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真是那个人啊!他又来干什么了?
他还背着那个筐子,又要在山坡上栽干肉条子?是这样。他蹲下来了。他在挖坑。他在栽种。他到底是谁?难道他就是传说中化为盘云岭的那位大哥吗?不可能。假如是这样,那么,彩彩又是谁?那位姑娘?华南虎的化身?彩彩的身子那么白、那么美丽。彩彩一丝不挂,她身上没有伤痕了。她来这里干什么?不行,那个人看见她了。
彩彩,快跑,快跑啊!他看见你了。他站起来了。坏了……不,彩彩你为什么哭了?难道你是来找那个人的?天哪,他走上前了。他抱起彩彩,他们要干什么?边走。这个他决定停下休息,那个他却执意继续往前走。他象被两股力量左右着,自己无所适从。整天迷迷糊糊,昏昏沉沉。这不是被梦魇压住又是什么?但这又绝对不是梦魇。他的意识是那么清楚。他知道自己是来寻那只华南虎的。他沿驿道进山就见沿途的挑侠加强了戒备,他们鸣着锣,放着爆竹,挥舞着驱虎的幡帐,伴随着很多护卫的枪手。这不是防范华南虎又是什么?那你为什么一度产生过动摇的念头?
这个他说:你可能要上当了,这里没有华南虎。
那个他说:你不是一直认定还有一只华南虎吗?
似梦非梦啊。也许进山那天不该回村子去。可那简直是不能想象的,你一进山就叮嘱自己切莫往村子方向走,那双脚却听从了那个他的指令,情不自禁、身不由己地走向村子。人当时就象分成了两半。
村前小路上长满荒草。人一不走动,草就长起来了。那草和带刺的荆丛纷纷然铺满进村的小路上。远远地望见村子,却看不见一间房子。到处是小树,那片绿油油的树冠轻轻地在山洼里摇晃。灌丛也长起来了,再往前走几乎是不可能的,灌丛间穿梭的野藤把丛障织成一片难以跨越的篱笆。好容易挤进丛障,你终于找见一问间焦黑的板屋了。时光久远,风侵雨蚀,这片焦残的板屋竟还屹立着。你相当惊讶。这是你生长的地方。
你希望看看它,但看见它又不胜伤感。那片回荡着童年嬉戏的欢笑的坪坛,被一片竹丛覆盖。多少次蹬踏的村街和石阶,铺满焦炭和瓦砾,茂草又顶翻瓦砾倔强生长。多少次围坐在那道矮墙上,观看老枪手眉飞色舞地均分猎获的兽肉,现在,那段矮墙上长起了刺灌,风搅得刺灌婆娑地发出絮絮声响,它对你说些什么呢?他恍然发现自己的另一半原来还留在过去。
不错,那就是你的家了。你的家被青藤缠住。你知道进门看看实际上并无意义,你还是推开那道松软软的门扇。大火燎过的树庄,每一幢房屋都是黑色的。杉木门板爆出道道鱼鳞般的炭痂,一触就破。哪怕你是那么小心翼翼地把门掩上,门还是哗地散了。你看见一团惊动的黑影。那黑影也望着你。那是被你摔残的驼背猫。人去屋空了,它还依恋着村庄。
楼屋的瓦檐瓦楞大多已经坍落,一条条焦炭似的檩条上偶尔挂着的残瓦,让人想起秋风中的树林。满街是打破的碗盘。夕阳之下,满地碎瓷片闪烁着斑斑金辉,满目狼藉的村街上竟泛起奇异的色彩。你在想些什么?你呆呆地站在那儿,什么也没想,脑子里一片空白。
你又望着村旁那片围屏似的大树。大树半焦半残,苍枝上却挑挂着绿叶,半死半生。那群鹩哥在树上发出一片生疏的叫声。它们还操着那旬越来越生硬,以致完全走了样的人类语言。人一搬走,它们就把过去忘记了。或许那是它们自己创造的一种新的语盲,毕竟它们有过不同于同类的经历。但那只驼背猫呢?它并没有因为人类迁移而平整下弓突起的腰身。你知道该留下的都留下了,该走的早走了,但你仍要向后山坡走去。那片坟地也被小树掩没了。一道道墓碑象桥墩,桥面呢?
远处那片山场是你当年劈死小熊的地方,如今该是什么模样?
只有尖石嘴没有变样。那棵小乌桕又长高了。它屹立在崖石上,没被烧毁。它看见你婆娑地晃动起青葱的树冠。啊,它还记得你。再过些年头,它将是这片山林长得最高的一棵树,到那时候,它还记得山坡下的欢乐与痛苦,歌声与哭泣吗?
