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七回来了啊?”老朱依旧还是一个月之前的样子,硕大的脑袋剃的泛着青光,在刚近黄昏的这会儿显得异常光亮。脸上堆着那很职业化的谦恭笑意,和寻常时候没什么区别。
“老朱叔,您今儿个怎么有空了?快屋里坐。”
沈梁赶忙上前拉着老朱的胳膊往屋里让,梁凤英也站在堂屋门口一脸笑眯眯的样子,随着打开另一扇纱窗门,等着两人进来。
“二爷,您也来了?”
刚拉着老朱进屋,沈梁就看到二爷抽着芦柴棒坐在上手椅子上,笑呵呵的抽一口,再接着往桌上的烟灰缸里弹弹烟灰。
“呵呵,回来了。”
沈梁点点头,笑着看看老朱:“老朱叔是有什么事吧?不然咋把二爷都请出来了呢?”
二爷不由叹服沈梁的鬼机灵,笑骂道:“臭小子,发财了就不认二爷了是吧?我没事了就不能来你家了?”
“熊玩意儿个劲!咋跟二爷说话呢!”梁凤英瞪了沈梁一脸,随即扭头笑着跟二爷说:“您别跟他一般见识,这熊孩子说话打小就没把门的。”
“自家孩子说啥不行?”二爷毫不在意,把烟捻灭在烟灰缸里,点点老朱,扭头对沈梁笑着说:“小七啊,今儿个你老朱叔可是等了你一整天了,光在我家茶水都喝了几壶了。找你有正经事呢。老朱,你自个儿说吧。”
沈梁一听二爷这话,立马把视线转到老朱身上,笑着说道:“老朱叔,什么事还得让您等我一天啊,您说。”
老朱听沈梁这么一说,反倒有些不要张嘴,嘴唇扇动了几下,堆起一脸肥肉挤出的笑意,搓着手好大一会儿才讪讪开口。
“是这样小七,这不前天戏班接了个活么,本来咱们戏班是没这实力的,可接了后才知道人家就是冲着你来的。我告诉对方你已经不做这行了,去上学了。唉,也怪二妹那张破嘴,一不留神把你上学的学校也给说了出去。这不让人家抓住把柄了么,放出话来说你要不去的话就是去林原市也不会让你上成学。”
说到这儿,老朱都不好意思抬头了,当他注意到梁凤英那双喷火的眼睛时,更是耷拉下脑袋,不敢吱声。
可一向火药桶性格一点即着的梁凤英还是冲着老朱近似咆哮着发了火:
“我说你怎么还拉着二爷来呢!感情是怕自己没脸吧?我们家小七跟着你们戏班你们也没少赚钱吧?做人都讲究个情面,小七不跟着你们干人走茶凉这事谁都可以理解,你们不计情分也就罢了,你老朱好歹也半百的人了,你也好意思把一个孩子推到前面去挡风遮雨的?!不管他们是啥人,那个敢不让我们家小七上学老娘跟他拼命!你走!别在我们家呆着,狼心狗肺!”
老朱被梁凤英骂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听梁凤英下了逐客令讪讪地站起身刚想解释,就被梁凤英一把拉住胳膊往外拽。
沈梁静静地站在那里动都没动,他怎么也没想到事情竟然出现这么大波动,母亲一发火,沈梁也不能说什么,毕竟是为了自己好。而老朱和二姐做出的这事明显不厚道了,明知道自己就是玩票性质,明知道当初离开的时候自己明确说过再也不入这行,竟然知道自己以后要上学的事情还把自己给供了出来!不怪梁凤英发这么大的火,就是沈梁自己都气的不行。因此梁凤英和老朱拉扯的时候,沈梁只是站在那里冷冷的看着,不发一言。
“等下。”
二爷的声音冷淡地响起:“让他把话说完。”
梁凤英气愤地扭头看着二爷没好气的说道:“还说什么说?漫不说小七跟他们撘过台唱过戏,你说这么大的人了,你吃的盐米到哪儿去了?不懂人事啊?你咋不拿着自己孩子往坏处推呢?二爷,这事儿您不知道吧?!”
