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包头
婚姻原非儿戏,关乎风俗人伦。嫌贫爱富自损心,徒惹天公报应。
夹江张太朴,为人奸险,口甜心毒,刻薄贪财,挣得有万金之产,犹然吝啬,片善不修。妻刁氏,心亦狠毒,助夫为虐。二子大牛、小牛,俱极横暴。数代无人读书,太朴亦不识持家箴规,言语粗鄙,男女骂笑,主仆讪谈。惟女兰英,秀美端庄,言语不苟。二月十九随母去观音堂烧香,时有讲生在庙宣讲,兰英去听,讲的是秦雪梅断机教子。兰英心领神会,一句不忘,回家尽孝敬兄,又见爹妈刻薄,大利盘算,时常谏劝,说圣谕极好,喊爹妈请来家中宣讲,使一家和睦,知道善恶报应、上下尊卑,也免得作恶造罪,惹祸生灾。太朴骂曰:“你这妹崽,在那里听些奸言说来惑众?殊不知宣讲生并无好人,借圣谕为名,好弄银钱,爱看妇女,今后切莫去听!”兰英多方劝他,太朴全然不信。
却说兰英,自小许与城内伍泽芳为媳。这泽芳原(系)梓潼人,贸易来至夹江,赚钱安家,开设银铺,为人慈良,好善乐施。生子名大魁,身伟貌秀。太朴常在铺中换银,见大魁秀雅,言语谦和,又见生意顺遂,乃请弟太和为媒,将女许他。泽芳父母还在梓潼,是年,父母得病,信到夹江,泽芳把生意交与先生,带起妻儿回去。不久其父即死,母亦继亡。泽芳安埋已毕,来到夹江。那知先生浸漏,折本大半,生意又孬,泽芳无奈,只得收了生意,仍回梓潼。那知时运一低,百事不顺,是啥生意都不赚钱。不上两年,只剩银四十两,于是出门行商。一日回家,遇雨感寒,医药不效,卧床不起。大魁朝夕侍奉,求神许愿,方法用尽,毫无效验。泽芳自知不久人世,又把大魁嘱咐一番,是夜即死。母子大哭一场,随备衣棺安埋,从此在家守制读书。那知大魁不能理家,坐吃山空,服还未满,钱已用完。幸母勤苦纺绩,以谋升合,勉强度日。这大魁性又耿介,不屑求人,往往抱腹受饿,前是白面书生,今成黄皮小子矣。幸有几家怜惜,与他团一蒙馆,略可瞐口。次年,欲去完婚,又无盘费,请众东襄助,一时不就,荏苒三年方才起身。
再说张太朴见泽芳生意大坏,回了梓潼,心中追悔。数年之中,兰英长成,一貌如花,夫妇爱如珍宝;又因大魁久无音信,意欲悔亲,喊弟太和来家商量。太和曰:“弟闻泽芳已死,家财用尽,伍大魁懦弱无业,不久必成饿莩,那还接得亲起?不如另放,免把侄女误了。”刁氏曰:“既然如此,何不就请叔叔选一高门?”太和曰:“此事有缘,杨监生前日妻死,如今尚未讲成,何不请人说合?”刁氏曰:“就请叔叔。”太朴曰:“杨监生家极富足,每年要收二千佃息。烦弟用心,若讲成了,自当重谢。”那知兰英在暗处窃听,候太和去了,问曰:“方才爹妈与二叔说些甚么?”太朴曰:“伍家穷了,意欲把儿另放。”兰英曰:“爹妈把儿既许伍家,今又另放,倘伍家来接,又用何言答对?”太朴曰:“他日食都不能度,怎能接亲?就是来了,为父偌大家业,岂尚惧一穷鬼!”兰英曰:“爹妈不可!儿有一番心腹之言,望爹妈恕罪。”刁氏曰:“我儿有话讲,有啥子罪?”兰英跪地说道:
爹妈在上容儿禀,细听你儿把话明。
伍家原是父亲定,如今何故生异心?
