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彩彩……”
这声音又开始在杉溪滩山头上飘摇了。一阵阵远去,却总不见消失。一阵阵近了,但从不见它下来。这凄凉的声音是不吉利的。他们曾问过江岭的人,说这是挂墩做的妖法。只要这声音一传来,你就莫想在草荡上点着火。
林占魁手一停,伙计们的手也停下了。他们默默地站在柴草垛前,全都果果地抱着柴草,愣愣地仰着头。不过,这天那阵凄哀的叫声却给他们带来好运气了。林占魁见伙计们抱着干柴发呆,不禁非常恼火,他刚想开口骂,一回头发现那堆奄奄一息的火,忽然_轰”一声燃起来了。奇迹啊,那个摇摇摆摆的火苗一下熊熊升高了!
“烧着了!烧着了!”
伙计们欢叫着纷纷把手中的柴草掷向火堆。火苗被柴草捆压住,那青色和白色的浓烟从草捆间涌溢而出,传来毕剥的响声。林占魁一时兴致勃勃:
“娘咯,谁说南山大森林点不起火!
火的确着起来了,被柴草捆压住的火苗再次蹿起,火势相当猛烈,熊熊的火焰在柴草上摇头摆尾……烟柱形成了,升起了。假如有阵风,风助火势必然会迅速推起火焰向山坡上蔓延。可惜,山谷无风。不过,一切看来还较顺利。几天辛苦的砍柴总算没有白费功夫,火终于点着了。
“妈的,你们再不怨我差派你们砍柴了吧!”林占魁笑呵呵地,“鼠目寸光的蠢货咯!”
“把火拉开咯!”林占鳌说,“哥,把火往山上引吧!”
“那是当然的!”
柴草垛上的火苗呼呼猛烧一阵,忽然一下减弱了。山谷里掠过一阵风?火苗一弱下来,烟却浓极了。那股弥漫着湿气的浓烟异常呛人。浓烟中传来一片咳嗽声。一个惊心动魄的尖叫伴随着狗群惊恐万状的狂吠响起了——
“看,“黑头风”!大哥……”,
林占魁回头一看,心象被什么揪了一下,呆住了。一群黑颈眼镜蛇昂着扁扁的头,刷刷地贴着草地,带着一阵可怖的呼呼声,水似地从山坡上涌下来。“啦”一声,伙伴们惊呼着跑散了。
蠕动下山的蛇群,在火堆前猛然停住了?它们迷惑地望着枪手。枪手逃到棚前站住了,两腿战战。山谷里异常静。山谷一静那声音就响了——,
“彩彩,快回来咯……彩彩……”
妈的,看来这凄凉的叫声是个厄兆。前几天它在山头上响,这里点不着火。今天它从山头上传来,竟引来一群毒蛇!林占魁吓得出了一身虚汗,下意识抄枪。伙计们一见他取枪,纷纷回棚取枪。草棚里一吵动,蛇群齐刷刷地朝草棚移动。一束束幽幽的目光,一排排白白的尖齿,在草莽间异常醒目。那片斑斑的花纹鳞辉,如一片死亡的潮水。红红的蛇信子频频在蛇嘴里伸缩,随着它们舌头伸缩那阵咝咝声,蛇群头上飘起一抹水雾——它们喷毒了.