说道后来,梁凤英直接把怒火扯到二爷身上。
也是,老朱先前在二爷家呆了足足一上午,这个时令地里没活,梁凤英也就闲在家里,老朱在二爷她早先就看到了,还跟老朱打了个招呼。在二爷家呆了这么一半天的功夫要是二爷不知道内情,任谁都不会信服的,也难怪正在气头上的梁凤英敢不顾平时二爷的威严,冲着他发火。
二爷沉着一张脸没搭话,那双浑浊的双眼竟然放射出一股凌厉之势,声音低沉带着抑制不住的怒意说道:“老朱,你连我都瞒着!给我说清楚,到底咋回事?!”
老朱一脸歉疚地看看二爷,接着可怜巴巴的看看拽住自己袖子的梁凤英,勉力挤出个笑脸来:“嫂子,您看,您让我把话说完行不?这事不管咋说,是我的错!我认了!可这事儿出了就得解决不是?不然到时候小七还得有麻烦。”
“什么麻烦?我就不信他还能吃了我家孩子不成?!干嘛?国民党土匪啊!”
梁凤英火气越来越大,要不是碍于之前沈梁和老朱认识,梁凤英一准不会客气,直接去沈保国家把沈梁的两个哥哥叫来,乱棍就给打出去了。
“土匪不至于,不过比土匪也差不到哪去。”老朱一脸苦涩,顿了顿接着说道:“是林原市的张万龙。”
“张万龙?干嘛的?黑帮头子?还是当官的?你这么害怕他干嘛?”二爷久居村里,对城里的事情知之甚少,而梁凤英更别说了,一个普通的农家妇女更是不知道张万龙的是谁,听老朱这么一说,同时惊讶。
老朱苦笑一声:“张万龙是林原市万隆集团的老板,虽然他只是个商人,可这个人在林原市是黑白两道手眼通天的人物,咱一个小老百姓惹到官司什么的顶多花点钱再厉害点就是进去吃几年牢饭罢了,可要是惹上他了,唉,那麻烦可就大了!人家动动手指都能捏死咱啊!”
看到二爷和梁凤英脸上不相信的神色,老朱哀叹一声,接着说道:“记得去年在庄山乡因为收棉花发生的事么?其实那就是张万龙干的。可知道的人谁敢说出去?三条人命啊!”
梁凤英和二爷同时肃然变色,而站在一旁自始至终没有说话的沈梁也是心里一惊!
沈梁脑海里还有些印象,那是九五年那一年棉花价格忽然暴涨的时候,庄山乡一个长年收购棉花的收购站忽然被几十个人围住,扬言谁要是敢把棉花卖给这个收购站就弄死谁,当时都以为这些人就是些小混混喝多了酒找茬,一向民风彪悍自古以来习武成风的林原市百姓那里会把这群小杂鱼放在眼里?于是第一个无视这些家伙的人被几十个人群殴,那个被打的人一起来的同村的还有四五个人,一看自己村里人受气那里肯站在边上看热闹?跟着也卷了进去。
任谁也想不到的是,直到派出所的人赶到鸣枪示警,这群架才算打完,可其中三个棉农却被活活打死!当时一个没断气的还未抬到乡卫生院就死了。
但是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那几个有最大杀人嫌疑的家伙被抓起来没有一个月的功夫就被证据不足放了出来!而当这个消息传到哪三个死去的庄户人家时,顿时掀起轩然大波,素来信奉民不与官斗憨厚朴实的庄稼人,彻底被激起怒火,联名上访起诉。当时这件事闹的是沸沸扬扬整个林州市没有不知道的,可到了最后不知怎么的,那三个死者的家属忽然全部撤诉,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虽然事情随着时间流逝逐渐被人淡忘,可一个小道消息还是在乡村中慢慢散开。那就是三户死者的家属都被一群神秘的人找上家门,威逼利诱之下,这才无奈地撤诉!
三条人命就这么白白死了!
而一些跟城里有亲戚关系的庄户人家更是传出一些张万龙的事迹,说张万龙在林原市是如何的强势,如何的横行无忌只手遮天!这些消息传开,让没有过多少远见的庄户人家老百姓更是闻之色变!
