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母自儿遭冤朝夕哭泣,见要血衣,谓差人曰:“大老爷为民父母,不察虚实,苦打成招,以功名为凶匪,不知是啥心肠?儿未杀人,那有取上?”差回禀,官复将必达提出,三日一考,五日一比,必达哀告曰:“血衣是我母隐藏,恐献出来把我偿命,大老爷命差押生回家,自有血衣呈上。”官依言,命四差押回取衣。母子相见,哭得气断声嘶,叶氏曰:“我儿为何招有血衣?你未杀人,这血衣从那里得来?”必达对母哭泣道:
见老娘不由儿咽喉哽哽,止不住伤心泪湿透衣襟。
儿不幸遭冤屈法堂拷问,不招他打得儿鲜血淋淋。
又将那寇氏女苦逼招认,用拶子并竹签死而复生。
儿不忍受冤屈又把节损,儿无奈才招我杀死朱荣。
官问儿要凶刀好把案定,儿因此才说有血衣为凭。
无血衣将你儿三考六问,隔几日要受过九死一生。
有血衣无非是将儿抵命,无血衣受苦刑也要命倾。
有与无迟与早俱皆一定,倒不如早些死免受非刑。
若不信娘看儿两腿刑印,皮肉烂血糊涂大现骨筋。
“果然造孽,好莫良心的官哦!”
呀,痛心娘呀!
儿受这苦毒刑娘心何忍?娘何不献血衣免儿痛疼?
“为娘怎不心痛!莫得血衣,叫为娘拿啥来献?”
呀,痛心娘呀!
无血衣打主意也要呈进,难道说儿受苦娘不痛心?
“好,我儿莫哭,为娘知道了。”
呀,娘呀!
从今后恕你儿不能孝敬,百年后儿不能带孝捧灵。
儿一死即回家问安视寝,娘呀,切不可苦忧气损坏精神。
叶氏办酒菜把差款待,心想:“打个啥主意才有血衣?看见那般形容,站也站不得,坐也坐不得,无有血衣,叫娘怎样痛心得过?不如割股染衣,解儿燃眉。”于是取儿旧衣,手提钢刀,在后园边哭边割,把衣染毕,用火炕干交差,回县呈官。官落案详文。文母天天在三王观喊冤,求神显应。寇氏娘家告了上控,说凶手自招独杀,官反苦刑诬奸。上司批准,令官细审另详。官提寇氏复讯,寇氏口口称冤。又问必达,必达曰:“并无奸倩,杀夫图娶实犯生一人所为。”官即将寇氏释放,以“见美图娶,因而杀夫”再详。寇氏回家,感必达之恩,每夜祝天,愿他脱苦明冤。
却说这官因爱用非刑,有一要犯将他杖毙,上司要人,又无口供呈献,因而罢官,另补萧大老爷。这萧公是进土出身,清廉爱民,上任之时,房班俱迎。离城不远,忽有一喜鹊扑至轿中,以手去捉,忽又飞去;少时又来,如此三次。萧公心想:“喜鹊乃畏人之物,今扑轿中,必是冤魂所使。”即向喜鹊祝曰:“果有冤情,可飞至受冤之所,本县即来勘验。”那喜鹊果向前飞,萧公命轿夫随鹊抬去,赶上又飞,直赶二十余里,路旁一井,鹊忽飞人井中。萧公命人去看,其井极深,遂借长索,端系一凳,人坐凳上,徐徐放下,乃是枯井,内有单衫一件,绢扇一把,拿上呈官。萧公看衣有血,扇上一面花卉,一面字迹,俱落李文玉款式。萧公收了衣扇,上任领了移交,命刑房呈命案卷于来看。至文必达一卷,心中疑惑:“他是文生,既无奸情,焉有见美杀夫而谋娶者乎?”看报单系胸前一刀废命,即传尸亲。差唤寇氏上堂,官拿衣与看,寇氏认得,禀曰:“此衣正是丈夫的。”官命寇氏回去,拘李文玉到案。