到那时候,它肯定要把那一切忘掉的。鹩哥忘记了,驼背猫忘记了,它也会忘记的。他发现那个他又说话了,不知道为什么匆匆上山。那只华南虎是跑不掉的!他发现自己平静极了,既惊慌,又不激动。上次看见华南虎也是这样。你今天运气当真这么好?你的运气一直坏透了,好不容易走进客店,偏偏碰上扔了,明明该你打到的监虎,却让泉顺碰上了,明明你可以飞奔山中大显身手,却又让梅化印烙上脚掌。你是个运气极坏的人啊!他希望那个他出来反驳,但那个他却一声不吭。
他睫然感到自己的心情又变坏了。
登山的步伐马上软下来了,而且心跳得紊乱,脚步摇摇晃晃。他好几次蹬空了石头,险些滑倒。
一走上山坡,他就发现虎踪了。
南山大森林变得似山非山,南山大森林的虎也变得似虎非虎了。这排虎踪模模糊糊的。它走得很轻巧,不把踪迹留给枪手。它翻过山脊笔直地往沟涧里走,好似人一样顺着石阶,走下深涧。过去南山大森林的虎从不下深涧的,只有神奇的华南虎敢这么走。华南虎的步伐越迈越大,越走越急。它急着返回栖身的巢穴吗?眼前是峭壁如墙的绝壁,华南虎的脚印忽然在绝壁前分成了两排。一排沿沟涧悄悄地走向山外,那脚印显得小心翼翼。山涧外就是驿道了。一排则重重地蹭向山里,那脚印有点儿肆无忌惮,山润里侧十分阴森。,
该往哪儿走?这里!这里L这个他和那个他都对他说,应当往沟里走。他走向深沟,迈步之前他两次看看枪,机头扣下,弹药在膛,一触即发。现在,需要的是冷静,集中神思,以防那个惊天动地的不测。
从沟里吹出的风,好象透出些松烟味。华南虎的踪迹愈来愈清晰,但那排虎爪却是深深地陷在泥水中。他难以估测对手的体积和重量。他感到心里有点儿虚。只有最后判断出对手的体积,校正膛内的药量,猎虎人才能把心放下。
一拐进深沟,眼前豁然开朗。他绷紧的心弦松弛了。山涧消失了,前面是一片若大的草荡。草荡上满是芦草、野蕨和稀疏的小树。竹丛在山风中哗哗抖动着叶冠。一间草棚在翻动的叶冠间时隐时现。这儿居然有户人家?
他摸上前去。灌丛里那群雀鸟看见他,发出一片叫声。山谷里除了那阵鸟啼之外再没有别的声息。风也不吹了。蚊虫在草丛中嘁嘁喳喳,愈发显出山谷的宁静。这时候,太阳刚附升起,草叶上沾挂的露珠晶莹闪亮。一缕缕阳光穿透幼林冠隙,林中如腾舞着条条金蛇。当那抹潮湿的薄雾散开后,小树在风中摇晃着斑驳的阳光,而那一片片湿漉漉的竹叶,则把阳光翻动成一片迷离的色彩口
他相信自己融化在这片色彩里了。因为再往前走,前面那群雀鸟并没发出惊叫。一切无声无息,连草丛里那阵叽叽的虫鸣都没被他脚步踏停。
到了。这间小草棚里没有人。棚前的锅灶上却挂着一股残烟。有人在此煮饭?锅里的剩饭渣还未洗净,一只碗里还装着剩饭。棚里呢?有人在此打宿L看,半口袋米,一钵子咸菜。别的呢?除了草堆上一床蓝花被之外,棚里空荡荡的。
枪声?他一怔,连忙跑出草棚。果然是枪声,回声在山间里震荡。还有锣声,呐喊声和犬吠声,隔着山坡隐隐传来。
这是怎么回事?这个他问。
虎,他们发现虎踪了!那个他答。
赶紧隐蔽!他蹲下来了。
眶哐的锣声,砰砰的枪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也们追真的是那只华南虎吗?他很紧张。他的眼睛瞪大了。
奔腾的犬吠声越来越近,周围的呐喊声响在耳边了。
他的眼睛注视着前方,却不料身后的密灌丛发出沙沙的声音,他猛然转身,他看见华南虎站在灌丛旁。见他转身,华南虎惊慌蹲下。他一证,篮虎也一怔。华南虎接着站超。他好象看见围虎的人群跃出小山头。
快开枪,它要扑了,那个他喊遭。
不,等一下!这个他吼道。
“空咚……”枪还是晌了。
华南虎发出一种金属般的哀号颓然瘫倒。华南虎身上哗啦啦滚出满地白花花的银元。
他呆住了,愣愣地走上前翻开那张蓝靛浸制的虎皮。他看见父亲的脸。这张苍瘦的脸庞上汗水涔涔,汗水浸透的蓝靛把父亲的脸弄得蓝森森的。他的枪法很准,子弹从父亲额头穿透,满脸的血。
(全本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