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贞忽然惊醒,见天明夫出,起看已晴,今日必过王门,对镜妆束,想梦奇怪,又见自己美容,不觉凄然泪下。值母进房,惊曰:“这是儿的喜事,为何哭泣?”素贞不答,哭声转高。母曰:“为娘把你当作珠宝,弹都未弹一下,平常点泪未滴,今日到底为啥?”素贞不讲,其母再三盘问,素贞乃带泪说道:
素贞女哭得来泪如雨堕,自嗟怨自失悔红颜命薄。
“儿是千金贵体,有啥命薄?”
二爹妈生兄妹刚刚两个,待女儿如珠宝生长绣阁。
《列女传》与《内则》儿曾读过,凡三从与四德一一记着。
“这是女子之道,少不得的。”
枉自妈教女儿用心太过,不知儿到后来怎样煞搁!
“为娘办有千金嫁奁,怎么还不得过吗?”
枉自妈办嫁奁太把钱破,费几千使几万又待如何?
“王相公一品人材,定是朝中贵客,那些还玷辱你了?”
枉自他王府上官都做过,是王侯是将相儿配不着。
“又有那些不如你意?”
枉自他是少爷斯文妥妥,依儿看好似那煤炭一坨。
“他像貌堂堂,又未痴呆,怎说像煤炭去了?”
量想是你的儿姻缘有错,一句话压舌尖儿不好说。
“莫非王相公无功名么?娘看他后来是不少的。”
儿不怪无功名才堪王佐,只要他有仁义不受冷落。
“未必他还性子不好?”
在我家来亲迎三天未过,他与儿并无有一点口角。
“未必嫌路远了?为娘自然要来接你的。”
也不是嫌路远儿有轿坐,就抬他上门来儿不快活。
“那不是,这不是,又为着啥子?”
告信你老人家为的那个。
“那个啥子?那坨不好?”
看你讲又为的是那一坨!
“你不说明,为娘怎么知道!”
既不知懒爱讲快莫问我,“不问又如何晓得?”
看倒在跟你讲那坨那坨!
“这就把娘作难了,是啥子事?”
入洞房已三晚椅上独坐,不知他嫌你儿到底为何?
“□,岂有此理!”
这隐情你的儿对娘说过,怎教儿不哭得涕泗滂沱!
罗氏听了气急,寻张吵曰:“你这老汉!眼也不搽,放个这样女婿,莫把女儿哭坏了!”张曰:“,这是啥话?我开了眼粪放的,你看女婿聪聪明明,又斯文又儒雅,那些孬了?”罗氏曰:“三夜都不同宿,独坐椅上,那还不好?”张曰:“乱讲,我肯信了?干柴都见得火吗?”罗氏曰:“你不信去看,我才问了来的!”张大怒曰:“这还了得!他敢嫌吾女吗?着人喊来!”
却说培德见晴大喜,赶忙收拾,席散好走;见人来喊,骇得魂不附体。媒人更骇,莫奈何一路同来。张曰:“你为啥事要嫌吾女,不与同宿?”培德不说。张曰:“,你也只得这个样儿,你老子的官是我捐送他,你为何这们可恶?”培德那里敢言,再三再四问都不讲。张吼曰:“叫人捆起,吊在东廊,一日不讲,一日不放!一年不讲,一年不放!”培德叹气一声,作揖曰:“张老爷息怒,容小于告禀。”媒人急得蹬足拉衣,教他莫讲,培德曰:“事到而今,也怪不得我了!”
尊一声张老爷你请息怒,听小子一件件细说明目。
老红叶你不必在把眼鼓,这场事不说明谅难结局。
用冷口含热汤吮之不住,张老爷你休怪小子糊涂。
“这叫啥话,二回不是喊老表了?”媒曰:“他骇忙了,所以乱说。”张骂:“多嘴!”
张老爷你不知其中原故,论小子名培德本是姓胡。
“你好胡为!何来此乱我家规?到底你是甚么人?”
学裁缝走的是大家人户,王老爷请缝衣同爹进屋。
“既是裁缝,为何又到此来?”
