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世间伤生之事,惟毒雀罪大。梁经邦是为官的人,就该禁止才是,为甚为女口腹,助桀为虐?造下罪过,所以无儿。其女越长越瘦,十八岁便成干经痨,医药不愈而死。死了两日,尸不僵硬,忽胸膛转热,竟自活了。梁经邦夫妇喜之不尽,问道:“儿呀,你也活了?希乎把娘都气死了!”翠娥叹气一声,转侧四望,开言说道:
这一阵心中烦闷,睁开眼不识一人。
“儿呀,我是你的爹妈,怎么就认不得了?”
今日里冥王有命,他叫我借尸还魂。
“□,阎王叫你还魂的哦?”
有小鬼前面带径,行至在一院朱门。
见女娘堂前睡定,鬼将我魂扑他身。
昏迷间浑身似捆,想动作手足难伸。
但不知是何弊病,好教我心中觉惊。
“翠娥儿呀,你不必怕,想你才活转来,手足是不柔软的。”
又则见二老盘问,喊娇儿说是双亲。
问二老高名贵姓,翠娥女是你何人?
“你是啥子来头,连自己的娘老子都不晓得了?”
在阴司到处游尽,并未见你这样人。
“你前天才死,今天又活,阴司如何就走尽了?你好心记着看。”
是是是奴知情景,难道说我已还魂?
“儿呀,你活转来了,这是阳世,不是阴司!”
尊二老听奴告禀,奴名叫胡氏兰英。
“哦,你叫胡氏兰英,借我儿尸身还魂?你为甚死了又活,是个啥子来头咧?”
在生前许与李姓,李文锦是我夫君。
见奴丑心中怨恨,因此上退了红庚。
奴不允爹妈阻定,忧不过自缢归阴。
见阎君哀哀告恳,许我去找寻仇人。
李文锦前生端正,作善事积德累仁。
到今生福寿注定,二十四泮水香生。
三十岁联科会进,做知县身管万民。
他退婚损了德行,削福禄潦倒终身。
奴到家去报仇恨,播弄他癫了四人。
遇圣教解仇息忿,权且在他家栖身。
李文锦从兹猛省,做善事加鞭力行。
造功德把罪赎尽,老天爷复赐采芹。
又念奴全节自尽,在阳世敬长孝亲。
与李生姻缘有分,遂命奴借尸还瑰。
与李家结为秦晋,作夫妇了却前因。
“不知我女翠娥为何短命,如今又到那里去了?”
因你女多伤性命,为口腹毒害飞禽。
造罪多上天恼恨,折寿算拿入幽冥。
受惨刑十年孽尽,方发放阳世投生。
“我夫妇从前不知,误造罪孽,竟把我儿害了,如今追悔已无及矣!”
上前来双膝跪定,拜过了二世双亲。
将你儿许与李姓,愿爹妈福寿骈臻。
此女疾病,从此不药而愈。
经邦访问李家之事,果然是真。兰英思念前生父母,经邦把天祥夫妇接来,问及往事,半点不差。二老欢喜,与经邦商量,使人去李家,以还魂之事告之,顺便求亲。文锦口口称奇,即到衙中叩拜两家岳父母,当面应允。看期迎娶,夫妻和睦,如影形焉。兰英劝夫读书行善,时刻孝敬翁姑,和睦妯娌,经理家事,井井有条。文锦三十余岁入学,两下乡试不中,遂不思进取,竭力宣讲。后来兰英生四子二女,家亦顺遂,富甲一乡。
各位,想夫妇乃天伦之首,好丑由命造,美恶是前修,切不可嫌贱。你看世间那些嫌妇者,徒背一身罪孽,何尝占了半点便宜咧?李文锦他不是嫌妇退婚,另娶美妇,何能弄得灾祸齐来?且不但受其磨折,用尽银钱,还把功名削去。幸喜他改悔得早,不致削尽福禄。所以上天最喜改过之人,苟能将功赎罪,自然转祸为福。胡兰英以贞烈而死,死亦馨香;报仇过后,尘缘未断,故能借尸还阳,复为夫妇。姜香莲之泼性忤逆,娘家骄养所致;梁翠娥之贪食毒物,父母溺爱而成。二女皆不免于夭折者,父母不知教训有以害之也。至如萧端公假术欺众,乘急搕财,到恶贯满盈,天亦假癫狂以报之。呜呼!天之报应,岂有爽于毫发哉!人当以此为鉴焉可也。
