点钱免得拿与姿娘挨。
端公莫法,口内只是念咒,手中连忙挽诀。
杂种儿子你还要做丑态,真是狗娘娘把你屙出来!
不信今天要出怪,那是甚么东西打起来?
外面几个癫子用石子打进去。
师刀令牌丢门外,牛角案子用火煨。
周身与你一顿快,要你杂种一世都背煤。
说毕,拉着端公一阵拳头,打得端公声声喊道:“救命!”高升忙。命工人把癫子拉开,掀进门去。
端公忙把器物收拾,未到天明而去。走至半路,忽然癫狂起来,逢坎跳坎,逢沟跳沟,一身泥裹水浸。回家越癫越凶,寻人打架吵闹,家人用链拴住。无钱调治,妻子不顾,饮食欠缺。数月拖死。
各位,这萧端公因他巧言惑众,沽买虚誉,痴男蠢妇信以为真,请他治病,他就乘灾哄骗,因难索财,看人妇女,谈人闺阃,奸盗邪淫无所不为。今日恶贯满盈,上天谴责,遭了报应,该当在此命尽,才遇着李家这个坑坎,并非是染着癫子死了的。
再说李家,自端公去后,人人都说癫子过人,巫医不敢上门。文锦磨得面黄肌瘦,从前白面书生,今成焦黄村老。中夜自思,始悔前此不该退婚,若娶得胡女。何能遭此横祸,累及一家?
不题文锦悔恨,且说当时正值末世,劫运将临。文武夫子、三教圣人在玉帝殿前求情宽缓,愿到各处现身显化,拯救人心,挽回世道。顺庆一带,乃是谢寿门在教化宣讲,建醮设坛,解冤治病,阴阳两利。高升听得,亲自去请,要他设醮解冤。那些帮坛生闻得癫子过人,俱怕去得。寿门曰:“我们代天宣化,办善劝人,逢冤则解,遇难则救。岂有癫子过人之理?”遂一口承认,搬了几个有德的讲生,到李家设坛诵经,门外宣讲善恶果报。这几个痴子喜听圣渝,每日听着不走,都是规规矩矩的,再不发疯。寿门逐日考问,始知是胡兰英全节自缢,死不甘心,在阎君殿前喊冤告状,阎君准他报仇,领了牌票来至李家扰害。端公那些法术,怎么奈得他何?寿门告知文锦,劝他多作善事,将功赎罪。文锦前已悔恨,今听寿门之言,真心痛悔,与父商量立功,资四百串终身宣讲。撤坛之日,在门外利幽,寿门指名劝讲,把一切冤枉剖析详明,层层道理,比譬醒确;又做一道祝文,高声念道:
今夜晚坐圣台虔诚宣讲,众冤魂在此处细听端详。
讲圣渝无非是劝把善向,阴与阳是一理为善则昌。
十六条解仇忿个个宜讲,重身命方不负堂上爹娘。
忿仇解两下里都无怨帐,有身命事父母才得久长。
虽然是他前生将你没丧,这是他耍横豪坏了天良。
去报仇纵然是你的正项,也当念父与母双双在堂。
你今生就把他害得不像,他来世定害你更加惨伤。
你报来他报去冤成海样,你今生他来世越结越长。
李文锦他原是一时错想,他不该悔姻亲拆散鸳鸯。
他只说叫你去另配俪伉,并非是苦逼你命丧黄梁。
你自己不思量去挂颈项,就把他一家人尽弄癫狂。
他心血不得干寻你还帐,你去在吼西国也难躲藏。
他与你诵经典忏悔孽障,捐资财出功果解释罪殃。
他能够做善事加鞭勇往,老天爷定保他转祸为祥。
那时节要报仇上圣阻档。你想要跟他和才莫人张。
天平称他□起二十四两,我看你那时节有祥莫祥。
趁此时得放手且把手放,又何必把仇恨紧记心旁?
倒不如做一个宽宏大量,把仇忿付之在大海汪洋。
将他们一家人尽行释放,他感你大恩德没世不忘。
今生等设醮坛诚心祷禳,焚疏文上玉表讽诵经章。
蒙神圣课示你生死冤枉,你才是当今的节烈女郎。
讲到此时,姜氏口椅于圣谕台旁坐下,大声曰:“你们在此讲些啥子?要讲就讲清楚点!”
常言道是大人必有大量,难道说白白的去把仇忘?
他把你供中堂门外左旁,姜氏女他为妹你做大娘。
逢年节与朔望鸡酒敬上,生头男抚与你接起烟香。
“使得,使得,要上家龛,我才依他。”
你本是闺阁女未把门上,那有个未成亲就上家堂?
二公婆来敬神怎能受享,在门外早与晚你妹装香。
你保佑他夫妇麟儿早降,你有子方可以上得家堂。
既讲和切不可又生妄想,谁翻悔天必降谁的灾殃。
一事清百事清事事妥当,阴也安阳也安个个沾光。
念毕,见姜氏坐在椅上,昏迷如酒醉一般。扶归寝室,焚化金银戒牒,又写胡氏牌位,安于门外左边,开光点像,备办三牲,祭奠安位,从此姜氏与哥嫂兄弟尽皆清醒无事。
且说这鬼在李家极其灵验,凡有灾殃即来托梦,问卦即指,恳免即消,一家敬服如神明焉。这文锦勇力为善,出门宣讲,将身作劝,十分真心。
再说他妻姜氏,娘家富豪,父母爱惜过分,养成一个泼性,不敬翁姑,不顺丈夫,不和妯娌,一味懒惰好睡。有不是处,翁姑说一句,他要还十句,一家人尽都让他。数年无有生育,是年忽然身孕,李母得病喊她熬药,再三喊之不应。文锦骂了几句,姜氏忿气,用阳沟水渗药。李母吃了十分呕吐,她的病是中隔,一吐竟自好了。那知姜氏背了罪过,上天恼怒,临盆凶险,小儿三日不下,一命归阴。文锦通知姜家超荐安埋,又托人讲亲,东西皆不成就。
时本县汛官姓梁,名经邦,生女翠娥,都还清秀伶俐。小时爱惜太过,饮食随其所欲,因吃麻雀肉有味,天天都要。后闻麻雀是人用毒药死的,若是见雀落地,即忙剖去其肠,免致伤人。经邦遂叫毒雀人到衙,命他四处毒,以供女口。毒雀人住衙两年,一日睡山野被毒蛇咬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