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毛冠鹿路着积雪从树林里走来。它走得非常艰难。它尖尖的嘴吻前喷吐着一缕缕白气。浑身皮毛上凝结起一层冰霜。积雪太深了,它一踏到雪地上,身子马上就往下陷,积雪快没到它的肚子。它用四蹄奋力扒雪,慢得象爬行。
它打算穿过这片树林,向山底洼谷地带转移。严冬时节,只有长着芭蕉和棕榈的洼谷气温暖和。在那儿不用扒开积雪,就能找见草地。即使是些枯草,草尖上多半都挂着饱满的籽,它本来就生活在那片温湿的洼谷,深秋为寻觅榛予这才移向高山。不能埋怨南山大森林今年大雪来得早,而是今年冬天的南山大森林怪事叠出。从去年夏天开始,森林的次序就有些乱。
一群群野猪、岩羊、鹿群,纷纷迁出高山,仓皇地四处奔窜。蛮不讲理的野猪横冲直擅,霸占了本属它们栖息的那片洼地。洼谷不平静了。天天可以听见野猪群哼哼唧唧的嘶鸣,那惊魂未消的声音如同泣述山中的灾变。天天可以听见疯狂的野猪嚓嚓剥食竹木的磨齿声,嬉戏时粗野的打闹声和吞食毒蛇津津有味的咀嚼声——这片宁静的洼谷还多亏这些沉默的蛇。沟谷里后来就难看见蛇了。
活着的蛇全都迁走了。那种走起路蹦蹦跳跳,常常将前肢缩在胸前立起身子,后脚长得特别长的高山野兔,平索从不光顾洼谷,它们也来了。它们成群成群突然出现在洼谷里。野猪不会伤害高山野兔,但野兔却把豺狗引来了。豺狗身后跟着云豹。于是宁静的洼谷,不再宁静了,到处是野猪和豺狗,豺狗与云豹搏斗的哀号,常常可以闻见死亡的腐臭和搏斗的血腥。它们被迫向高山迁移。
它的确不适应高山生活。直至寒风劲吹,它才意识到必须赶紧下山。但雪已经下了,大雪一下就是几天。它行动得太迟了。
它走得很慢。雪地上的路很难走。一路上东窥窥西探探它总感觉某种不测就躲在身旁。昨天在身后那片山坡上,它走进一片场,但没能发现一颗菇朵。它很有耐心,开始细细搜寻,但寻着寻着,它猛然闻见一股虎臊味,一排虎爪悄然在菇场上出现,它紧忙连滚带爬撤出菇场。
现在的情况似乎有所好转,树林里静悄悄的,连只雀鸟都没有。前面那片开阔地白茫茫的,看不见凶兽的身影,可以稍许放心了,它感到口渴,大雪一落地它就没喝过水。它没法咽夏雪粉,它试过几次,每次都呛得咳嗽。它曾找到过小溪,溪水全部封冻成坚硬的冰块,用舌头舔舔冰块,寒气顷刻袭遍周身,舌头都快冻木了。它抱怨地用蹄子在冰面上猛跺,只能在
它静静地窥察着。树林里是不会有水的。开阔地和树林交界的那道坡下可能有道沟。沟里有溪吗?隆起的雪堆把视线遮住,什么都看不见。
雪地上传来尖脆的鸟叫声。看,两只白肩鸦振翅从坡麓下飞起,白肩鸦翅膀抖落下晶莹的水珠。它不禁眼睛一亮,那儿有水!正待上前,它突然发现坡麓上有一个小木棚,一个被白雪掩埋住的小木棚。一缕淡淡的炊烟升挂在木棚上。“呜……一只狗惊慌失措地在木棚前狂吼。它一怔,瑟瑟地缩回了。
刚才怎么没发现那间小木棚呢?刚才光顾着找水了!要小心,把头昂高一些,让目光望得远一些。它忐忑地抬起头,发现开阔地上空老鹰格外多。一只、,两只、三只……远处还有一只、两只,三只……更远的地方点点黑影竟密密麻麻。一切静悄悄的,大地好象睡着了。老鹰也象睡着了,悬在空中纹丝不
动。老鹰在空中俯视着什么?
