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上前一看,什么都明白了。是人干的!盖草被扒开了,红布兜的绳子被揭开了。他妈的,秉寿,你等着!
宝根从菇场转回菇棚时,菇棚顿时寂静下来。宝根冷冷地望着伙伴,一声不吭。他的沉默充满杀气。他那双深邃的眼睛似乎透出某种悟性。当他巡视着伙伴时,歪躺的伙伴坐直了’牢骚满腹的伙伴缄默了,昏昏走神的伙伴不禁打起精神。
宝根什么也没说,冷冷地瞪着众人之后,把龙兴叔叫到棚外。片刻,龙兴叔回身进棚取出一根粗绳。人们的心提起了。宝根再次进门时,目光停在秉寿身上。秉寿的脸色霎时变了’哆嗦起来。
“给我拿住!”
一声大喊,秉寿被擒住了。秉寿吓得直叫:“大哥,这是为什么?大哥,这是为什么?”
“从实招来!”龙兴叔把粗绳打了个套结,吼着。
“说!”众人一齐吼道。
“大哥……”
“吊起来!”
秉寿被吊在树上,头朝下,脚在上。龙兴叔把那根粗绳用水浸了,不由分说就是一阵抽打。那粗绳沾过水,钢鞭似地发硬。秉寿发出狼嗥一般的惨叫。
“说,你昨日到菇场都做了些什么?”
“我……”
“还不说?来,把他衣服剥了!”
“慢,”宝根说,“剥衣服倒便宜了他,给我挂秤砣!”
秉寿清楚挂秤砣的厉害,在头上、手上挂起石头,慢慢加码。用不了多久,人就会被活活吊死的。秉寿喊起来了:“我说,我说……”
众人瞪起眼睛,仿佛听一个传奇故事。不过,秉寿说得平淡无奇一
“……那天在菇场上走着,忽然听得对,面山涧传来一声哭叫。我前去一看,见是一人趺在沟里……我怕冲了我们的菇运,回来没敢禀报,我该死咯!但……我实在是想保我们的菇运咯!呜……”
人们不禁抬头,只见远处涧旁那片林冠上,正呱呱地盘旋替一群乌鸦,这话属实?但宝根多少松了口气,忙让龙兴叔前去查看。
龙兴叔回来说,山沟里果真躺着具尸体,鹰叼鸦啄,尸首已面目全非,看不出是千什么的家伙。一切证实了,菇棚里一派沉默。
“松绑!”
宝根把龙兴叔叫到身旁,他心中只有一线侥幸的希望。他贴着龙兴叔耳朵不知说了什么,大家只能听见他不住的叹息声,“只有这个法子了!只有这个法子了!”
当龙兴叔从箱子底取出那小袋银元,宣布要带几个人下山时,所有的人都站出来了。
“秉寿,你,还有你……好了,其余的人照看好菇棚,把筐担、箩筛整备好……”
好象他们一下山,必定菇漫山场似的。留下来的人,沉浸在迷茫之中,下山的人也沉浸在迷茫之中。他们并不清楚龙兴叔带他们下山干什么。他们从龙兴叔腰间叮哨叮哨的银元声中,猜测到那许是一桩交易。但龙兴叔脸上庄严的神色却象是去完成一件神圣的使命。
下山的路很难走。没膝深的积雪封断山路。风雪仿佛害怕他们下山,狂风从山下吹来,推搡着他们,不让他们下山。
低着头,弯下腰,贴着山壁蠕动。他们浑身披着雪花,眉毛和胡须上都结起了霜渣。当他们走进山峡时,风失望了似的,“呼”地改变了方向,从背后推搡着他们。
一股旋转的风柱在前引路。风柱上托着一枚红叶。
红叶旋转着翻卷不停,象一只频频向人眨动的眼睛。
走出山峡,他们看见一间木屋子,那枚红叶忽地飞起了,贴在木屋的墙上。
狗叫了,狗看见几个风雪仆仆的客人前来敲门。
门开了,主人不甚惊讶。
“咚。地一声,门又重重关上。狗不解地听着主人和客人那阵争吵?不象争吵,客人苦苦恳求,但主人为什么高声咆哮?满屋子都是叮叮哨银元和铜板的滚动声。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终于吵起来了。女主人尖叫着。男主人象被人扼住咽喉,不能高喊。它听不懂客人劝说女主人什么。它听见女主人发出惊慌羞怯的呼喊。喊声越来越小,而客人严肃的喘气声却越来越高。
它扑向门板,高声吼叫。
天黑了。
风停了。
屋子里静极了。狗不再叫了。那片红叶轻轻落在地上。
“呼声——”
“菇发罗……菇发罗……”
李春雷也感到今年冬天出现了怪事——雪地上寻不见大兽的足迹。再打不到一件大兽,这个冬季怕是难以挨过。看来要和那只红毛山猪公较量了。
