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很好,楼外种了一排紫薇,从二楼的窗户看出去,正好能看到花梢。淡紫色的紫薇开了满树,看起来十分喜人。但病房里仍旧是一片愁苦和压抑。
郑国华的病越来越重了。他自己知道,怕是也坚持不了多久了。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至今仍生死未卜的女儿,还有他辛苦半生创下的事业。
如果能够见到女儿平平安安的站在自己面前,自己的事业也就后继有人了。那么,他就算是死,也能瞑目了。他郑国华这一生,受过穷,吃过苦,还有过一个倾心相恋的妻子,和两个可心可意的女儿。就算是不该有的婚外情,他都有了。自认为没有荒废过一天的光阴。如今他老了,只要女儿能够继承家业,他也可以放心的去见她了。去求得她的原谅。
“先生,我今天熬了汤,是先生从前最爱喝的,先生喝一点儿吧?”平嫂从外面进来,一边放下手中的东西,一边说着。郑国华觉得,她走进来时似乎也带来了外面的热气和阳光。让病房里看起来没有那么冷清了。
见平嫂来了,那个请来的看护乖觉的带上门出去了。
“也好,尝尝平嫂的手艺。当年高桦就说过你做汤的手艺最好,她的眼光总比我强。”郑国华笑着说。
平嫂一听,就知道先生一定是又想起太太了,她并不接话,只是抿唇一笑。
郑国华又说,“高桦最喜欢你的地方,就是你知分寸。明明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却偏偏把什么都想的周周到到的。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就是太过稳重了些。可是国英就不同,她天真跳脱,还是一股子孩子气。哎,也不知道如今她过得怎样。我当年答应高桦,永远不许打听她们母女的情况,实在是对不住她。”
平嫂听郑国华提起过去的姐妹,心中不由叹了一口气,却还是强笑着说,“先生不必这么说。太太心善的很,当年偷偷给了他们一大笔钱的,就是怕他们过不好。只是不让先生知道罢了。”
郑国华也笑道,“高桦就是这个脾气,对谁都好。只是心气太高……终究难得长寿。”他说着,自己又难过起来。妻子的死,可以说是他一手造成的,因此也是他心中的痛。
平嫂也抹起了眼泪,“太太始终不忍责怪先生的……”
就在这时,传来了“笃笃笃”的敲门声,两人连忙擦掉眼泪,整理好自己。若是让别人看到他们一定很怪异,一个主人和一个保姆,却坐在一起抹眼泪。
敲门的人是李秘书,他站在门口,笑着说,“董事长,你看我把谁带来了?”说完便侧开身子,让郑国华看到站在他身后的秦萱。
“家熙……”郑国华惊呼一声,就要下床。三个人连忙上去拦住他。
他握住秦萱的手,眼泪就流了下来,“家熙,好孩子,你受苦了。你……到底发什么什么事情?你吓死爸爸了……”说着便用手在她头上脸上乱摸,“没有受伤吧?”
秦萱摇摇头,似是在踌躇,然而终究没有时间给她多想,她结结巴巴的开了口,“爸……爸爸,我没事,只是出车祸的时候,撞破了头,过去的事情都不记得了,被好心人收留,直到李秘书找到我。”她忽然发现,叫一声爸爸并不困难。原来这就是有爸爸的感觉,被疼爱被关心,这种感觉,是妈妈永远也给不了的。
“头……”郑国华又伸手去摸她的头,“伤在哪里?重不重,都好了吗?”
他的手忽然顿了一下。他在秦萱的耳后看到了一颗红痣。
他记得,小小的襁褓里,那个一笑就会有口水流出来的小小女孩儿。他只抱过那么一次,可是他永远不会忘记,她的耳后,就有一颗朱砂痣。
这是他的女儿,虽然不是家熙,却的的确确是他的女儿。没有想到,过了二十多年,他竟然能够再次见到他的女儿。
郑国华不由得老泪纵横。
“爸爸别哭啊,我很好,伤都好了,你看……”她说着让郑国华去看她的头,“完全都看不出来了吧?”
