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一亮,郑老四把“黑牡丹”装进藤条篓里,用蓑衣将狗盖得严严实实,悄悄出门,但还是被村犬发现了。
“汪汪汪,”村犬追上前紧紧把他围住。它们的叫声是凄衰的,它们既不敢咬住他的裤腿,也不敢朝他龇牙咧嘴。它们全部都低着头,频频摇着翘起的尾巴,好象在叩头哀求。
郑老四轻蔑地瞥了狗们一眼,呵斥了几声,大踏步出村。他身后那嚎叫之声化成一片愤怒的狂吼。
卧在篓子里的“黑牡丹”非常安静。清晨他把它抱进篓子里,它大概就知道主人的打算,显得很温柔。它舔着主人的手,用感激的目光望着主人,舒适地抖了抖身子,安安静静地蜷缩在篓子里一声不吭。
乍暖还寒,天气时晴时阴。越往山外走,山里春天的景象越加鲜明。沟谷之下的芭蕉已经抽出一卷卷嫩绿的新芽,溪边的野梨开着白花,残落的花瓣纷纷扬扬洒满溪滩。但岗顶上残雪并未消融,尤其是在双峰之间的高山沟里,那儿的积雪依然一片银白。
他想,人也是这样的,身上穿着薄袄,脚下头却只有一条薄薄的单裤。走起路来身上热烘烘的,脚下却冷飕飕的。不过,人和山的情景是相反的,人是上头暖下头寒,山是上头寒,下头暖。他觉得头有些昏沉,脚下的路很滑,人象在路上飘。小路几乎到处都是青苔,脚一踏那青苔,人就好象树叶似地被风推得旋转,摇摇晃晃。稍稍一闪神,他脚下一滑,人就跌倒了,
“咕咚”一声,头重重地磕在石头上,身子往下直滑。他只有一个念头,莫让“黑牡丹”跑了!他本能地紧紧抱住篓子。待叽里咕噜跌到山下时,他怔怔地发现,自己已经坐到驿道上了。
摔了一交,倒节省了很多脚力,看来还算值得。他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欣慰。提提篓子,沉甸甸的,“黑牡丹”还呆在里头。看来今天要交好运了。他站起来,发现前面的山岗和后面的山岗看上去有点儿陌生口
“汪汪汪……”
狗在篓子里叫了。驿道前走来一队下山的香菇客。这些香菇客肩上的担子空空的,可从他们兴高采烈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懊丧的神情,而且他们全穿着新衣,光鲜鲜地好象是过年?
他问:“喂,你们谁看见那个人了?”
“哪个人呢?”香菇客面面相觑。
“就是那个,嘻……”他比划了一下。
“哦,就是那个人呀,刚刚由此过去,努……”
香菇客们指着驿道上那排沾满红泥巴的脚印。他看看脚印,那脚印很大,比常人的脚印要大得多。没错,就是那个人的。那个人个头很高大。
那个人的脚印迎着香菇客出山的方向向山里延伸。他数着那个人的脚印朝前走。那个人的脚印越往前越模糊,红泥巴的颜色越来越显得猩红。他抬起头,发现周围的山林更加陌生了。他们会说谎吗?他对自己说,你怎么不认方向了呢?这不可能。这条路就是驿道,南山大森林的驿道是用鹅卵石铺的。哎,那个人的脚印怎么不见了呢?
“汪汪汪……”,
狗又叫了。前面走过来两个采药人。采药人总是春天进山。据说春天采得的草药药性最灵。但这两个采药人的筐子里空空的,他们穿着发亮的绫罗绸缎,满脸欢笑,也看不出任何失望的表情。
“嗨,二位兄长,看见那个人了吗?”
“哪个人?”采药人面面相觑。
“就是那个,嘻……”他比划了一下说。
“啊哈,就是那个人呀,努,刚刚从这里过去咯!
那个人红猩色的脚印又出现了。不过,现在再细看那个人的脚印,颜色越来越红了。驿道上湿漉漉的,那个人脚印上的泥巴很象是些粉。
驿道愈帅宽敞,路两边的树林就愈加幽暗。密密的树枝都把路面掩住了,驿遭上却千干净净的,没有落叶,没有苔藓。树林前方传来哗哗的流水声,他想,一定有条大河。一出树林他就看见了那条相当宽阔的山溪。汹涌的溪水从山峡里呼啸而出,在宽宽的溪滩上回旋着形成一片水浪翻涌的水潭。潭边有一幢房子,那房子象深水河边的码头上常见的小板屋。
别找错地方了。他叮嘱着自己。但是看见地上那个人红色的脚印还在,他就放心了。那个人的脚印是朝房子走去的。他顺着那个人的脚印上前,看见房边站着一位撑排人。撑排人呆呆地望着山溪上游方向,好象在等排,但潭面上空荡荡的,没有一根原木,没有一垛木排。他一上前,那人就转身看着他了。
“喂,来找那个人吗?”那人问。
“你怎知我来找那个人的?”他说。
“到这地方的人都找那个人。”
“那个人在哪里?”
“刚刚从这儿走过……”
那个人的脚印向前延伸。走着走着,驿道渐渐变成一道登山的台阶,缓缓而起。头顶上阳光灿烂,路旁的树木忽然变得很稀疏了。他抬头向前了望,发现远处的山头很好看。所有的山头都是尖的,但它是平展展的,上面没有树。一团团云雾在山腰上翻涌,浓雾漫射着一道道金辉,聚敛成一道彩虹缠在山间。他想,该是快到地方了啵?