说府上行亲迎礼要依古,你女婿是瘫子要人搀扶。
“才是瘫子?害了!害了!”
王老爷打主意想烂肺腑,对我父说你子好个人物。
许父亲五十两纹银足数,请我来替他子亲迎到屋。
“你就该莫来呀!”
我爹爹他把我苦苦逼住,怕打脱他银子家不丰足。
“王莹!王莹!你做的好事!”
谁知道来府上就被雨阻,要拜堂急得我捶胸蹬足。
“你就该早说!”
老红叶不许我机关抖露,入洞房三晚来椅上独宿。
“男女同房,这事谁人肯信?”
令千金反怪我嫌贱张府,我岂肯乱闺阁如同六畜?
张老爷你休怪小子可恶,这也是莫奈何是不得不。
张跳起曰:“原来如此!你们做些诡计,把我当作傀儡,这还了得!天杀的王莹!你父子莫得我,不知死在那里、有啥官做!就如此伤天败理!如今做出这场把戏,教我如何见人?”又骂媒曰:“我与你一脉,素未把你待薄,为何你也哄我?”德长曰:“这是你幼年定的,怪不得我。”张曰:“幼年托你看的,怎么不说?”即伸手去打。德长跪曰:“二叔莫怪,小侄家贫,看在银子分上。”张气急便欲撞脑,他妻拉进屋去,谓曰:“此事不错已错,我看此子儒雅,又有把持,倒还可取,不如将错就错,招他为婿。”张曰:“他是裁缝,家穷得很!”罗氏曰:“把盛家湾那股地方打发他,就不穷了!”张忽悟曰:“一言提醒梦中人,如此极好!”出谓培德曰:“此事就打死你,也难解我之忧。好好好,把你莫奈何,今把女儿配你!”培德曰:“那都使得?他是有夫之女,我敢破人婚姻,损了德行?”张曰:“王莹欺我,与他势不两立,岂肯以女嫁他?你冒作新郎,不怕损德?”培德曰,“莫说别啥,我家贫寒,怎盘得起?”张曰:“你穷我不穷,与我为婿才饿你不倒!”培德曰:“实使不得,我怎对得王老爷起?”张曰:“你还说那老狗?那就送官!”培德曰:“老爷息怒,既蒙不弃,小子尚有爹妈。”张曰:“你得应了,我与你爹妈讲。”培德曰:“只要爹妈应允,我莫说的。”
张瑛命人去告胡二,胡二喜得欲狂,也不要请,即来张家面允其事。张命择期另完花烛,术士曰:“明日极好,是天喜吉期。”次日夫妻又来交拜,也不要人拉了,又入洞房,二人好不快乐。张瑛备席款待,问曰:“你读过书么?”培德曰:“莫讲读书,提起害怕,先年读书,希乎把命丢了。”张问何故,培德告以还金被打之故。张问何年,培德告以某年中秋。张曰:“以此看来,你夫妇是宿世姻缘,前十年拿二百聘金定就了的。”培德问故,张曰:“当年失金就是老夫!”培德笑曰:“岳父未免太啬,若谢我一百钱,也不至挨打了!”张亦笑曰:“我嫌你利息太重,此时算来,比筋斗利大加一还重十倍。上年老夫买盛家湾田百亩,税契少些小数,把契押下,老夫去取,所以失银,谁知却替你买!”翁婿大笑。
次年,把盛家湾佃户退了,命夫妇搬去。培德把两家父母接来,踩田二十亩与兄。素贞劝夫读书。培德想:“我福其皆出老师培植。”思报其恩,知老师已死,一子甚贫,培德时常周济,把他八岁之孙带来同读。后培德中举,老师孙会进。素贞操家极能,后来富盖通邑,生四子,目今子孙犹盛,功名甚多。王莹接不到媳,瘫子不久亦死,莹亦继亡,家也倾败。
从此看来,为人要有把持,存心最宜正大;放心则为禽兽,收心则为圣贤。因祸成福,转贫为富,皆基于此。吾愿世人当以胡培德为法焉可也。
血染衣
谈闺多招罪过,轻言易结冤愆。世人莫作等闲看,惹得天怒人怨。
