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嬉笑怒骂皆成文章’,那是自然,妙就妙在‘嘻笑怒骂’是凡人之七情六欲,有如爱恨嗔痴,皆是人间众生生生世世、百般轮回都脱不掉的,凡人一经轮回之路,都得脱得精光,所谓‘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当再次投胎到阳间之时,则又是一番生老病死,你我亦如此。
  人道‘人间一甲子,享受六十年’,即是人人受用寿命,各干勾当,有人安分守己,自然有人恃强凌弱;有人深明大义,自然有人不谙世事;有人忠肝义胆,自然有人通敌卖国,云云。历来世上弱肉强食,有能者居之,想当年群雄逐鹿,无论是七雄并起,还是春秋五霸,抑或楚汉之争、三国鼎立、南北朝、五代十国、隋唐宋元至今,无不阴谋阳谋明争暗夺,而最终目的,只图不白来这世上走过一遭。
  那英雄、奸雄、枭雄图的是留名青史,你我则是普通凡人,有房有田,有妻有子,每日赚得二两银子喝酒、买烧肉便足矣了。
  但凡人各有所好,贪杯贪色贪财贪权,各有所贪,一点不贪的,那便不是人了——是佛,佛者无欲无求,面对人间种种诱惑不为所动,方成为佛,而佛家首戒,便是号称‘头上一把刀’的色戒,凡是六根未净的,必是色戒守不住,而普通凡人正因耐不住寂寞,所以,入不得佛门。
  那‘色’字可不是寻常人禁得住的。人间色相颇多,曼妙玉人诱人无数,大好年华,酥软身段,惹得浪荡公子魂不守舍,痴痴眷侣,给滚滚红尘里浓墨重彩,此时眼泪,彼时欢笑,过往行人则完全不懂,只因他们都是身外人,自然不知其中滋味。
  话休繁絮,该是故事开始的时候了——
  当年明太祖朱元璋为称霸天下,集其手下将军徐达、常遇春等人与陈友谅对抗,最终打败陈,建立大明王朝,年号洪武。
  如今已是正统年间,七十余年光阴流似水,朱氏子孙早稳坐中原江山,太祖皇帝当年东征西讨,好不容易才打下的江山,不成想,不过百年,自永乐帝后,朱家子孙便开始不守规矩,兴风作浪,朝野内外乌烟瘴气,边疆更是不断侵扰,宦官持权,帝王蔑政,看似大明王朝固若金汤,实则早已败絮满腹。
  正是:匕首藏图内,荆秦各怀胎,夕阳不愁落,时到自然来。
  夕阳不落愁,满街放灯,不落也得落。
  各色花灯早挂满六音城大街小巷,天河上星辰隐隐碎碎,悄悄露出半张脸来,偷窥这边的人们。
  护城河上善男信女来来往往;佳郎拾流灯。少女炫霓裳。
  眼见要到端午,六音城分外热闹。
  六音城里,最近几晚最热闹的,要数韶轩盏。一座二层高的小戏楼,装扮得花枝招展,大红的门面,门前站了两个嘴皮子极溜的丫头,各人腕上挽着花篮,笑意应着进出的客人。
  往里进,喝!好不热闹,二楼栏杆上挤满了人,权贵俱全,尽管身披锦衣,腰挂润玉,为栖身前排,爱不得这一身的衣服;再看一楼,贫富俱全,富也不嫌贫脏,贫也不惧富势,只为靠前。
  你道台上是哪位佳人如此风靡?非也!却是一个光头赤脚、身着麻衣的男子在台上,合着竹板声声,短笛幽幽,只听他口里道“误拾断桥伞,以伞换姻缘。乐得逍遥外,不知祸极短。佛囚金山寺,可恨一千年。白蛇成正果,尔乃负心汉。”
  台下一酸衣书生叹道“都道‘书中自有颜如玉’,岂知美人是蛇蝎!”
  台上男子道“各位看官,这首名为《咏许仙》,小人戏说,一张白嘴,哪里有错,还请各位指点……”
  话音刚落,却不知从哪里来了个人,直接便上了台,道“找了你许多时日,原来是在这里妖言惑众。”
  男子见那人却是半个光头,芒鞋破钵,衣衫褴褛,脸上却是杀气横生。
  男子笑“这位看官,你如此说,小人不懂。”
  后台班主见情况不妙,赶紧上台圆场,笑道“这位看官真会说笑,这不是《咏许仙》么?台下官人都爱他这一张嘴,您不爱听,哪天上来个您爱听的,我通知您一声……”
  那人回头即狠瞪了一眼班主,道“我说他暗讽太祖皇帝及当今圣上!”这一句登时把在场所有人唬得够呛,谁人不知朱氏帝王喜杀戮,半点不尊,全族歼灭。
  台下、楼上一片哗然。
  男子脸上笑意终于落下,换做一脸愠色,道“我知道你是谁了,骂的就是你们!”
  那人道“想报仇,光在这里过嘴瘾算什么?有种随我来。”那人言罢,嗖地便飞出了门去,男子紧随其后,空剩一场呆人,以为眼花,或是方才有天神下凡。
  男子紧随那人,追到六音城外的杞子林,二人止了步。
  男子问“你是菊城里的人?”
  那人道“碧舟山。”
  男子恍然大悟,“原来是你,是你们的城主要你来寻我灭口的?”
  碧舟山“唐道,你一张嘴已经大大毁了我菊城名誉,城主确实要我来寻你,但不是要灭你的口,而是要你从此改口,不求你荒赞菊城,只要你此后绝口不提冯桎风一事,你与菊城的事就此作罢。”
  唐道笑“笑话!他冯桎风夺我功绩,好名长存,把臭骂摔给了我,要我唐道臭名昭著,遗臭万年,我就忍气吞声?”
