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冲天轻叹了一声,索性什么都不想了。连他自己都有些奇怪,从小时候他的脑子经常爱乱想些杂七杂八的事,也经常回想自己以前做事的对错,找出自己的不足,也想自己跟报丧乌鸦的事,还想些跟人说话动手的路数,务要奇峰突起出人不意,经常都是咬紧了牙想要不再乱想,总也停不下来,自从把王定逼得藏起来之后,居然能够说不想就能屏绝思绪,想要睡着,倒头就能睡得着了,连自己想要什么时候醒来,只要是脑子里定下了,纵是再睡得沉,时候一到,就像是有人专在等着叫醒他一般,自己就能醒来。
  向冲天心头默念着自己改的那一段《孟子》:“天之将降大任于我也,必先苦我心志,劳我筋骨,饿我体肤,空乏我身,然后动心忍性,增益我之所不能矣!”这一段话看来是自吹自擂,但当时他把这段《孟子》说给孟贤昭听时,孟时昭一点都没觉得可笑,反觉了一种沉定深渊冷静远山深沉高远的寒意,仿佛是自己单衣在冰天雪地里被推进了冷冷的死水里,头上还有巨大的高峰巍巍然要压顶而下一般,自己虽然手下人不少,竟也给锋芒毕露的向冲天逼得连动都不敢动,更不只是害怕反天会前身的七杀手那样简单!
  向冲天暗暗地对自己道:“管特么的,先睡一大觉起来再说,估计到时内功也可以提起了。”
  不到片刻,向冲天的鼾声已是响起了,黑追风在野地里自己吃草。
  商千刀第二天果然离开了楚家老店,南七陪着笑不但没收商千刀一文钱,反还为那晚上锦衣卫封店害得他一宿没睡连连道歉,商千刀也客气了几句,跟那小伙计也道了别,出了店门,离开了洪井胡同。
  商千刀大白天的就施展轻功,飞鸿一般掠到了一家院里,他何等的耳目,他也是体察到里面没有人才进去的,商千刀在间屋子里找了身绸缎的衣裳,又找了一块上好的丝绸的自己的东西打包装了起来,等他出到外面时,已不是先前富人员外的老相了,反倒显得极是精干,但这却也不是他本来的神情面目,这人果然老江湖,也不用易容,只需身上一换衣裳,再把自己的神情气质一变,若非极相熟的人,却再也认他不出的。
  可惜他真遇到了熟人。
  公孙同。
  公孙同跟孟贤昭先是在平原中了反天会算不上埋伏的埋伏——毕竟人家只是两男一女就杀了自己那么多人,而且人家也用的是武功,并没有什么诡计,说是埋伏,公孙同对别人虽是含糊其辞,但对自己,却自己跟自己说都说不过去,后来孟贤昭被易南调集人手杀了,他也是被肥羊和人厨子的儿子从燕震手里要回去之后才听说的,他是锦衣卫的人,并不归司空城管,司空城也就只是问了他些话后,再让吃药和尚开了些药连人带药一起叫方行善派人送回了北京,至于说刘谨怎样对公孙同,却不关他的事了。
  回京之后刘谨居然没有为难公孙同,也只是派人问清了他所知道的事之后就叫他回家养病了,但他却是被小毛毛剌断了脊梁骨,此生想站起来都是休想,从济南到北京一路上他都受不起行路之苦,他原籍本是江南,因为他在锦衣卫任事,也在北京买了座房子,家人都搬到了北京,开了个当铺,凭着锦衣卫里的熟人照顾,当铺生意也还过得去,但总也不及锦衣卫那样的风光,不过是糊口生计罢了。
  这天当铺的伙计把公孙同从家里抬了要去当铺隔壁的苗大夫那里看病,七月天里,京城里也燥热得难受,两个伙计用竹杆把一把醉翁椅子穿起来抬着公孙同,走在街上,公孙同两眼漫然无神地到处看,他身经大变重创,成了废人,眼神冷死如灰,这七月半天里,他心里冷得都觉不出鬼天上骄阳恶毒的日头,无意之间,公孙同就看到了商千刀。
  商千刀师徒四人当时都去瞧过公孙同的伤势,自然也就认识了,当时公孙同身上最要命却偏偏留了口气没有要命的伤就是小毛毛给他的一剑,那一剑若是大人出手都叫人头皮发麻,纵是人厨子师徒四人心都不软得很硬,也硬得很特么的不软,但一想想出手之人不过一个十来岁小小的孩子时,人厨子当时就骂起了大街:“那帮混帐,教得个小王八蛋手底下都这么狠毒,这小鬼大了那还了得么?”还叫了他儿子道:“小子,那下手的小子比你的年岁小些,只怕将来是你的一个大大的对头,记得了,这小王八蛋你能不惹他时,最好是不要惹他,不要轻易跟他翻脸,晓得了么?”