宜宾县三王观有文叶氏,少年居孀,家亦富足,为人贤能,生平喜敬天地神明,年节朔望必至三王观烧香,礼拜极诚。生子名必达,襁褓丧父,叶氏辛苦抚成,送读刻责,并不姑惜。必达相貌秀雅,读书聪明,惜言词轻妄,好谈闺阃。十四完篇,十八入泮,治酒完婚,两喜同庆。正是: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此乃人生极乐之秋也。谁知他妻仇氏丑陋,面麻足大,必达不喜,打骂交加,拿不起的要他拿,做不得的要他做,总想磨死另娶美妻。这仇氏贤淑孝敬,又极殷勤,但性子太急,每因丈夫打骂气得吐血,心中解结不开,两年即成气病,心紧气奔,咳嗽吐痰,必达暗喜。叶氏见媳贤孝,时常把子劝化,必达不听。
一日,忽听喜鹊啼噪,儿童嘻嘎,必达去看,才是屋后有对鸦鹊架巢哺子,几个牧童将鹊儿取下。必达大骂牧童,逼住送鹊还巢,命工取茨绕树,免其再取。那牧童未食鹊子,心中含怒,见必达未在家中,持枪照巢一响,竟将雌鹊打下。叶氏闻声出看,见鹊落在后园,乃把牧童骂开。拾鹊来看,打断翅足,拿回饲以米粟。下午必达回家,见雄鹊飞在雌处,哀啼悲噪,似慰苦诉痛之状。文母曰:“儿呀,你看喜鹊雌雄相处十分亲热,若有一伤舍死来看,一诉一慰,何等怜爱,比儿夫妇大不相同。你妻虽丑,也是爹妈生成,他亦无可如何,你将他打骂搓磨,叫娘怎得宽心?儿呀,你堂堂秀才,难道不如禽兽吗?”必达醒悟,拿金枪药搽鹊伤处,送还巢内。从此把妻当人,夫妇和好。那知仇氏从前郁气太多,伤肝已极,病深难治,半年遂死。
必达安埋已毕,在家习举子业。一日,出外闲游,见汪氏路过。这汪氏为人狡诈,口甜心毒,专与人扯药打胎,又与淫妇浪子传言递信,弄银钱饮食的。见必达问曰:“文老爷,你夫人去世半年,为甚还不续弦?”必达曰:“弦到想续,但无好的。”汪氏曰:“你好大眼腔,怎么偌大世界就无好女子?不知你要那样才貌方娶?”必达笑曰:“昨日在你宅边,看见你邻人朱荣妻子寇氏美貌端庄,像那样人我方娶他。”汪氏曰:“如此说来,你不是爱他?”必达曰:“不但爱他,而且心想,不知他肯嫁我否?”汪氏曰:“他有丈夫,如何肯嫁?老爷既然想他,我有一计能使他嫁。”必达曰:“何计?”汪氏曰:“打把刀子将他丈夫杀了,自然要嫁。”必达笑曰:“好!”
过了半月,朱荣行场而归,在黄角哑被人杀死,剥去衣裳。这黄角垭地土是汪氏的,因他嫌窄另佃,与朱荣同主。随将保甲投鸣来看,并告以当日与必达相戏之言。保甲禀官,指告必达。官命差拘去,问曰:“文必达,你身受朝廷顶戴,为甚知法犯法,杀死朱荣?”必达曰:“生员在家读书,跬步未出,曾在何处杀人?”官曰:“你想娶朱荣妻子,曾对汪氏说过,应承去杀,今日为何不认?”汪氏抵曰:“你原说他妻美貌,问嫁不嫁人,我戏言把他夫杀了自然要嫁,你说‘好’。我无非见你妄想,拿难事绝你念头,岂知你就当真!”必达曰:“你以戏问,我以戏答,都在说笑,那个认真?”官曰:“好好问你是不招的。”叫左右拿去罚学,复问曰:“你招了的好,本县念在斯文,与你笔下超生。”必达口称冤枉。
官大怒,掌嘴八十,打得必达满口流血,哭泣诉道:
这一阵打得我满口血溅,痛得我战兢兢话不能言。
想犯生出世来存心良善,并未曾损德行犯科作奸。
死了妻习诗文未出庭院,怎知道杀人事为何开端?