白茫茫的雪地上,晶莹的雪花在阳光下闪烁着星星点点的亮斑。两颗豆粒大的亮点格外明亮,频频闪动。它吃了一惊。它发现那双滴溜打转的眼睛在树干后悄悄打量它。一只灰山鼠!这是它走进这片树林惟一见到的生命。它放心了。灰山鼠正趴在雪地上观察它。大概判断出毛冠鹿并无伤害它的意思,它又埋头刨雪了。显然,它饿极了。它刨雪的动作十分猛烈,一簇簇雪花在它细爪下簌簌扬起。它刨一阵雪就低下头,用潮湿的鼻尖在雪坑里深深地嗅辨着什么。它什么也没寻着,头一摇,又换了个地方继续刨雪。它大概天天在做这件没有意义的事情。它身旁是一个个深浅不一的雪坑,弄得平坦洁白的雪地坑坑洼洼,到处是密密麻麻的窟窿。
灰山鼠扒了一会儿雪又停下了。它抬起头,发现毛冠鹿还愣愣地打量着它。毛冠鹿打量它,使它非常不悦。你来这儿干什么?灰山鼠眨了眨眼睛,蓦地,它笑了。喂,快过去吧,穿过开阔地,前面有水!灰山鼠脸上现出阴沉的笑容。灰山鼠抬头看看天上的鹰,又看看毛冠鹿。灰山鼠心里非常清楚,毛冠鹿只要一走出树林,天上的鹰就会闪电似地扑下来。到那时,它也将闪电似地冲向开阔地,叼回那簇被风吹折的榇子。
毛冠鹿并不理睬灰山鼠。它关心的是白肩鸦抖落下的那些水滴。
一群红嘴蓝鹊尖叫着降落在坡麓下。那儿肯定有水。但是,那间小木棚……
再次仔细观测小木棚。它发现小木棚无声无息口小木棚上的炊烟消失了。刚才那阵狂烈的狗叫声也消失了。也许,那是只路过这儿漫山游串的野狗。也许,那儿本来就平安无事,刚才那阵忐忑纯系它自己的敏感和多疑。
毛冠鹿终于谨慎地朝前迈了一步。它感到天上的影子好象动了一下。抬起头,天上的鹰还是一动不动。它走出树林了……
它走出树林了!三只鹰不约而同轻轻颤了颤翅膀,但它们谁也没有轻举妄动。它们静静注视着这只怯怯的鹿。它们沉着的模样很像胸有成竹的智者。
其实鹰什么也不懂。它们集体飞到这片山麓上空,根本弄不懂这片山林里今年的灰山鼠为什么那么多,好象南山大森林所有的灰山鼠都跑到这片山林里来了。在空中俯视,雪地上到处是灰山鼠蠕动的身影。白雪皑皑皑,灰山鼠无法借助那身灰黄色的毛皮隐身了。大雪把草籽板栗全都掩埋在地下,灰山鼠一到田地上觅食,便暴露无遗。今年南山大森林的冬雪格外大,格外白,它们的目光就变得格外锐利。从高空无声无息俯冲下去,灰山鼠一见就吓瘫了。胆大的灰山鼠即使逃窜,往往跑不出几步就被它们铁钳似的利爪捉住。升空,吞噬,没多久又可以俯冲。天天轻而易举地获取这么多食物,它们饱食终日,都显得有些懒了。它们没想到年年饥荒难挨的严冬,今年竟温饱有余。
然而,它们高兴得过早,没几天雪地上就变得空荡荡了。那些灰山鼠不知是学乖了,还是吓跑了,从此绝迹了。偶尔还可以碰上几只,但这绝不够它们充饥。饥寒又开始了。所幸忍耐是它们的天性,它们终日凝滞在空中,默默等待着食物。它们早就注意到树林里那只灰山鼠了,它想走出树林,但它很机灵,很能沉得住气。它总是躲在林中不肯出来。等吧;但它们绝没料想到,等到的竟是一只毛冠鹿!