看到三人的表情,老朱苦苦一笑,无奈地摆摆手,“唉!这张万龙的老头死了,想请出堂会,不知道那个龟儿子乱出注意,把小七的名头给说出去了,人家开着吉普车直接就找到我们当时唱堂会的主家那里,点名了要小七去。我好话说尽那些人根本不听,末了那个管事的说,不去你让那小子试试!老子保管让他在林原市呆不下去!我还能咋办?唉——”
“那你也不能把小七上学的事说出去啊!小七已经不干了,你干嘛还把他扯进去?”二爷在一旁很是不满,一张暗灰色的脸气的暗红,胸前稀疏的花白胡子都跟着颤抖。
老朱懊悔地一拍大腿,“二爷,我老朱再混也知道这个道理不是?可当时那些人根本就没说找小七干嘛的,等二妹把话说出去,人家这才亮了底牌。您说,谁知道那帮王八蛋会来这手啊!要是早知道这样,我老朱豁出去挨上一顿打也不会透露小七半点事情!”
一旁的沈梁暗自在记忆里思索着前世这个时候的张万龙,可惜,那时候的他心窍未开懵懵懂懂的,除了玩就没干过正事。而且一个上学的孩子谁会注意到这些社会上的事情?想了半天也没想起当时张万龙到底有多么大的势力,更想不出前世这一年关于张万龙的任何事情。
“就不去了他还能上门来抓人咋着?”梁凤英脸色变了变,虽然说出的话让人看出强势来,可谁都听得出他声音里的底气多么的孱弱。
这个时代的庄户人家谁会和这种介乎黑白之间的灰色人物扯上关系?但凡和这种人牵着到的无一不是痞子流氓之类的家伙,寻常百姓家那里会和他们有关联?自古以来的训条让这些憨厚朴实的农村人深知一个道理,远离是非!
老朱苦笑着拿出一沓钱,看看沉默不语的沈梁,然后慢慢放在桌子上:“这是人家给的出堂会的钱,两千块,说是唱的好了还有彩头。我全拿来了,这事怨戏班,所以这钱我们不能要。”
话已至此,大家都听得出来,事情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俺们小七就是不去他还能来家抓人!?简直,简直——”梁凤英这会那会和前一个月一样,把一千块钱放在眼里?在他的心里,儿子的安全比什么都重要!钱又算得了什么?
“唉,那倒不会,咱要是真得罪了人家,到时候人家动动手指都能把咱弄得生不如死!惹不起啊!”老朱哀叹一声,一脸颓丧。
“我去。”沈梁在一旁忽然开口。
看到梁凤英诧异的样子想要开口,沈梁笑嘻嘻地上前拉住梁凤英的胳膊,“娘,有钱干嘛不赚?不就是唱出堂会么?咱就当和去别的村子的主家一样,安安静静老老实实的唱完,还能有什么事?没事的,怎么说他张万龙也是林原市有头有脸的人物,不是那些黑社会劫道的蛮不讲理,他总会顾及到自己脸面的,事情办得利利索索的,还能找咱麻烦?”
“嗯,小七说的在理,去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唱的好不好的也没事,他也不能因为这就暗地里使绊子找麻烦,也得顾及身份不是?去吧,这不是咱能硬抗的事儿!”二爷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卷起一支芦柴棒抽着,说的话的时候已经抽掉大半,长长的烟灰在烟头上摇摇欲坠。
二爷的话向来很有权威,再加上说的的确在理。梁凤英寻思片刻也只能这样,真要是硬抗着不去,吃亏的还是自个儿。不就是唱出堂会么?小七还是按照原来那样做,出不了纰漏就行。没什么大不了。
见梁凤英没有反对之意,沈梁转身看着老朱,把他让回到座位上,笑着说道:“老朱叔,什么时候去?定下来没有?几天?我时间可是不多的,马上就要开学了。“
见沈梁终于答应,二爷和梁凤英也没了反对意见,老朱悬了一天的心终于落回到肚子里,见沈梁问自己,赶忙堆起一脸职业化的笑意回道:“后天!就一天!他好歹在任上,不得考虑一下影响不是么?说起来也就半天,过去中午十二点就能收工,城里人和咱乡下不一样,人家火葬,人拉走了就没咱啥事了。“
“成,后天一大早我去找您。”沈梁略思索片刻,明天还得找赵晓去葫芦谷村陈二愣那里把那货拉回家来,后天唱戏正好错开,这也误不了大后天开学,正好还可以赚笔生活费。
“哎!”
心中一块石头落地,老朱顿时喜笑颜开,眼见外面天已黑透,站起身来歉意地对二爷和梁凤英说道:“二爷,嫂子,时候不早了,今儿个不管咋说小七也帮了我老朱大忙了,改天我再登门道谢。”
送走老朱,二爷呆了片刻交代了后天去唱堂会该注意的一些事儿之后,也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