刁氏曰:“我儿快快起来,何必跪说。”兰英曰:“爹妈应允,儿方起来。”太朴曰:“他家穷了,怕误我儿终身,故而另放。”
女儿原是菜子命,肥土瘦土一般生。
纵然贫穷儿不恨,富贵由命不由人。
“为父管你,怕你受穷,那有许多屁放!”
爹妈呀,女子名节当要紧,失了名节丧本根。
好马不辔双鞍镫,何故教儿嫁二人?
“又未过门,怎叫失节?”
虽未过门已下聘,古言一诺值千金。
况是姻缘前修定,先有月老系红绳。
“你这妹崽,‘女子在家从父’,今日如此执拗,孝在那里?”
古来孝子从治命,从乱陷亲不义名。
还望爹妈施怜悯,姻缘生死性命分。
儿头可断身可殒,要儿改字万不能!
“你既要去,为父不办嫁奁,把你舍了,饿死都莫回来拨拨借借!”
爹妈呀,饿死也是儿的命,何劳爹妈枉费心?
嫁奁有无凭人赠,好女不把嫁妆争。
“好,为父就不管你!”
贫贱好歹爹莫问,也免忧气又劳神。
太朴听了,一冲而去。那知太和听说重谢,心都痒了,即时去到杨家说合。杨监生已知兰英美貌端庄,大喜应允,即下聘送期,择就本年冬月亲迎。兰英闻知,时常哭泣。
至四月,忽来一少年,直进中堂,请岳父母见礼。太朴出看,才是伍大魁,心中惶恐,只得受礼安坐。进与刁氏商量曰:“此事如何处治?才许杨家,这穷鬼又来,若是嫁他,杨家不依;若不嫁他,他又岂肯干休?事在两难,拿来怎了?”刁氏曰:“常言‘睁眼不跳岩’,你看大魁衣服褴褛,面黄肌瘦,真是穷鬼,那及杨家富盖通邑?亲已结成,岂可错过?须打一主意,把这祸害除脱才好。”太朴无计可施,喊太和来家商量。太和曰:“此事不难,必要除他,非三毒不可。”太朴问:“那三毒?”太和曰:“一要计毒;二要心毒;三要药毒。有此三毒,自然结果他命。”太朴曰:“药何可得?”太和曰:“我亦得有鼠药,极其利害,只用粒许,立刻倒地,待我赠你。”太朴大喜,即命大牛上街办菜。太和将药拿来,交与刁氏,去陪大魁,假谈家常。
再说兰英见父去喊太和,知非好意,暗行窃听,尽得其情,想:“伍郎是我结发,岂可坐视不救吗?”又想:“打个啥子主意?”看看天黑,见母进厨办菜,即去烧火,问曰:“妈呀,为何又煨两罐酒?”刁氏曰:“一罐烧酒,一罐甜酒。”兰英曰:“有了烧酒,何必又用甜酒?”刁氏曰:“烧酒性烈,年轻人吃了不好,故煨甜酒他吃。”兰英故意用柴向灯引火,把灯拨息,急忙去点,又莫得油,提罐去上,即将甜酒拿去倾了,另换好酒。是夜,太朴弟兄陪饮,劝得大魁醺醺大醉。次早,太朴见大魁不死,又向太和问计。太和曰:“未必此药放久无气?待我另配一付新的,自然成功。”这兰英因爹妈欲害他夫,时时留心暗听,已得其言。是夜,又去烧火,故意将酒罐打倒。刁氏蹬足曰:“你这妹崽!如此粗心,今夜拿啥来吃?”兰英曰:“待儿另上。”
次日,太和谓太朴曰:“凡事不可迟延,久则生变,须另想一法。”太朴问:“用何法?”太和曰:“今夜待他吃醉,夜静时,用车钉从顶心打进,自然人鬼不知,死了又无后患。”太朴大喜,命二子依计而行。兰英听得心中大骇,想:“此事如何救他?”又想:“葛能解酒!”心中已有主意,暗将葛汁滴于酒中。是夜,太朴父子苦苦相劝,把大魁醉得人事不醒,倒于席上。太朴命子抬放床上,三更方欲动手,兰英大喊:“有贼!”把雇工、牧童尽皆惊起,闹了一阵。太朴见众睡了,方欲动手,又闻兰英喊贼,声大且急,说在房子上,又把一家惊起,用梯向房四处寻捕。此时已有四更,大魁听得人声喊叫,早已惊醒,———因他酒量原大,又兼葛汁解酒,所以易醒。———见门未关,大惊,敲火出看,并无盗贼,把门关了,坐以待旦。及太朴父子来时,见门已掩,用刀去拨,大魁问是谁人。太朴见他已醒,便解口曰:“是我,捕贼。”大魁曰:“婿方看过,并无贼迹。”