“彩彩……彩彩……”
那凄凉的呼声近了,蛇群也缓缓移近了。那阵呼声,那片幽渌的革荡,那片黑森森的密林,连同整座大山都朝人压过来了。心像被什么扼住,气不能畅舒。空气中充满蛇腥气,那排蛇头如一片黑色的毒菌滚动着,卷过来了。
瞄准!可手端不稳枪,枪口在晃。不知谁竟然”哇”一声吓哭了。林占魁一抠扳机,只有一个清脆的金属声在棚前回荡,枪瞳没有装药!“哗啦”一声,有人尖叫着逃窜了。因为那凄哀的呼声更近——
“彩彩……彩彩……”
蛇群仿佛得到某种指令,全都耸起身子,就要扑过来了。蓦地,奇迹出现了——
“呼隆”一声,那堆昏昏欲熄的火忽然烧起了,火光冲天,而那个就在身旁的凄凉的呼声却戛然消失了。这时候,冒火的枯叶被火浪托上天空,闪烁起一片火星子。蛇群刷地转身,浪似地扑向火堆。
他们看呆了。他们的脚好象被绳子绑住,谁也不能动弹。他们的嘴全都张大,眼睛鼓凸凸地睁着。那群蛇围着火堆翩翩起舞,它们摇起头,摆起尾,仿佛进行某种仪式,绕着火堆转起圈,然后争先恐后扑向火堆。火光中一条条蛇如滚油锅里的虾,蹦跳着,翻腾滚动着。扑进火中的蛇显然已经献身,烟火中传来烧焦的糊昧。那些蹦出火堆的蛇浑身焦黑,冒着青烟,柱草地上痛苦地翻滚。那些从后面挤上前的蛇,更加奋勇地扑向烈火。那些浪出火堆的蛇也不甘落后,在草地上滚动几下,挣扎着弓起身子,再次扑进烈火。浓烟滚滚,蛇影翻腾。
林占魁半晌才从惊恐中挣出,连声喊道:“打!给我打咯!”
“空咚——空咚——”
“装药,打!”
“空咚——空咚——”
枪声时起,硝烟弥漫。他们无法计算打中多少条蛇,因为那些中弹的蛇在火堆中翻滚,那些没中弹的蛇也在火堆中翻滚。蛇越来越多,树林后又涌出一大批蛇,黑压压的。
“打!打,打……”
林占魁已经喊不出声了。他的声音颤抖着渐渐哑了。一条条蛇扑进烈火,后面又跟出一条条蛇,更多的蛇则静静地聚在林中。借着火光,可以看见幽暗的林中昂立着数不清的扁平的黑颈。慌乱之际,林占魁惊异地发现众蛇之中挺立着一只大蛇。那大蛇高高地昂起头,那双炯炯的眼睛闪烁着沉毅的目光。只要它尾巴一摆,一批蛇就会义无反顾地赴汤蹈火。它的尾巴摆了,发出一个鞭子似的响声,又一批蛇扑进火中,在火中翻滚。烟火里传出的焦糊味越来越重。死蛇压住了火苗,烧伤的蛇拼死地翻腾扑灭了火焰。火焰熄灭了。他们恍然大悟,全都面面相觑。蛇不让大火烧山,以死相见!
那么,那个凄凉的喊声又想挑唆什么?
“彩彩……彩彩……”
这声音如阴风,茅草瑟瑟颤动,林中飘下一片片枯叶。蛇群默默地望着他们,他们也愣愣地望着蛇群。那个凄凉的声音更近了——
“彩彩……彩彩……”
他们仓皇下山了,连滚带爬,如鸟兽散。
天黑的时候,他们才赶到坪溪。和山里相比,坪溪宁静极了。镇街上的商店都已打灯,幽幽的灯光衬托着小镇的寂静。他们匆匆穿过镇街,惹得满镇的狗一片乱叫。化羽老道的道观在深水河岸一块高高的礁岩上。森森密竹环绕道观,若不是道观上挂着炊烟,走到近处也难发现观址所在。野观无名,老道有几分风雅,自题观匾“听涛楼”。深水河翻涌的水浪终日和应着河畔密密的苇荡,道观倒真是沉浸在涛声之中。
他们来到观前,观里静悄悄的,观门虚掩着,不免有些奇怪。喊了几声不见回应,他们推门入观。观内空无一人,黑沉沉的,矮矮的殿堂里弥漫着一股很难闻的尿臊气。四下寻望,-他们除了发现一条女人的裤衩和几件道袍晾在竹竿上之外,一无所获。正不知进退之际,顺着风,河边传来一阵道士的嬉戏的欢闹声。
钻过苇荡,他们看见道士正在河边洗澡。天气已经相当寒冷了,道士们脱得赤条条的,身上搓得红红的,好象在热汤里浸泡过。道士们欢笑着,相互泼水逗乐。林占魁无法辨别哪位是老道,喊了几声,他的声音完全被打闹声吞没了。那两个小道童不知是练功,还是嬉戏,直挺挺地倒立在河滩上,两对倒挂的眼睛一直怔怔瞅着他们。半晌,一个道童才说。
“师傅在芦荡那头做功!”