义虎祠
凶恶无如猛虎,犹将孝子看成。与人当子把冤伸,焉可人无兽性。
庆阳府环县刘维良,业儒不遇,家颇丰足,为人恭敬,品行端方。因见明末天心不顺,灾异屡见,知是劫运将临,破钱作善,立志劝人,余钱用尽,人亦旋逝。其子江亭,仍从父志,乐善不倦。幸妻陈氏贤淑聪明,见夫为善,竭力赞襄,多立口德;谨守女箴,年满四十方得一子,取名天生。
此时家中紧逼,债主登门,东拉西扯,不能支消,只得将地方出卖,又被买主。扫庄尽卖,还清债帐。只剩得一百余串,佃房居住。谁知命运乖舛,不上两年,江亭偶得一疾,十分危急,自思不能久存,儿小家贫,如何是好?不若将妻子唤到床前,吩咐一番:
叫一声贤德妻咽喉哽哽,这一回怕的是有命难存。
夫妻们前世修今生配定,大限来鸳鸯鸟各自飞分。
想先年妻过门家有余剩,夫为善蒙贤妻一力赞成。
虽是夫为善事将业卖尽,却喜得妻末年有了天生。
只说是夫妻们同心抚引,有了人虽无钱不愁翻身。
那知道为夫的得坏疾病,医不灵药不效气喘头昏。
夫死后妻当要把心放稳,安贫困受苦楚立志为人。
天生儿妻当要小心教训,切不可惯习他使性耍横。
勤绩麻多纺花自把口混,到后来苦尽了自有甜生。
叫娇儿近前来父言细听,莫轻浮莫放荡至至城诚。
在家庭将尔母尽心孝顺,出门去莫千翻又莫□人。
长大时寻执业行端品正,存好心行好事正子劝人。
是好人老天爷自然怜悯,到异日得好报富贵长春。
说毕而死。母子哭得死去活来,家中无钱,怎样安埋?哭求邻居主人设法。张老教他退业,求主帮借,将押钱退还,“你无人做,不如另佃。”主客应允,请僧超荐。会客祭葬已毕,把帐一算,除前帐、新帐、货帐开消外,只剩钱四十余串。陈氏立志抚孤,天生方才四岁,将十串钱佃座房屋,余钱放利生息。
且说这刘大嫂为人心慈好善,兼之从前施济惯了,见人贫苦无余,他就连本不要都使得,不上三年,钱已罄尽。心想:“押租十串乃是命根,倘若用了,母子又到何处栖身咧?”于是勤做女工,日打猪草,夜纺棉花,或与人做工做鞋,毫无怠惰。每日煮些稀粥,让儿吃了自己才吃。那知这天生孝性天成,不必教训,他自然听讲听唤;每见饭少便忍口不食,见母劳苦便去捡柴掉米。他天天捡柴,有个伙伴姓雷,名镇远,心性相投,长天生四岁,常送归家;陈氏用好言奖谢,叫与天生一路,免被虎狼惊吓。
却说雷镇远的父亲名云开,品行端方,家贫,以训蒙为业。教人子弟以品行为先,凡弟子入馆读了《三字经》,即以《三圣经》与他读,讲跟他听。那些弟子出门再不千翻,又不骂人,所以人人尊崇,个个钦敬。况且他在母亲何氏面前,极其孝顺,居馆中三五日,必要打酒割肉回家奉母,晚去早来,又不耽误功课。妻夏氏,亦贤淑尽孝。雷镇远八岁时,云开回家看母,遇雨湿衣,得病凶险,医药不效。夏氏每夜求神护佑,愿减算以益夫寿。谁知修短有数,死生由天,“阎王注定三更死,那肯留人到五更?”看看越加沉重,未几身亡。何氏见子气绝,丢下孙幼媳寡,不觉伤心喊道:“儿呀!”竟自气死在地。夏氏忙烧姜汤灌醒,身坐,想想复又哭道:
哭一声痛心儿肝肠寸断,不由娘这一阵心似箭穿。
娘抚儿受尽了千磨万难,只说是到百年送老归山。
苦我儿出世来就受贫贱,在方境教蒙童来把家赡。
得学钱与为娘割肉称面,又买米又打酒又办油盐。
三五日便回家来把娘看,说前唐与后汉把娘心宽。
谁知儿得疾病十分凶险,年轻轻未三十就丧黄泉。
呀,儿呀!