这李文玉是必达同窗好友,亦爱谈闺阃,常与必达竞相戏谑,以利口赌胜负者也。当日到堂,官递扇与看,文玉曰:“此扇正是童生的,前日失去,不知下落,今何又在父台手中?”官骂曰:“狗奴杀死朱荣,天地不容,使尔落扇,今见本县还不招吗?”文玉曰:“童生行场酒醉掉扇,数月不见,怎知杀人之事?望父台详情!”官曰:“好好问你是不招的。”命掌嘴四十。文玉口称冤枉,言掉扇是实。官曰:“你扇掉在何处?”文玉想曰:“当日酒醉,谅必掉在街上。”官曰:“以此便知是诈。”命再掌嘴四十,文玉哭泣称冤。官见文玉人虽轻狂,相却文雅,不似行凶之人,遂命丢卡,慢慢详察。文玉进卡把仓团了,见必达谓曰:“兄遭此案,又把小弟牵连,我二人久未同窗,岂知今日又同仓了。文章多半遗忘,笑谈兄还记得么?”必达曰:“你我遭冤,该因戏谑谈闺所致,从今须要改悔前非,或者上天垂念,昭雪二人之冤,岂可仍蹈前辙?”文玉点头,于是二人对天悔过,极其诚恳。
文玉之弟文环,四处清问拾扇之人。一日,有补锅匠至宅,谈及为扇遭冤之故,补锅匠曰:“我当日见伍黑牛搧把扇子,上落令兄之款,问他那里来的,他说是店房所捡的。”文环即拿钱请补锅匠作证,上堂喊冤,告扇是伍黑牛捡去,现有补锅匠作证。官问情实,遂捉伍黑牛上堂审讯。黑牛不招,打了八十还是不招。官见黑牛凶恶,疑是他杀,命上拶子,又上夹棍。黑牛虽想不招,奈有冤鬼在耳边喊他“快招”,黑牛自知难免,遂从头直诉道:
这阵受刑苦不了,心中好似在穿刀。
老爷且把刑松了,小人情愿把供招。
自恨出世糊乱搞,日日赌场过终朝。
时运不济输滥了,无有银钱去翻梢。
闻得朱荣把账讨,得银一定回故郊。
因此想方把罪造,手中拿把杀猪刀。
黄角垭前去等到,劈头一下丧阴曹。
谁知这人正倒灶,身上银钱莫分毫。
才把衣衫来脱了,拿到城中当钱钞。
走了几里方才晓,衣上有血恐犯跷。
顺手就往枯井撂,空把人命杀一条。
那知扇子一齐掉,归家疑惧心内焦。
太爷上任方才到,喜鹊扑轿甚悲号。
引至井边看分晓,拿出衣扇把官交。
见名追问把我叫,法堂拷问要我招。
夹棍拶子挨齐了,这样刑法实难熬。
万般无奈且招了,恳祈施恩把命饶。
却说伍黑牛素行无赖,无恶不作。一日,输滥莫法,见朱荣收得一锭银子,便去图财害命。这朱荣提银,见天黑欲归,遇一人请他吃酒,言有急事要借银子,多出利息。朱荣把银借他,吃得烂醉而归。该因朱荣从前忤逆不孝,又爱滥酒,于今恶贯满盈,所以被黑牛杀死。又因文母在三王观哭诉心诚,必达悔过心真,故感动三王,命喜鹊扑轿。
萧公得了衣扇,因把黑牛追问出来,当日画招丢卡。把必达、文玉提出,谓必达曰:“于今此案已明,可知你是冤枉。但此案以血衣而得真犯,你又以血衣而作假凭,这血衣又从何来?”必达曰:“生实不知,要问母亲方晓。”官请文母上堂,问血衣来路。文母曰:“民妇痛子受刑,割股染衣。”官曰:“无血衣则案不能落,官或悟冤解释;今反染衣呈上,岂不速其死乎?”文母曰:“受冤而死,苦止一刀;逼案追贼,时死时活,苦而又苦,故迟也不如其速。”因提袖请观。官见割痕叹曰:“嗟乎,为民上者,折狱之不可不慎也!倘滥用刑法,则冤狱累累,而民又何所措其手足哉!”又问文母几时居孀,答曰:“二十二岁。”官曰:“尔割股救子,真世之贤母也!本县申文与尔奏请旌表。”又谓必达曰:“尔遭此冤,皆由平日轻言之过。读书人切宜谨言慎行,乃与人圣德之门。所以圣人择婿,必以三复白圭之贤,知言之贻害匪浅也。尔二人回家,急宜痛改前非,勿自误也。”即将二人开释,又以自己官轿送文母归家。又把汪氏叫来骂曰:“尔为何教人杀夫?”汪氏曰:“那是戏言。”官曰:“既是戏言,何得以戏作真,冤人受苦?论理都该办你!姑念年老,掌嘴二百。”打得牙脱嘴烂,回家不久即死。官于是申文上司,秋后回文,伍黑牛斩首。文必达、李文玉二人归家改恶向善,后俱兴发。
却说寇氏感必达全节之恩,因夫死无靠,托人说合,愿与为妻,以报其德。必达曰:“前日戏言,今竟成真矣。”即请媒纳聘而娶之,夫妇和偕,后生二子,一举孝廉。