匆匆折回小路,刚朝芦荡那头走了几步,就见老道迎面走来。老道身旁跟着那两只仙鹤。老道仿佛在思索。
往里面进去看到一个符号,这是什么意思?他们面面相觑。迷疑之际,一阵风吹来,把画符吹起。画衍在头顶飘,无论他们追,还是跳,都无法抓
到画符。后来的情况更糟糕,画符随风越卷越高。怎么办?只能再找老道了。
老道一转身就看不见了。风轻轻传来仙鹤的叫声。循声上前,他们简直不开口喊老道了。老道正在骑鹤。他抓住鹤颈,做骑马势跨上鹤背。他一跨上鹤背,“吧”的一声,那仙鹤双膝一软,好象脚骨断了,当时就趴下了。老道也跌滚在地上。他爬起来,唤另一只鹤,那鹤哆嗦着走过来。老道又抓鹤颈,抬腿跨上,那鹤又是双膝一软,“吧”地一声坐下。老道仰面朝天,哼叽地喘了半天方站起。两只鹤泪眼汪汪,发出惨痛的叫声。老道从怀中取出一只金黄色葫芦,他好象猛然间发现了什么,藏起葫芦,眯眼四下张望,吓得他们不敢吭声。进退两难之际,
那张纸却徐徐从空中飘下,落到他们身旁。他们拾起一看,果然是那张画符。它灵验吗?他们将信将疑地将符带回山中,夹在柴中一点,不错,火势很旺……
挂墩的人全都进山寻找郑老四了,他们刚爬上山顶就看见林莽之间有几道浓烟。
“老大,看呀,那是什么?”
“烟!”郑老大嘴角不禁掠过一丝嘲笑,“山外客不识山形地势,在做烧山逼虎的事略!”
枪手们都笑了,
“他们在那头点火,虎只会跑我们这里咯!”
“那明日伏中华南虎,叫我们如何去拜谢人家才好呢!”
“好办咯,让你的大奶婆陪人家睡一夜咯!”
“哈……”
爬上高山顶,他们不再发笑了。林莽间到处是烟。两道浓浓的黑烟一左一右夹峙着盘云岭。一道在靠近古木岭的枫桐沟,那是黄坑打虎队驻扎的地段。一道在杉溪滩,那是江岭打虎队占据的山场。从坳头到洪水坑,从李家塘到萝木岩,总之,兑是山外那些枪手扎筑营盘的地方都升挂起黑烟。枪手戛然无声,但他们的狗却朝着山下的烟火汪汪直吠。郑老大细细观望,不禁恍然大悟,这烟火烧得很有阵势,由东而西,依次点来,只剩下枫桐沟和杉溪滩之间窄窄的甬道。那分明是特意留给虎走的通道。叩祭山神那天人们为何瞄着挂墩,当是他们早已策划下联合烧山的计谋!
“老大,看咯,那里……”
又是一个令人心悸的喊声。不错,离村子最近处的那坡草荡上也冒烟了。
“妈的,这要顺风,半天就烧到村子了!”
“要是村子都烧着了,我们今年秋猎就莫想做了咯。”
“今年秋猎?怕是明年后年都没山兽可猎了咯。”
枪手们一时骂了起来,越骂越凶。
“妈的,打它个放火烧山的!”
“对,先收拾他们咯!”
他们奔下山去。猎狗快得简直象在飞。
草荡上,那几个山外来的枪手显然是迟到者。他们的被褥行李还未解开,就匆匆忙忙在草荡上点火了。他们刚刚为烧起的火焰欢呼,却没料到山坡上一群狗呼啸丽来。一伙枪手疯了似地鸣枪奔来。猎狗呲牙咧嘴,见人就扑就咬。他们的主人比狗还凶,风风火火地奔上前见人就打。他们砸碎了他们的锅碗,砸弯了他们的枪,并把他们的砍刀和被褥统统丢进火里。
“土匪咯!”他们骂道。
“土匪?”郑老大一听不由更恼了,”给我绑起来!谁是土匪?放火烧山,毁我山场,你们才是些打家劫舍的匪盗,听着,趁火还未烧大赶紧把火扑灭,不然,烧死你们咯!”