“你杀夫谋娶,现有王氏作证,还要强辩吗?”
我也曾入黉门受国恩典,焉能够娶二婚惹人笑谈?
要杀人他岂肯对人讲谈,无非是说笑话来作戏玩。
“狗奴还要强辩,左右与爷重责二百!”
这一阵把我的两腿打烂,老父台苦逼我要把供言。
真乃是黑天冤平空祸患,将活人抬死坑把我诬攀。
老爷台替朝廷来把民管,理当要与百姓雪屈伸冤。
为甚么捕风影希图落案?把犯生来打死也是枉然!
“你这狗奴!分明与朱荣之妻通奸,同谋杀害,好做长久夫妻。本县知道清楚,还要强辩则甚?”
老父台既要生冤枉招案,又何苦把他人再来屈冤?
说奸情与同谋是谁看见?坏名节怕不怕赫赫青天?
“狗奴!好张烈嘴!还要指教本县?左右与爷把他拿来夹起!”
这一阵我已曾走到头殿,为甚么一霎时又在阳间?
“有招无招?”
今日里任随你怎样磨炼,未杀人岂怕你王法森严!
要犯生招何谋把人节玷,除非是泰山颓海水涸干!
官见必达不招,命带下去。把寇氏唤来问曰:“你丈夫是谁杀的?”答:“是文老爷,望大老爷办他。”官曰:“他为甚要将你夫杀死?”答:“小女子不知,望大老爷严究。”官曰:“这分明是你与文必达通奸,同谋杀死,好嫁与他,今见本县还不招吗?”寇氏大惊曰:“小女素来端正,夫妇和偕,从未出外,那有奸淫之事?望大老爷详察!”官曰:“既无奸情,何得谋娶?既不谋娶,何以对汪氏说?还有甚么辩的?”寇氏口口称冤,官大怒,命掌嘴八十,寇氏仍然叫冤。官命把十指拶起,寇氏抵死不招,又拿竹签钉指。寇氏死而复苏,汗如流水,大哭曰:“大老爷松刑!小女愿招!”官叫解下,问:“几时通奸?”寇氏半晌答曰:“他妻一死就到我家来的。”官曰:“既已通奸罢了,为甚还要谋杀丈夫?”寇氏曰:“嫌夫贫穷,爱他富贵。”此时必达在堂下,见寇氏屈招,心想:“此案是我前生罪孽,故一言遭冤,又使他人受屈,复败其名节,我心何忍?大丈夫自作自当,何必累及他人!”于是上堂诉道:
文必达上堂把冤喊,尊一声父台听生言。
杀朱荣是我一人干,又何尝与他通甚奸?
“胆大狗奴!他已招了,何须你又来强辩!”
呀,父台呀!
他本是白玉无瑕玷,只因我一言起祸端。
受拶子两手筋骨断,钉付签十指痛心肝。
嫩皮肤怎能受磨难?所招供一概是虚言!
“这狗奴自己不招,还要替别人辩,实在可恶!”
大丈夫做事当明显,自造罪自己受摧残。
既枉死又把名节玷,就做鬼也是不心甘!
“狗奴又为啥事将他杀死?”
想娶妻才把夫头砍,一刀去送他入黄泉。
“凶刀放在何处?”
这凶刀怕有人看见,丢在了长江大深渊。
“狗奴尽是诳言!希图在此耐刑,实在可恶!打!打!打!”
大老爷不必怒满面,生尚有血衣在家园。
如不信命人拿来看,我情愿与他把命填。
这官是军功出身,未曾读书,性暴多疑,喜用刑杖,见必达招供,替寇氏辩冤,亦疑奸情是实,把二人各丢监卡,命差到文家去追血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