他早就发现那只红毛山猪公了。南山大森林的冬天对枪手最有利。雪地把山兽的秘密全都告诉枪手。灰山鼠在雪地上扒出一个个深深浅浅的雪坑,细细的爪趾上保留着它们饥荒难挨的恐惧。山雀留在雪地上“个”字形的脚印,细细揣摩就能联想出山雀瑟瑟发抖的样子。只有这只红毛山猪公显得格外从容。
它仿佛从不知什么叫挨饿,它挺着沉甸甸的身躯在雪地上印下一个又一个整齐的蹄印。雪地上只有它的脚印,它那副孑然踱步的样子,好象对人说它是这片森林的王兽。
他几次在雪地上发现它的足迹。一次是在旧菇场,一走近被冬雪覆盖的菇场,树林里便传来冷飕飕的朽材味。林中横七竖八倾斜的菇树早已被菇菌汲尽了养分,烂的烂,朽的朽。它钻进这里做什么?菇场上到处是菇朵,到处留着山猪啃嚼的痕迹。奇怪的是,它吃得格外节俭,就象香菇客小心翼翼采菇似的,菇树没被踏坏,地上不存残菇。山猪蚕食过的菇场总是一派狼藉,惟独这只红毛山猪吃得如此斯文。真是奇怪了。
昨天他追踪红毛山猪公来到那道溪涧,又遇到怪事。小溪被厚厚的冰壳封住了歌喉。入冬以来,他常常看见成群饥渴的噪鹛、蓝鹊和山鸡焦急地在冰层上乱蹦,它们用尖尖的嘴喙敲击着。
他抬起头。白茫茫的树冠上升挂着一缕炊烟。上去看看?他感到自己有点心虚。
看来它又把你引到一个神奇的地方了!刚钻树林,他就看见那个崖坡上架着梯子,上面有个山洞。袅袅的炊烟从洞中荡出。梯子下站着几个人。不象香菇客,那些人背着枪。哪个村子的枪手在这儿围猎?南山大森林的枪手从不高居崖洞……就这么向前露了露头,对方发现了。
狗叫了。随着狗叫声,那几个枪手哗地散开了。他想缩回去,但来不及了。两只狗冲了上来。狗纠缠着他。一个黑影刷地奔到树干后,吼道:“谁?’,
一个熟识的声音。他吃了一惊。
傅天鹏吃了惊,这个披着兽皮、蓬头垢面的人就是李春雷?他简直像头野兽!李春雷那两只眼睛比虎眼还亮:惊慌,疑惑,半晌才闪出惊喜的神色。
“天鹏哥,你住在这里!”
“你还活着!”
拥抱。妈的,这李春雷手劲蛮重的。去年他还是一个大娃娃,现在楼的人肩膀疼。他满身的兽腥味刺鼻难闻,他的拳头很硬,哪怕是有好的捶打,再有三两下就把人给击倒了。
“别打了,痛得很,哈…”
“看你这身板,像一只熊呢!”我以为你都已经死在山里了,一年了,你是怎么过的?”
“打猎。二叔和四叔送米、盐给我……你呢?”
“起先和你一样,哈……我比你聪明,后来,我才不干打猎那项苦营生呢!”
“那你……?”
“干这个!”他做个了蒙面的动作,笑遭,“哈……你怕什么?官衙标下你我的身价都是二百个大洋呢!”
刚才纷纷隐蔽的枪手,见他们谈得很融洽,全都愣愣地走上来了。
“来,都过来认识认识,这就是挂墩老郑家的李春雷,你们要打的华南虎咯!哈……”傅天鹏说,“我的帮手正收拾地枪打华南虎呢!我说今年怎么找不见山兽了,原来你躲在这里打猎。”
他们当土匪了!他们肩上全是瓦蓝蓝的钢枪。买来的,还是抢得的?山洞下却横七竖八摆着十来根新旧不一的地枪。莫非南山大森林真出了华南虎,四叔说洋人都来找华南虎了。可能这是真的,要不山兽都让谁吓跑了?摆这么多地枪就能打到华南虎吗?有意思!华南虎一出,连草寇都不安心行匪了。
“来,我们上去!看看我的营寨……”
山寨里相当富有,米面虽说不多,但成捆成捆的布匹却都快垛到洞顶了。松明忽闪,蝙蝠飞掠,大铁锅上滚沸着一锅肉。他很久没闻到烟火味了,不禁连连咳嗽。他发现傅天鹏已经长成大人了,密扎扎的胡子又黑又浓,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尽管充满笑容,却掩饰不住空洞和麻木。,
他们坐下来了。
他俩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一阵沉默。
傅天鹏发现李春雷神情呆呆的,模样没有变,但比过去长高
了,壮实了。他好象多了些什么,但又让人感到少了些什么。一年前那副怯腼腆的神情消失了。可那种阴郁的,陌生的神情却爬上了这张脸庞。
“有吃的吗?”