各位,人生在世,夫妇总要和偕,好丑不可嫌怨,言语当要谨慎,是非才无颠倒。你看文必达嫌丑磨妻,戏言招祸,累母割股,孝在那里?幸能见鹊悔悟,屈招全节,改过自新,才得雪冤脱苦。文叶氏苦守冰霜,刻成其子,才得皇恩旌表。寇氏受苦不怨,知恩不忘,故生贵于,享福终身。李文玉轻狂谈闺,故受拖累。伍黑牛谋财害命而斩首,汪氏害人而受刑,朱荣不孝而杀身。此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之明验也。
审禾苗
自古夺闺领袖,皆由父母刻成。姑息大过祸必临,徒怨红颜薄命。
山西高平县有一廖彰德,妻胡氏,子永贵,家富无规;四旬生一幺女,名桂英,容貌秀美。彰德夫妇极其爱惜,从小惯习,任其穿红着绿,看戏观灯,与他修一绣楼,极其高大,四面皆窗,一面临路,以便闷时观玩。
一日,乡中有人祈福,桂英去看,途遇屠夫,见挂英美貌,目不转睛,胡氏反说女儿美貌动人,洋洋得意。次日,屠夫假言到他家买猪,走至楼边正逢桂英临窗绣花,因观灯熬夜在打磕睡,只看见半面。桂英心烦体闷,遂将小旦所唱之歌唱来解散,唱道:“奴的情郎哥,你听着,奴家有话对你说。自从那日相逢过,朝夕思想在心窝。”又记不全,又打瞌睡,将这几句话唱了又唱。屠夫只说有意于他,喜得手舞足蹈。那知事又凑巧,正逢桂英咬断线头唾向窗外,落在屠夫脸上。屠夫尝了又尝,想爬上去,楼高无路。忽听狗咬,忙转身向前,见长年出来,屠问:“廖大爷有猪卖,特来看下。”长年曰:“他猪不卖,要留来嫁女。”屠问:“他女嫁与谁人?”长年答:“嫁与王正邦做媳妇,八月十六的期。”屠夫听了,如水泼面,好生莫趣而去。
再说王正邦放印子账起家,后来大利盘剥,买得有百多亩田,片善不修,子嗣乾贵,求神许愿,四旬方生一子,取名茂生。因爱惜过甚,穿的要绸缎,吃的要鸡鱼,正邦一一顺从去办。又好食鹅掌,家中养鹅数十,由他杀吃造罪,因此瘦弱多病。十六岁被人引诱嫖赌嚼淫,无所不为。父母忧气,因想把媳接回绊住他足,于是请媒送期,迎宾治酒。这廖彰德接期备办嫁奁,请外甥何良易与子永贵送亲。
这何良易生得俊秀风流,言语谐谑,爱谈闺阃,十八岁已列前茅,十分得意。今听舅爷请他送亲,把衣帽袍靴办得苏苏气气。及新人进门,人人都夸奖道:
穿带时兴款,容颜美且都。
行俏风前柳,步痕三寸余。
是夜,把上宾安睡横屋下房,上房即是新人。何良易听得诸亲送新闹房,说说笑笑,好不心热,想去打个和声,奈是上宾身分,遂与永贵解衣就寝。更深寂静,起来小解,吃袋水菸,忽听新房大声连喊“有贼杀人!”良易问:“在那里?”答:“在新房!”良易急忙去看,进步太快,撞着抽屉,上放灯盏,油满一淌即息,转身绊物,一溜跌地,起得身来,王正邦与宾客俱至,问“杀何人?”桂英答:“杀了你儿!”正邦提灯一看,手足尚在抽搐,口不能言。问:“贼在何处?”答:“已出去!”四寻无迹,转身见何良易满身是血,拉着骂曰:“你做的好事!为甚把我儿杀死?”良易曰:“我听喊往救,行快撞息灯光,绊物跌地,被血污衣,亲翁不要乱说!”桂英曰:“贼从床下出来,你儿捉住,贼抽刀反手把他杀死,表兄来时贼已出门,公公不要冤屈好人。”正邦曰:“我知你两人做的事!早在娘家通奸,设计杀死我儿,好做长久夫妻,你还替他辩吗?”良易曰:“亲翁何故乱言坏人名节?”正邦曰:“此时不与你说!”即叫雇工将二人捆绑,急得桂英眼泪双流。正是:
浑身有口难分辩,遍体生牙说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