这不是?它来了,那只毛冠鹿缩头缩脑地站在树林边,怯怯朝前走了一步。莫动!它肯定要朝溪沟那儿走去。那儿有水,多少山鼠和禽类部在那儿饮水。再等一会儿,一切都是现成的,何必过早俯冲,不计效益呢?
不错,那只毛冠鹿终于怯怯地朝坡麓那头挪去。
那只灰山鼠耸起身,抬头四顾,频频眨动眼睛。它并不关心毛冠鹿的去处。它只关心雪地上那串风折断的榛子枝。是的,毛冠鹿终于走上开阔地了。它连忙仰头观察鹰的动静。
鹰纹丝不动悬在空中,好象睡着了。不管怎样,它绝不轻易走出树林。冬天,它最担忧天上的鹰了。盛夏和深秋,树冠和茂叶可以掩住鹰的眼目,只要避开蛇,它们尽可以放心活动那时节,它们担心刁钻的山狐,豹猫,还有残忍的豺狗。这些豺狗虽说不食鼠肉,却是些草菅人命的家伙,悄悄地摸上来冷不防一巴掌拍晕你,撕碎你,或者轻轻地一掌将你按住,叼在嘴中玩耍,玩厌了一甩嘴,重重地将你掷向石块,你就一命呜呼。
但今年夏秋之际,这些可咒的家伙全都搬走了。山狐是最早迁居的,它们在一个雨夜里无声无息地离开了这片森林。豺狗也随野猪默默地迁离这片森林。豹猫似乎较依恋故乡,它们在深秋那个炎热的黄昏,发出一阵阵哀嚎告别了故土。
森林只剩下它们这个兴旺的大家族了。它们并不关心森林里发生了什么。那时候,正逢雌鼠的产期。雄鼠们既要为过冬匆忙储备食物,又要为临产的小生命衔草筑窝。它们为敌对阶级的远行深深欢呼。那的确是个幸福而短促的黄金季节,它们可以纵情地在森林中嬉戏。
到处是熟透的榛子和板栗,根本不用为食物着急。幼鼠们天天啃一半,丢一半,把嚼碎的榛子抛得满地都是,它们一出世,就无忧无虑地品尝生活的欢乐。母鼠们用贪婪无度的进食恢复体力,它们总是把撑得滚圆滚圆的肚皮翻挺起,让秋日的骄阳抚慰。
不幸并不是来自天上的鹰群,也并非由于那场突降的大雪,不幸来自它们自身。不知远方那些同类如何获悉这片森林天国般地富庶,它们携家带口大批大批涌到这里来了。幸福而短促的时光,使幼鼠长成为大鼠。幼鼠茁壮成长本不是一件坏事,但生命超密度的聚集使这片过去相当富饶的森林出现粮荒的危机。过去俯拾即是的松果和榛子,开始越来越难找见了。
过去它们不屑一顾的草籽,现在已经绝迹。而且,过去从来没有过的住房问题现在也出现了。没有那么多树穴和岩洞接纳迁居的移民,入夜时露宿的流浪汉彻夜不息地发出要求调整住房的呼声。过去从来没出现的垃圾问题现在也摆在面前了。
一堆一堆啃碎的果核、果壳以及它们的粪便挤满通道,臭气熏天,大有爆发传染病的可能,所幸大雪封冻了病菌。然而,那场大雪却加剧了矛盾和危机的爆发——露宿的流浪汉开始采取暴力行动,它们冲进老住户的树穴,撬开主人冬贮的粮仓。战争爆发了。庄严的誓词伴随着拼死的决心。胜利的欢呼压倒悲壮的就义。没有硝烟,但那片旋驰的灰黄色的身影,同样有迸发的热血沸腾。没有剑影刀光,但那一排排尖尖的利齿,同样有肉搏的闪闪寒光。有呐喊,就有鲜血。有搏斗,就有尸横遍野。