  那瘦小的古怪少年笑嘻嘻地道:“那有什么,那小子虽是跟我那大伯的弟子兄弟相称,但实际是师徒的情份,你的儿子我再怎么也是他一个师叔,他好向我动手么?何况你的儿子武功高得一拳连块豆腐都能打得稀烂,你怎么就算定你老人家的儿子打不过那小鬼?何况就是真打不过,你的儿子我还有两条腿可以跑路,哪是那小鬼说打就打说杀就杀的?是不是,大师兄二师兄?”
  肥羊当时也笑道:“老三说的不错,师父,如果是那姓燕的亲手教小毛毛剑法,那老三当真万万不是他对手的,但大师伯那徒弟根本就不是练剑的,他拿什么教给那小孩子,你老人家又怕什么?实在你老人家不放心,什么时候徒儿想个法子,弄死那小鬼就是了。”
  商千刀眼珠子直转:“对呀师父,老三现在这身工夫在江湖上也过得去了,不错,江湖上老三打不过的人多的是,但真要叫老三吃大亏的人,只怕这世上还没有生出来呢!”
  人厨子哼了声:“放屁,你们特么的一帮井底之蛙,知道个屁?你们特么的连个屁都未必知道!都他妈给老子滚出去,呆会人家吃药的和尚来了,见了一个吃人的厨子在这里,只怕就不能专心给人家公孙老爷看病了,你们这帮坏蛋!”
  公孙同当时伤得虽是重极,就只是别人喂他吃一口饭嘴角牵动全身都疼得心慌了,却也忍不住暗骂人厨子果然是个老混蛋,老混蛋带着三个小坏蛋都出去了之后,商千刀倒也常跟着司空城来问话,人厨子父子两个当时却在大吃那飞天狐狸身上的肉,至于那肥羊,则到处地踩盘子想要了这商千刀跟反天会的事情之后找家大户弄些银子,只是这人心机深沉,也不知道他的令师人厨子就是济南城里的人,自然没想到自己竟成了只是在打窝边草主意的兔子。
  商千刀跟司空城问他话时说话也很客气,一口一个公孙老爷,公孙同不但没有半分的受用,反倒全身起了莫可名状的寒意,知道这样人物性情难以捉摸,动则翻脸,是江湖上最最难缠的角色。后来被济南府的人役送回北京城之后,才听说商千刀跟司空城真的翻了脸了,商千刀狗急跳墙一般地杀了济南知府方行善,神机营的人好像也是在他手里死得差不多了,余下的几个人本是被关内侯关起来了,商千刀居然还放这些人不过,把这些人活生生烧死,前一个月还听了江湖道上传说,北六省的武林盟主都说司空城和天下第一镖客严厉被商千刀杀了,还有保定府的天下第一神捕也莫名地失了踪,只怕也跟他脱不了干系,正月元宵时候王定生日时商千刀找上门去,之后跟着无尘道人一起失踪,必然也是遭了他的毒手,公孙同实在想不到一个人竟能弄出这么多的大案子来,黑白两道的人无不在找他,商千刀居然在官府悬赏十多万两银子捉拿他的时候进北京!
  严厉和王定两人都被天下人推崇为各人所处行当里的天下第一,只是这两个人一个死在商千刀手里,一人被他逼得下落不明,道上都也传说是凶多吉少,公孙同就根本惹不起这人了,更何况北京城里的逆鳞龙、济南城的现任知府,也被这人杀了,这人杀起人来当真是天王老子都不认,要是官府知道自己知情不报了,这就是要杀光九族的大罪,但是若要真跟他商千刀作对头,只怕自己死得更特么的快,更怕是自己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自己不过一个无势无力连武功都全然废了只能瘫睡的一个比死人也只多口气的人,哪敢招接?看到商千刀的第一眼他就认了出来,本来死灰的眼神都眼现了骇然的惊慌,好在他回京之后人已长得肥胖了许多,身上的衣裳也比被带回济南时的破烂要齐整得多了,他再用尽了力气把帽子拉下来罩住自己的脸孔,商千刀虽然是眼珠子四下乱转,竟硬是没有看出从面前被人抬过的人会是自己的老熟人,他也再想不到半年前死狗一样的公孙同竟会跟他对面而过,他还以为被人用滑杆一样东西抬着的不是达官显贵就是达官显贵的家眷呢。
  商千刀进了茶楼,要了杯茶,几碟子点心,听起了说书人说起《杨家将》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