“喂,拿些吃的喝的来!”傅天鹏闷闷地吼了一声。
那几位伙伴忙不迭装碗倒洒了。
“来,你只管吃。”
他端起酒碗,刚喝上一口酒,就呛得不禁连连咳嗽。傅天鹏笑了。
“吃肉!吃肉!你怕是久未进食了。”
他拿起一块滚烫的肉,张嘴就啃。三几口下去,手上那块肥内就咽下大半了。看来他是饿慌了。不过,吃着吃着,他不由耸了耸眉头,吧唧吧唧嘬着嘴唇,好象乏味似的。傅天鹏不禁问:“没味道?”
他点点头,瞅见灶盆旁吊着半架生肉,便走上前,把手上的肉往生肉上擦了擦。他再次嚼起肉来就有滋味了。傅天鹏不由放下了手中的酒碗,怔怔打量他,仿佛忽然间不认识了似的。那几个伙伴更是目瞪口呆。
李春雷倒若无其事,丝毫不掩饰地狼吞虎咽着。熟肉吃完了,他舔了舔手上的油,站起来,走到那块生肉前,“哧”地扯下一块肉,津津有味地嚼咽起来。他走到傅天鹏身旁,傅天鹏不禁悄悄往后挪了挪。那些伙伴简直吓傻了,纷纷退到山洞口,好象变成了石头,呆呆的全都一动不动。又是一阵沉默。
李春雷轻轻打了两个饱嗝,傅天鹏这才开口说;“李春雷,和我们一起干吧!”
他摇摇头。
“那多呆几日吧……”
他摇摇头。
“帮我几天也不行?打虎!打华南虎!好吗?你当我日子好过?今年这山里闯出一只华南虎,搅得驿道上不太平,好久都没挑担队过山了!”
“什么华南虎,一只红毛山猪公!”
“咳,你算是不懂咯!足华南虎!我的人前些日子刚见过!虎踪就在前面岗顶上。那华南虎也真怪,雪地上虎踪清清楚楚的,架上地枪那虎竟不来了。可你撤下地枪,它又来了。前一日我看准猎场,摆满地枪,谅它插翅难飞了。但枪不响,索不绊,还是让它走脱了。这一回没那么便宜!我已经差人守在那儿了,它只要明日一露头,老子豁出命去也要打它个探头枪!”
“不是华南虎,那是只红毛山猪公!”
“是华南虎,我亲眼见的!”傅天鹏不悦地说,“去年秋里你们挂墩也有人看见它。连洋人都来打它!你还不信?”
“我没见就是不信!”
“算了!”傅天鹏把手一挥,有点儿赌气,“好啦!明日我们一块儿去,若有,我让你放第一枪!行吗?”
李春雷不置可否。他望着山洞外。天色灰蒙蒙的,好象又要下雪了……
雪,整整下了一夜。
清晨,雪停了。他们背着枪下梯出寨了。
按照事先探得的虎踪,他们悄悄埋伏在岗脊两侧的树林里。他们分成两批,李春雷和几个人躲在这边的树墩后,傅天鹏领着几个人,藏在另一侧。他们没有带狗,山寨里养的那几只狗不是猎狗。那么,他想,身旁这几个家伙也不是枪手,他们会碍事吗?
昨晚北风怒吼,雪花漫天飞舞。现在,大雪已经平息,但天地间却迷迷蒙蒙笼着一层阴影。大地、群山和森林,白茫茫的。树从远处看是白色的,树权上堆着雪,上面发白,下面却是黑色的。林冠上披着雪花,林冠下却是阴沉沉的。树林一半白,一半黑。这好象头顶上的天空是铅灰色的,地上的积雪是洁白的,天和地也是一半白一半黑,只不过需要颠倒过来而已。
这隐喻着什么?他无法作出回答,但他断定眼前的情景是一种暗示。白一半黑一半是不是隐喻着华南虎将是死一半活一半?这么说华南虎今日必伤无疑。’这暗示还没说明弹着点的部位。枪弹擦破一层皮,HL{负伤,枪弹打穿肺腑,也叫负伤。总之,它只要不躺下来,哪怕只剩一口气,踉踉跄跄就叫做负伤。妈的,这算什么暗示?还有,就算华南虎必伤无疑,那么,那一枪是谁打的?你,还是傅天鹏?白一半黑一半,真有意思。他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