  碧舟山“城主已经罚了冯桎风,冰封他十年。”
  唐道“十年以后他出来了还是英雄,我唐道活多少年都是只臭虫!除非你们菊城能把真相公之于众,那我便就此罢休。”
  碧舟山一口否决“这不可能。”
  唐道“那我也不可能。”
  碧舟山“我好话已经说尽,你不买账,初次见面,我动手,你可别怨我!”话毕,碧舟山不容唐道反应过来,衣袖一抖,便把唐道收进了衣袖里,运作了腾云术,片刻功夫,飞回了菊城。
  与六音城相比,菊城外貌多少有些不堪入目。
  只因当年战火弥漫,烧到这里,不过五个日夜,这里已与死城无异,城墙内外杂草丛生,苔藓掩门,遍地荒凉,过往路人更是时有听见城内夜里有哭嚎声,昼时更是无人敢进,菊城至此,多少年无人问津。但不知到了何年何月何日,忽然从这里开始飘出阵阵菊香,且有人听见里面常常传出歌乐之声,夜里更是能隐约望见里面有光亮,貌似歌舞升平,但周遭众人皆知此城早非凡人所有。
  菊城之主——刑无暮。刑无暮原是广西明江之滨,花山脚下赑屃一头,终日在山上兴风作浪,且嗜血成魔,后被花山山主惠母发现,念其是龙王嫡派子孙,便收服了他,将其扶入正道。刑无暮于诸多年后下山,一日路过此城,见如此一佳地竟落得个荒废,便进了此城,进程第一天便遇见守城人辛元生,辛元生道出自己本是一个考生,不料此城惨遭屠城,自己亦难于幸免,他人多数都去投胎转世,唯他只为等心上之人来寻,所以不得不在这城中终日苦等,不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晃三十三年光阴白驹过隙,只见自己渐成孤魂野鬼,却不见心上人来,欲离开却又怕她来,不得已成了这城的守城人。刑无暮见其痴心,痴心之人必是重义之人,偏偏他又是个文武全才;刑无暮随即封自己为城主,将辛元生改名为辛囚咬,封为菊城镇城大将军,将城中无数孤魂野鬼全部安置为城民,永生不得背离此城,外人亦不得私自进城,违规者格杀勿论。
  菊城至此建立。
  建城不久,便有不少人杰怪才慕刑无暮之名而来,在此城中扎根,这当中便包括在茅山修炼的酒肉道士碧舟山,因法术超群,刑无暮便将他留了下来,碧舟山专为刑无暮东奔西走,寻宝送物从未出过差错,深得刑无暮的信任。
  碧舟山当时进城时,还带了三个凡人徒弟,碧舟山本无意破菊城规矩——带外人进城。念及这三个孩子都不过是凡人,且那时都还不过是三、四岁的孩子,城主给碧舟山些情面,故此,留下了这三个城外之人,至此以外,再无特例。
  现如今碧舟山已入花甲之年,但三个徒弟却仍然不成气候,谁都没能学会自己的半点能耐;现今,这三个徒弟都已二十刚出头,但当中最为顽劣的要数二徒弟席如意,从来不知天高地厚,惹祸时只怕祸不大,但难得的是他惹祸却没人讨厌他,被他惹过的人偏偏都喜欢这个淘气的孩子,竟也无人事后找碧舟山的麻烦;相对于如意的人缘,大徒弟童白河显然差得太多,此人喜怒不形于色,且在碧舟山看来,这个孩子野心颇多,童白河平日里对人又隔阂连连,戒心满腹,故,童白河除如意、林海、辛囚咬外,可以说并无朋友;对于三徒弟,便是林海了,他天真烂漫,心里的事亦不多,喜欢静谧,年纪轻轻的便跟碧舟山提过无数次的要找个深山老林里去修炼——碧舟山哪里肯?一口即否决了。
  这三个徒弟让碧舟山痛心疾首,又恨又叹,恨的是他们铁不成钢,将来怎么在江湖中立足……勿要是江湖了,恐怕连在菊城里立足也难。
  菊城。
  菊城不分日夜,始终大门紧闭,故,碧舟山进城时,还需通报。
  一步兵见是碧舟山,便回去通报,片刻之际,大门便开了,碧舟山方才进了城。
  碧舟山直接进了前堂,拜见城主——刑无暮。
  碧舟山“拜见城主,舟山现已寻到了唐道,只因他现在不知悔改,舟山便如城主交代,将他带回。”
  刑无暮坐在堂中,堂内除碧舟山与刑无暮,与碧舟山袖中的唐道外,别无他人。
  刑无暮“你当时寻到唐道之时,他在干什么?”
  碧舟山“回城主,唐道在六音城一戏楼里,仍是造诗讽说冯桎风。”
  刑无暮“改也不肯改,劝也不听劝,还是要说?”
  碧舟山“是。”
  刑无暮“那还留他何用?随你处置好了。”
  碧舟山“是。”
  刑无暮“舟山,花山最近动静如何?”
  碧舟山“尚无动静,只听说三童要来。”
  刑无暮眉头一皱“难道今年会平安无事?”
  碧舟山“城主,恐怕其中有诈。”
  刑无暮“不行,我还是不放心,你再去看看,直到我过寿那日花山确实没动静,你再回来,免得他们突然现身,我措手不及。”
  碧舟山“是。”
  碧舟山出了前堂,将唐道送到地牢关押,幽禁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