丢为娘发苍苍六十将满,教为娘从今后身靠那边?
一家人都靠你穿衣吃饭,妻年轻子年幼怎样周旋?
呀,儿呀儿!
你为甚全不把为娘挂欠?白发人送黑发怎不惨然!
谅必然儿此去路还未远,娘情愿与我儿同到黄泉!
哭毕,向床一撞,幸得夏氏手快拉住,劝道:“婆婆要宽想些!你儿既死,不能复生,须要保重身体。倘把婆婆气坏,你儿的罪越加大了。”何氏道:“呀,媳妇儿呀!你看为婆偌大年纪,如今身靠何人?”夏氏道:“媳妇帮人做活,也要将婆婆盘养,看将你儿如何安埋?”何氏只得收泪,带起孙儿与众人磕头。众人都助钱米,帮忙把云开送上山去。收些学钱,婆媳买花纺卖,镇远捡柴以助饔餐。此子倒还诚实,在祖母面前极其尽道。每日发愤捡柴,常与天生一路,二人情投意合,天天在一处捡。后天生到十二三岁,他母亲劳苦过忧,常得疾病,头昏眼花,要有油荤才好。因近处柴少难以盘活,二人商量向大山去砍,离家十余里,于是各备斧斤向后山打柴。天生每日吃些野菜,积点钱,三两日与娘割肉四两半斤。
一日打柴,镇远见只兔在窝中,一斧砍去,伤一足而跑,大声喊叫天生。天生抬头一看,兔从面(前)过,顺手一斧砍倒。镇远欲拿回家奉祖,天生想拿奉母,二人争论。镇远说平分,天生竟不肯,将柴收束,欢喜回家,对母说明。母曰:“镇远天天与儿一处,带携多少!就是你的,也该分些与他,何况他先伤一足?”天生曰:“儿一时心喜兴高,未免好强。”急将兔煎好,一半奉母,一半送往雷家。镇远大喜,奉与祖母,留天生吃饭。天生曰:“我留得有,你们人多,快吃。”说罢即回。
有一日,二人正在打柴,忽听风声,抬头一看,见只猛虎纵下山来,二人各逃性命,逢坎跳坎,逢岩跳岩。镇远躲了一阵去看,不见天生,四处观望,喊叫无影,谅必丧于虎口,只得代他把柴挑起,回家去报信。陈氏听得哭哭啼啼,忙请镇远吃饭,陪着一一跌,前去找寻。山下山上,东西远近,喊叫半日,不惟无人,连虎亦不见了。陈氏仰天大哭道:呀!我的儿呀!
寻娇儿声声喊不应,不由娘此时吓掉魂。
午刻间镇远来报信,说娇儿今日遇灾星。
可怜娘从前把儿引,四岁上儿父丧幽冥。
家贫寒时常都断顿,做常工盘儿费尽心。
喜娇儿孝行生来定,娘呼唤即刻就起身。
有饮食让娘把口忍,娘吃饭儿吃苦菜根。
从小儿捡柴把钱挣,娘有病儿就把肉称。
从早间娇儿进山岭,与镇远二人一路行。
正砍柴忽然风滚滚,抬头看猛虎下山林。
比时间各逃各性命,逢坎跳坎逢坑便跳坑。
娘闻言急得咽喉哽,跌鉰鉰破命把儿寻。
在四处喊叫无踪影,谅必然已被老虎吞。
倘若是娇儿丧了命,你的娘今后靠何人?