败退的鼠群迁移了。它们一踏上征程,突袭的风暴就来临了。道路阻断,溪水封冻。爬过皑皑的雪地,天上时时扑下成群成群的鹰,如投下一块块巨石,激起一片片凄哀的呼声。逃脱鹰袭的灰山鼠未必幸运,一夜露宿,凌晨醒来,雪地上又是一片僵卧不起伤残的遗体。艰难的跋涉是死亡的旅程,集体迁移引来天敌的集体俯冲。只有前进,不能回头。就象一股水在沙漠中漫流,一边流淌,一边漫渗,流到口的地时只剩一缕或者几滴,渗在途中的却是整条河流灭亡的悲剧。
已经没有过冬的粮食了,继续留在林中的那些胜利者同样不幸。它们抚摸着身上的伤痕,冒着严寒,扒开积雪覆盖的枯枝。那些隔年的散发着霉味的松果,且就连这样的食物没多久也难觅见了。它们开始剥食树皮。尚可充饥的青桐、枫杨、山槐和紫荆树墩上的皮一圈圈撕剥,最终都被啃秃。再没什么可以填满它们贪婪无度的胃肠,不可避免的战争又在胜利者之间爆发了。
成鼠追逐着幼鼠,它们把幼鼠按倒,咬断幼鼠的咽喉,用利齿撕开幼鼠的肚皮,吞食肝肠,嫩肉,最后连皮毛都咽下了。于是,雄鼠扑向雌鼠了,它们都清楚软弱意味着什么。意志和体力的较量,生存与死亡的搏斗,使寂静的冬天的树林充满血腥的音符——“嚼嚼”的奔突,尖声的嚎叫和沉重的滚打声之后,草地上那滩血泊上只有几根碎骨,一撮毛屑,远处摇摇晃晃的是一个血肉模糊的同类的身影……
现枉,这片森林里只剩下这一只灰山鼠了。它再也找不到一只同类,进行一次生或者死的决斗。它饥饿万分。它早就发现开阔地上那个榛枝了。它早已经从雪花尚未掩实的隙缝看见枝上一枚枚硕大的榛子。生存的希望啊——那只毛冠鹿走出了树林!
鹰在空中,一动不动。
不,它看得分明,当那只毛冠鹿刚走出树林时,三只鹰的翅膀不约而同地都颤了一下。它望着鹰。
毛冠鹿走得很慢。走一步,停一步,噗噗地颤耸着耳朵,东瞅瞅,西看看。
它望着鹰。很久很久——
“空咚——”
那是什么声音?看,鹰象石头一样砸下来了。它才不管那个声音呢,一个猛劲冲上前,叼住榛枝回头就跑。
它拖着榇枝钻进树洞,“咔嚓”一声,咬碎榛壳,大口吞食。它能够活下来了,春天已经不远了。这时候,它才听见毛冠鹿哀痛的呻吟和惊喜万分的犬吠声……
“空咚——”
枪响了。枪飘起的那缕黑烟掩不住毛冠鹿怆然躺下的身影。来禄来不及向麻竿老伯和伙伴报告这一消息,财旺和可银就已经冲出门了。麻竿老伯隔着板缝看见毙倒的毛冠鹿,激动得热泪滚滚。假如还有些气力的话,他肯定也会一跃而起冲出门的。
他们已经好几天没有一口吃的了。假如来禄这一枪打空了,差不多可以说他将要接受同伴们的审判。他们太饿了?财旺虚弱得一出门就被门坎绊倒,躺在地上呼呼直喘,半天爬不起来。可银朝前冲了几步,身子一软,脚陷在积雪里不能自拔?只有他们的那只躲在远处的猎狗“金狮”,冲上去了,
“汪汪汪……”
“麻竿……”
“快!”