山外那些枪手虽被捆绑,却不肯屈服。
“来人哪,”郑老大一声怒吼,”把这个家伙给我丢进火里!”
被枪手们举起的那个枪手看来是他们的头目。他-被抬到火边就慌了,忙说。
“好,我……我们打火。”
捆绑的绳索松开了,但装满弹药的枪口却逼在他们身后。那些狗比他们的主人更凶恶,谁的动作稍迟缓,它们冲上去照准就是一口。他们挥舞着树枝和衣服走进火海,呼呼的烟火和阵阵火星在眼前翻腾、飞舞,一声声咒骂在身后响着。浓烟呛得他们流泪,咳嗽,动作稍稍慢一点,身后挥来的枪托、绳索,打得他们又哭又喊。他们的皮肤破了,流出鲜血,伤口又让汗水浸得疼痛难忍。当他们追打完最后一片山火,精疲力尽地躺倒后,他们发现身后那些枪手和狗都不见了。
郑老大他们赶同村子,正好和宝庆一行相遇。宝庆他们还是没找见老四,而且带回来的消息更坏,说是连麻排长都率官兵赶来围剿华南虎了。四处的浓烟滚滚而起。他们有的说趁天未黑,出去收拾烧山的枪手。有的说这场山火看来已无法扑灭,不如赶紧商议打虎的事。有的人干脆说赶紧出村,见虎打虎,见人打人。众说纷纭,弄得郑老大无所适从连连搔首。
天开始变了。乌云遮住了夕阳,传来轰隆隆的雷声。乌云翻滚着,似乎贮备着力量。雷声滚动着,仿佛呼唤着远方的暴雨。
终于,下雨了。豆大的雨点“噗噗”拍打着山林。风,凉飕飕卷荡着湿气。但大雨下了一阵,就无声无息了。山火好象熄灭了,空气异常清新。乌云渐渐消失,天边飘挂着潮湿的彤霞好象山墙上那些奄奄欲熄的山火。
半夜时分,一种令人不安的迹象开始袭扰村庄。村旁树林里那些林枭的叫声格外凄厉。而且,这天夜晚山里的林枭好像比平素多了几倍,其声如潮。林枭声声尖脆悠长的叫声,仿佛透出惊恐和绝望。同时,夜空中不知从哪么飞出那么多雀鸟。一群群噪噪杂杂的雀鸟,发出狂躁的尖叫,不安地在村子上空盘旋,把月光都紫住了。
猎狗显然受惊了,它们仰头向天空发出迷茫的嗥叫。
起风了,沙沙的林涛应和着犬吠和鸟叫,形成一种可怖的声潮。尤其是远山,那阵密密的沉重的林涛声愈来愈响,仿佛大山开始出现某种震动。听,那个令人揪心的呼喊又隐隐传来了——
“彩彩……彩彩……”
郑老大不安地出门。他发现猎狗围着村庄狂奔乱吼,越吠越凶。宝庆他们也睡不着了。他们纷纷推开家门,目瞪口呆地面对满天惊飞的雀鸟。他们从未见过如此恐怖的情景。雀鸟团飞,天空中飘浮着片片黑蝴蝶似的东西。他们渐渐看清了,那是些烧焦的树叶草灰。
空气中传来焦糊的气味。雀鸟仿佛被熏晕了,它们完全丧失了理智,用翅膀相互拍打着;用嘴喙相互啄击着。从天上落下来的再不单是草木灰了,还有雀鸟的羽毛、粪便接着,那些斗败的、羽毛被剥尽的雀鸟落下来了。猎狗追逐着坠落的雀鸟四处狂奔。猎狗也丧失了理智,它们用利爪撕碎雀鸟,用牙齿咬烂雀鸟,却不吞食。村民们完全看呆了,他们头上肩上沾满羽毛、鸟粪和草木灰,脚下是一只只死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