不饿死便要冻成病,非猪拉即是狗扯身。
呀,天呀天!
你为甚全然不怜悯,守节人断了后代根!
呀,虎呀虎!
你也是兽王把山镇,为甚么出口乱伤人!
呀,天呀(天)!为甚么全然莫报应,善人后背个伤亡名。
呀,虎呀虎!
未必你全然无人性,行孝子都要把他吞?
留此命终须还自尽,倒不如与儿一路行。
呀,儿呀儿!
你何不把娘等一等?
呀,虎呀虎!
你何不快来吃老身!这一阵哭得咽喉哽,镇远呀!你看我伤心不伤心!
镇远在旁泣劝道:“刘大娘,莫哭了,快些回去,恐怕天黑,我明天替你找寻。”陈氏道:“不知我儿吃了未曾?若是未死,这们喊叫他都不出来吗?谅必死了。”镇远道:“或者虎将他衔去,末曾伤命,也未可知。古人云:‘吉人天相。’刘大娘想宽些,他自然要回来的。”边劝边走,到家已黑。从此陈氏天天在家啼哭痴望不题。
且说本乡有一刁陈氏,守节不贞,老来将钱吃完,想嫁又无人讨,常以烧拜香为名,笼络妇女,于中取利;心毒口甜,爱翻是非,到人家混嘴;见人就是一个嘎嘎,一个佛偈子,方境人人厌恶。一日,混到雷家,何母接着道:“你早来些咧,今天我孙儿打到一个兔子,刘天生煮熟与我送来,倒还好吃。”陈氏道:“你孙还会打枪吗?”何母曰:“不是得。”遂以天生与孙斧兔之事告之。刁陈氏曰:“好造化,好造化。”便大声唱道:
皆囚你孙有孝心,天赐兔儿捡现成。
一家吃了消灾难,从此福禄寿骈臻。
说毕就是一个嘎嘎:“今天啥,我同年儿送斤肉来,又莫得盐,特来跟你借一杯,明天卖了线子就还。”何母喊媳把盐拿(给)他去了。镇远闻知说道:“这个老婆于是不识好的,有借无还,又爱说空话,二回快莫赏他的脸!”过了半月又来借米,何母说莫得。刁陈氏打个嘎,明说道:“雷婆婆啥,你到那去做好事?我啥饿了两天都未沾饭,昨天闻你孙儿买了两升米回来,借两碗,我明天卖了线子就还,再不失信的。”又说偈道:
谷米原是养命根,救活普天众凡民。
结个善缘借两碗,婆媳从此享丰亨。
雷母无奈,只得喊媳□两碗与他。将要出门,恰遇镇远归家,问是甚么。婆曰:“他要借两碗米,说明天就还。”镇远曰:“我家都莫吃,那有借的?”婆曰:“他说饿了两天,就不还,我也当做件好事。”镇远曰:“好事要做与好人,我不借跟他!”即在刁陈氏手中抢来,倒在衣襟内去。婆骂曰:“你这娃儿!婆已借了,你倒转来,伤婆的脸吗?”镇远也不做声,上坡去了。
刁陈氏愤气而去,总想害他,无计可施。忽然想起刘天生被虎吃了,与他一路,“我不免去到刘家生场是非,以报此仇。”遂到刘家,问陈氏说道:“闻得你天生儿死了,我都替你伤心,天天都想来看你,怎奈穷事又多,今天丢脱工夫才来。可怜你那少爷啥:
人又聪明又在道,与人说话眯眯笑。
上坡下坡放小跑,打柴挣钱把娘孝。
这样的人,都死得那们伤惨哦。”说得陈氏眼泪长倾,答曰:“是我莫福,好儿子消受不得。那天亏了雷镇远扶我去寻,昨日又承他送升米来,想起好不伤心哟。”刁陈氏曰:“你感激他扶你寻儿,跟你送米,你晓得你儿死的情由么?”陈氏曰:“是虎吞了的?”刁陈氏曰:“刘大娘啥,你是个好人,又与我娘家同姓。我和你是娣妹,我才跟你讲,若是别人,与我一千银子,我都不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