太朴去后,天已微明。又与太和商量,太和曰:“我见你书房隔屋甚远,今夜把他安在书房,三更命人放火,任他插翅难飞。”太朴吩咐二子安顿柴草,谓大魁曰:“贤婿此来无人陪你,何不去到书房歇宿?闷时亦可看书。”随把铺衾移去。那知又被兰英听着,大惊失色,想:“此番如何救得?”欲去告知,奈是女儿家不好意思;又想:“这是生死关头,救他性命还拘甚么小节?”又想:“他无盘费,如何逃走?他既走了,杨家来接,我又何以自保?教他先接,他又贫无聘金。”忽想:“大牛、二牛常盗银钱,出外嫖赌,我不免偷些赠他,爹爹知道亦不谙我。”于是即去房中拿两封银子、自己私房银两锭、钱一串,并拿包好,候太和辞出,即轻身来至书房。见门已关,用指弹门,大魁曰:“是谁?”又弹几下。大魁骇曰:“今夜未必有鬼吗?”兰英低声曰:“你打开。”大魁开门,见是女子进来,遂上前问曰:“姑娘夤夜至此,有何赐教?”兰英告知其情。大魁曰:“娘子何以救我?”兰英曰:“我不救你就不来了。三十六计,走者为上。我今赠你银子两封零两锭,钱一串,快逃回家,看期来接,切莫过冬月,免使杨家先接。”大魁曰:“多蒙娘子活命之恩!又从那里出去?”兰英曰:“大门侧门,都有哥守,只书房后墙缺处可越,从下手而去,就是大路。”大魁见妻美而贤淑,心中难舍,忽想一计。因曰:“我不知墙在何处,望娘子送我出外。”兰英曰:“我是闺女,如何送你?”大魁曰:“既是夫妻,有啥来头?你若不送,倘走错了,狗吠被捉,还是要死。”
兰英害羞不送,大魁拉起就走,只得送出墙去。大魁又曰:“我在此人地两生,不知大路在何方,娘子何不再送一程?”兰英不肯,大魁曰:“我此时已骇昏了,不辨方向,倘若走错被他捉住,拿来治死,岂不负了娘子一片苦心?”兰英无奈,只得送到大路,说曰:“这下我该转去得了。”大魁曰:“娘子转去,他们撞着,岂不连累你吃苦?不如同逃我家。”兰英曰:“岂有此理!女儿家不待出阁,跟夫逃走,莫把先人羞了!宁受责打,不作此非理之事!你快回去,看期来接。”大魁曰:“仔细想来,此事不妥。我来接人,你父不肯,必要经官。如今的事,钱可通神,我又无钱,媒人反口,官司定输,婚判别人,那时不免忧死。与其死于那时,不若死于今日,为娘子死,死亦甘心!”兰英曰:“背父逃走,不惟名分不正,亦且被人耻笑,如何使得?”大魁曰:“人要通权,识大体,不拘小节,方为豪杰。”兰英此时左右两难,不觉泪下。大魁携手催行,兰英曰:“我衣服首饰一点未带,怎好进你的屋?”大魁曰:“只要夫妻完配,还讲那些浮物。”于是二人同走。幸有微月,行未一里,忽见满天通红,知家已放火。不多时,后面灯火飞奔,夫妻着忙,只得躲在茨蓬之内,过阵再走不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