“爸爸……好孩子,再叫一声爸爸。”
“爸爸,爸爸。嘻嘻,爸爸怎么像小孩子一样啊?”秦萱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放松下来了。
郑国华也笑起来。像,真是太像了。他这两个女儿不管是容貌还是脾气秉性,竟然都如此相似。若不是小时候看过,他绝不会分辨出来。
想到这里,心头的兴奋和激动稍稍过去,他这才想到,秦萱为什么会来冒充家熙,而找来了秦萱的李秘书,又安的是什么心?郑国华眯了眯眼睛,这个李秘书,大有可疑。好在他已经有了安排,不怕他弄出什么幺蛾子。
“爸爸快点好起来,我们一起出去玩啊。”秦萱笑着说。
“好啊。”郑国华回过神来,“只要女儿喜欢,怎么都行。”
“好了,我看,我们就不打扰董事长了。董事长还是要多多休息才是。我先送带着小姐回家去。”李秘书这时候站了起来,笑着插言。
“不要,我要在这里陪着爸爸。”秦萱依依不舍的说。不过她其实也知道,今天不过是来打个前站,看看郑董事长会不会起疑心,他们还要回去商量具体的情况,肯定是要走了。不过,这种在父亲身边的感觉真不错啊。
“乖女儿,有平嫂在这里照顾我就好了。你刚刚回来,肯定很累了,先回家去休息。明天再来看爸爸,好不好?”郑国华哄着她说。
秦萱装出勉为其难的样子说,“那好吧。人家明天再来看爸爸。”
然后便起身跟着李秘书出去了。
平嫂关上了门,才回来坐下,问郑国华,“先生把我留下来,是不是有事情要交代?”
“是啊。”郑国华叹息着,“你没有看出来吗?”
“看出什么,先生?”
“那不是家熙。”
“什么?”平嫂惊讶的叫出声来,“不是小姐?那……”
她立刻想到了一种可能。
“是啊,就是你想的那样,那是萱萱。”郑国华说。
萱萱,这是当年高桦给那个被秦国英抱走的女孩儿起的名字,希望她一生快乐无忧。
“是萱萱小姐,难怪,和小姐那么相像,我一点儿都没看出来呢。”平嫂也感叹着。
“是啊。一转眼,襁褓中的婴儿,就长到那么大了。和家熙真是像,不愧是两姐妹。想不到我有生之年,还能得见这个孩子。上天终究是体恤我的。只是我的家熙……”郑国华感叹着,不由又悲伤起来。
“平嫂,其实我知道,家熙这么久都找不到,大概已经……已经不在了。”他疲惫的靠在床头,“我如今这个样子,说什么都是假的。希望你以后,好好照拂萱萱这孩子。毕竟是我亏欠她的,我想,她既然来冒充了家熙,不如就这样吧,若是挑破了,反倒大家不好看。你以后再找机会告诉她真相吧。只是……不知那些把她找来冒充家熙的人,打的都是什么算盘。到底还要小心些……”
“先生不是安排了秦先生他们……”平嫂小心的问着,“难道也不可靠?”
“虽然是安排了。可敌人是谁都不知道,到底还要提防些。从明天起,就让萱萱到公司里去,开始学着打理事物,唉,也不知我这身体还能撑几天……”
“先生别这样说。”平嫂听了他的话,也难过起来。她是太太选的人,一直照顾着先生那么多年,如今看先生这个样子,心里也十分难过。
“你不用难过。我自己的身体,自己心里清楚。”郑国华还笑着安慰平嫂,“你在郑家做了二十多年了,我们家的事情你也知道,虽然知道这样求你不好,不过我还是要说,平嫂,我希望你能继续呆在郑家,帮我照顾我的女儿。说起来,高桦走的早,家熙也是你一手带大的……我没有什么话能说出来感激你,那些都是虚的……”
“先生,平嫂已经在郑家做习惯了,如果先生现在赶我走,我还不知道要去哪里呢。”平嫂也勉强笑着说,“先生也别说那些谢不谢的话,先生和太太对我的好,我都记着呢!我以后会好好照顾萱萱小姐,先生就放心吧。我和国英,说起来是一个村子出来的姐妹呢。”
“是啊,一晃都那么些年了。可我闭上眼睛,好像还能看到高桦在我眼前笑呢。平嫂,你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哎,那我走了。”平嫂答应着,收拾东西出去了。
可惜这世上许多事情,都是没有办法预料到的。即便人们预先做好了许多的安排,可是还是有很多来不及执行,最终只能遗憾的被忘掉。
当天夜里,郑国华因突发脑溢血而病逝,享年五十岁。他死时,身旁没有任何人在。
而等第二天秦萱和平嫂匆匆赶到时,只能在太平间里见他最后一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