“鹰咯……”
是的,鹰俯冲了。这些和人一样饥饿的鹰连只兔子都不肯放过,何况倒下的是一只鹿呢,麻竿老伯一看心里就凉了。三只鹰扇着扁担长的翅膀落下来了。雪花飞扬。鹰啸森然。
“金狮”翻过身,又冲上前,一口咬住鹿腿使劲往回拽。鹰叼住鹿头不肯松口。另一只鹰飞过来,朝“金狮”猛啄。“金狮”只得松口应战,朝低飞的鹰猛扑。可惜它的前肢有些瘸,扑击无法奏效。“金狮”被鹰翅扇起的雪花迷昏了眼,脊背让鹰爪撕出几道伤痕。它发出哀哀的吼叫声败退下来。三只鹰开始剥食毛冠鹿。“金狮”向木棚发出急切的呼声。
麻竿老伯看得分明,连声喊道:“快……快些……”
可银已经非常快了,他躺下朝前滚。财旺从门坎上跃起来,返回棚里,颤颤巍巍抄起枪,端着就射。
“空咚——”
鹰,动也不动。没打中!枪也没能将鹰驱跑。它们撕裂鹿身。他们看见鲜红的鹿肉。
“快……快啊……”
来禄连忙填弹。但他太激动了,将火药和弹子全都撒在枪口外。
“金狮”知道时间紧迫,它狂吠着发起第二次冲击。一个猛扑,它撞倒一只鹰。一个猛冲,它驱起第二只鹰。第三只鹰见它冲来,连忙飞起,嘴喙上带起一根白色的热气腾腾的肠子。
快!可银!快些咯,可银!
鹰开始还击了。巨翅一挥,掀倒“金狮”。尖爪一挥,“金狮”背上又划出一道血口。“金狮”抱着负伤的前腿呜咽着又退了下来。
枪口飘出一团烟,吱了一声就哑了。来禄慌得竟没压紧弹药。
财旺叔然一纵身,往山陡坡下滚去。他已经不能再有别的选择了。
“金狮”哀鸣着,无疑这是最后一次机会。“金狮”发起第三次攻击—一显然,这已经没有多少作用。两只鹰猛烈啄食,一只鹰挺着尖嘴,晨开墙似的巨翅挡住。金狮”。
“金狮”全部努力旨在阻止鹰吞食鹿肉。假如,它能再坚持一会儿的话,后来的情况也许不至那么糟糕——可银已经快爬到最前,财旺奋不顾身地滚下陡坡,离那只鹿仅有咫尺距离。但“会狮”就在这关键时刻跑走了。
望着人,拽着毛冠鹿往坡下拖,可银和财旺无可奈何望着鹰,一切都失去意义了——天上的鹰群刷刷降落。
“呜呜呜……”
“金拜”不知躲在何处悲鸣,其声哀哀,如泣如述……
他们全然不能预料那场突至的暴风雪把他们弄得如此狼狈。他们溜进这片山谷原想碰碰运气,但他们没猎取到一件值钱的野物。粮食吃光了,他们下山了,但他们迷了路。突降的暴风雪把他们和狗逼进这间小木棚,整整四天粒米未进。他们天天精力充沛地互相抱怨。财旺责备来禄选错了山场,可银则自悲地说在人家的山场偷猎理当受罚,来禄埋怨说那应当责备财旺心不诚占坏了卦相。
麻竿老伯捧着头,一声不吭。他们天天叫骂,抱怨。后来,竟厮打开了。可银和财旺扭成团,来禄在旁袖手旁观。一会儿,可银的冤家又换成来禄,财旺在一旁为双方助威呐喊。一声声神经质似的歇斯底里,压过棚外狂风的怒吼。一阵阵厮打碰撞,震得木棚顶上簌簌地落下尘埃。每一次哭叫和呐喊,都使两只猎狗不禁仰首汪汪汪直叫,那意思好象在说——算了!无聊!你们安静点好不好!
