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流浪汉一样,每晚他都把飞碟置于隐身模式,然后栖息其中,剩余时间与民众过着一般无二的生活,想借苦行与先民融为一体。
众人只知道他来自帝国另一城市,迁居于荒凉城,民众并不知他是“荒岛圣人”,把他当做人群一员。
他住在荒凉城郊区某处,人群对这个“外地人”颇为友善,屋内布满馈赠的旧家具,大家互助友爱、和睦共处,这使他逐渐淡忘了那段“刑场创伤”。
与他们一起劳作、休憩、交谈,北山默默生活于人群中。
芳坎阆神庙依旧人来人往,城中居民每周日都会来此做礼拜,周一到周六则忙碌奔波。
礼拜天,人群纷纷涌入神庙,宁静肃立,场面甚是壮阔。
不知是谁拨动琴弦,一下下击打在场者的灵魂,接着乐声徐徐而起,乐曲节奏平缓、浸透感伤,最终趋于宏大悲凉。
人群开始齐声唱和,一声声涤荡灵魂,北山混迹其中,内心也不由自主柔软起来,众人已热泪盈眶。
曲终乐止,众人渐渐散去,还有不少人留下祈祷、祝福与忏悔,北山抬头望着那泥塑的雕像——芳坎阆,后者正俯视朝拜者,博大而无言。
信众的虔诚深深感动了北山——这是荒凉星子民的朴素信仰,他们折服于神灵的伟力,意识到自己的渺小孱弱,从而对超越现世的力量产生崇拜,表明一种渴望。
而在丰饶星,子民自身就拥有伟力,不再相信神灵,也不再顶礼膜拜,人们已然明白:对超力量的信仰来自于弱小无知,如今他们已不再弱小、不再无知,没必要再做这些愚昧之事了。
问题是,若神灵并无伟力,人们还会信仰吗?若神灵并不惩罚作恶者、也不额外善待行善者、也不给信仰者承诺任何一个黄金世界,人们还会信仰吗?
人们把高尚与博爱推上神坛、由人变神,然后再架空神灵,从而为堕落觅得借口,只需定期膜拜便可我行我素、为所欲为。
神依旧生活在神的天堂,人照样逍遥于人的世界,互不相干,两个世界的唯一联系便是每周的礼拜日,在那里,在无言的神灵面前,人们表现虔诚与善良。
北山的房东名唤“阿奇朵”,是个热情开朗、循规蹈矩的普通人,常为他介绍当地风土人情、特色小吃,是难得的老实人。
每个夜晚,北山驾飞碟穿行于荒凉之城,穿梭在巷道阡陌、甚至隐没于万家灯火,他施展“附魂术”,藏身于不同陌生人的躯体,只做旁观者、不干涉其人心智,如此历练一番。
起初,人们相互之间和谐友爱、人情浓厚,北山看在眼里、喜在心头。
随着时间推移,他逐渐发现了真相——人们每日里戴着假面示人,晚上独处时便卸下画皮,露出真面目。
有人表面快乐其实痛入骨髓、有人假装爱人却漠不关心、有人伪装善良却内心残忍、有人貌似真诚其实十足虚伪,他们表面阳光实则勾心斗角、他们宣扬高尚却相互倾轧、他们假装爱人实则利己。
数度目睹卸妆场景,北山大惊失色,他无意窥见了世间秘密,人们从未明示、却始终默契遵守的秘密。
北山心头发冷,每遇此,他便驾飞碟悄然离去,迷失在夜空…
夜晚,人们出现在暗室,揭下画皮,放进特制液体中浸泡一小时之久,以保持画皮的弹性、延长使用寿命,然后把滴着水的画皮晾晒到露台上,等待夜的风降临。
清晨,人们再次来到露台,把风干的画皮贴在脸上,没人看得出本来面目。
于是,荒凉之城家家户户楼台上都晾晒着画皮,一张张、一片片随风飘荡。
清晨,人们都会在露台上相遇,他们相互微笑致意:“晾干了?”
每个夜晚,北山都看到大家晾晒画皮,每个清晨,也会看到他们来收画皮,人们都做出收衣服的动作,好像那真是一件件衣服似的。
飞碟从低空掠过,那一件件“衣服”随风飘荡,在夜空中飘荡、在晚霞中飘荡、在迷人的夕阳下飘荡,也在晨曦中飘荡,或许偶尔飘荡在正午时光…
北山发觉自己是个异类、一个彻头彻尾的异类,是啊,他本来就是异类,一个来自外星球的异类、一个来自未来的异类,可是他本以为“昨是而今非”。
他突然自嘲起来:‘我自己不也戴着画皮吗?我用易容药水改头换面,这是更高级的画皮,可我依旧得小心,我的言语是否泄漏了内心?不能让别人看出来我是异类!’
‘难道那些虔诚的表情,真诚的祈祷、祝福与忏悔都是假的?不可能,我分明感受到他们的恳切,这又是为什么呢?’
‘我明白了,他们忏悔,是为了消除罪恶感,妄图从神灵那里获得救赎,以便在剩下的时间继续相互倾轧与伤害;他们祈祷上天不要惩罚自己的罪错,保佑既得的财富、权势与利益,芳坎阆神庙是灵魂洗涤剂,有了它,人们便不再担心弄脏自己,只要定期来此,一洗了之!’
‘荒凉之城并不真的信奉芳坎阆,也从未决心就此改过、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他们只是在这个纯洁伟大的人面前,悄悄坦露心迹,灵魂在良知之水冲洗下恢复洁净,地底下那看不见的暗河滚滚而去,裹挟着龌龊与肮脏,流向无人知道的远方…’
‘人们并未真的爱,前世不爱、今世不爱、未来呢,他们是否想到去爱?’想到这儿,北山突然感到绝望。
‘灵魂花园一直荒芜,珍贵宝藏永无人识,熙熙攘攘皆是伪价值,这就是千万年的真相,我也在其中’,北山苍茫四顾。
他决定回自己的山庄田园看看,毕竟离家许久,有些想念了。
有些衣服晾在露台上,不知干了否,要去收回来。
缓步来到楼台,恰逢房东阿奇朵也在,后者用力甩手中物件,像一件衣服又像是其他东西,北山未及细看。
见北山也在收衣服,阿奇朵问道:“来收了,晾干了?”
北山看了他一眼,嘴角向上撇了撇,便低头无话。
半小时后,他驾飞碟朝北山岛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