无沦他们怎么打闹,麻竿老伯始终沉默无言。他目光呆滞,神情麻木。一声声风吼雪啸,使人焦躁不安。麻竿老伯非常清楚,弄不到吃的,他们就会冻死饿死。现在,任何劝说都是多余的。但到哪儿寻找食物呢?大地一片白茫茫,除了风雪,什么也没有。
风,越刮越猛。树林在狂风中呼啸,传来阵阵老树的断裂声。雪,越下越大,纷扬的雪花使暗夜更加迷茫。他们打累了,吵够了,安静下来了,总是静静地听着风雪扑打板壁。终于有人忍不住抽泣了。这个人一哭,那个人也哭了,他们抱头哭成一团。
“汪汪汪……”
狗不停地在棚里走动,它们常常昂头朝风雪弥漫的暗夜发出豪放的呼喊。
麻竿老伯久久打量着狗。真的,伙伴们的沉静只是在贮备力量,从抱怨到动起拳脚,下一场冲突是什么?枪杀,还是刀战?
他开口了:“杀狗吧!菩萨保佑它们来世投胎到个好去处。
霎时,呼啸的风雪仿佛嘎然平息了。
两只狗发现棚里出现奇异的气氛,它们来不及为主人的和解欢呼,忽然发现四双贪婪的眼睛打量着它们。这是干什么?主人们站起来了,纷纷捋起衣袖,只听见麻竿老伯一声高喊,主人扑过来了。“金狮”反应机敏,身一缩从财旺胯下钻过,又一闪,躲过可银的大手棚照很小,它被逼到棚角落,如果不是“黑虎”仗义地冲上前扯住来禄的裤脚,它可能被俘,但“黑虎”却因此被扑住了。
“金狮”颤抖了——来禄按住“黑虎”的头。可银霍地抽出刀。财旺踩住“黑虎”挣扎的脚。尖刀剖开“黑虎”胸膛,风雪骤然发出悲恸的呜鸣。木棚在震颤。“黑虎”的心脏被主人剜下来,皮也被剥下来了。主人又拿起砍刀,劈剁,肢解。塘火加大了,烤肉飘香。
“金狮”颤抖着闭上了眼睛。它一直用悲切的呜咽向主人发出哀求。渐渐地:它不再呜咽。现在,即使主人怜悯,“黑虎”已经不可能复生。熊熊的火光映着它沉思的眼睛。很久很久以前,它的祖先就走到人类的营寨里来。它们比憨厚的牛多了一种忠诚,它们比善奔的马多了一项灵敏,它们比愚昧的猪多了一种勇猛。鸡和鸭怎么能同它们相比?它们多才多艺,可以帮主人看家、狩猎,护羊。馋嘴的猫生性自私狡诈,而它们宁愿自己挨饿,也会把最后的食粮奉献给主人。
它们素来仰重义气,从不斤斤计较。它们总是在主人酣睡的深夜警惕地巡守着自己的哨位,无论刮风,还是下雨。它们总是首先用身体挡在向主人扑来的张牙舞爪的野兽面前,无论狗熊,还是猛虎。它们忠诚而富于牺牲精神。它们和人类一样,有自己祖辈信奉恪守的道义和传统。
它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饱餐后的主人沉浸在鼾声和嗝声交织的梦境里。它站起身,用爪子拨开门扣跑走了。它向前狂奔了一阵,但是它很快又停下来,忍不住走到棚边,汪汪汪呼喊,同那些曾经精心饲养并爱护过它的主人辞行。
“金狮”并没走远,它时常徘徊在棚子周围。它发现木棚里的主人又闹事了。木棚里头几天的欢笑声又变成抱怨、扭打的哭喊声。现在,就连这阵声音都没了。小木棚安安静静的。出了什么事?它决定过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