“黑牡丹”,他说,“见到那个人的狗,你可要……”可要什么呢?“可要打扮打扮,”女人可以用胭脂搽脸,可以笑嘻嘻地靠近男人,狗呢?“你可要做得讨人喜欢,懂吗?”
“鸣……”“黑牡丹”缩在篓子里娇滴滴地应道。
“你都听见了?”他说,“那个人到时说不定不让你找他的狗公,你要……偷偷地上去。我呢,我把那个人引开……”
“呜……”黑牡丹”温顺地应道。
“唉……”他忽然感到心情有点儿沉重,说:“你是不知道咯,要生养件东西可是不容易的!彩彩生不了,花猪母也生不了,你再生不了,我们就谁也生不了了!好了,莫叫了。好了,我们就要找见那个人了……”
一条石阶横在眼前。石阶非常直,闪闪发光。这遭石阶看来是新修的,新凿出的石板条光洁如镜,石板上的云母粒在阳光下闪烁着点点亮斑。他忽然发现南山大森林从来没这么好看过,细一观察,原来路两边的树都叫人砍光了,阳光无遮无挡地照耀在山坡上。人身上很暖和。人心里也很舒坦。
山坡上到处是树墩。仰起头看,那树墩一层贴着一层,象一道道阶坎。从上往下看呢?山坡上好象嵌满一圈圈大小不一的车轮。谁把这儿的树砍光了?他想,在这里盖个村子肯定是不错的。还有什么比阳光灿烂的地方更适宜居住呢?村子太潮湿,密密森森的树林象堵墙把村子箍起了。山兽能年年自由地在密林中繁殖生育,人却不行!这是什么道理?让“黑牡丹”赶快借得种,“黑牡丹”会给彩彩带来喜运的!“黑牡丹”是一定能借来种的。彩彩也是一定能生育的。
“汪汪汪……”‘
“黑牡丹”又叫了。前面有人?走上前,他发现前面是个贮木场,山坡上伐下的那些树都扛到这儿了。一垛垛按规格裁好的原木,整整齐齐地堆放在溪边。山底下那个撑排人就是在等这些木材吗?没有一个排工,而且,材垛旁那条小溪都快没水了,他们怎么把木材运走?
这材垛看上去让人眼生得很,材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油腻腻的。走近前他才明白,木材上长满了木菇。这材垛上的木菇比山里木菇个头大,而且肥厚。一簇簇、一丛丛的木菇争相撑起菇伞,几乎把材垛盖满了。那菇伞鲜嫩极了,湿漉漉地映着阳光,使材垛闪烁出奇异的光泽。木菇愈肥厚,材垛里飘出的那股霉朽味就愈浓重。
明明刚才狗叫了,怎么不见人?他感到奇怪。迷疑之间,他发现材垛边有一个小棚子。一个头上缠着辫子的老头盘腿坐在棚边。那老头很苍老,脸上的皱纹好象松树皮似的,长长的胡须,象水藻似的湿湿地贴在胸前。
“阿伯……”他不禁恭敬地叫道。
“来找那个人吗?”
大约来找的人很多。那老头抬抬眼皮,把手向身后一指,又把眼皮闭上了,一声也不肯多吭。
那老头手指的方向是前面那片山坡。不过,山坡上有树林了。树冠间露出一片片瓦楞。他心想,那儿可能是个村子。他一想到前面有村子,人就不由兴奋起来,步子也不由迈得更快了。
“汪汪汪…”
“黑牡丹”叫的更加欢了。山顶上果然是一个村子。不过,人不走到跟前无法知道那是个村子。一丛丛刺灌堆在眼前。刺灌是从石阶的石缝间钻出来的。他想离开石阶从山坡攀上去,但山坡上的刺灌长势比石阶上更加茂密,连风都难以穿过。他不知如何是好。他顺手掀起一道垂藤,垂藤后竟露出一个门道似的洞来。他疑惑地钻进洞,发现刺灌丛后耸立着一个很大的石碑。
高高的碑身象塔,宽宽的碑座象台。不过,这都被一层层藤蔓紧紧缠住,乍一看象株树墩子。村子就在石碑后。石碑旁是个很大的坪场。坪场上铺满石板。茅草和荆条从石板的缝隙间探起身,把方整的坪场切成一块块纵横有致的碎块,好象棋盘。但这并不影响村庄的气势。
这村子很大,村街很宽,村子的房屋高大,而且也很讲究,象坪溪那些有钱人家的宅子一样,清一色的漆红柱子,白皮粉墙,红红的厚门扇上嵌着铜壳锁。那铜器黄灿灿的,金子似地镀着一层日光,好不耀眼。但所有的门都紧闭着。这儿没有人住吗?这里为什么没有人?他推开一扇门,发现院子里全是树。一株株松树、杉树、梓树和楠木密集地聚在院子中间。他再推开一扇门,发现院子里还是密密的树。没有人。往里走几步,再推开一扇门,他发现还是没有人。这户人家院中的树木,比先前那两户人家院里的树长得更粗、更大。稍往街里再走几步,他看见对面那些人家院中的树木一株株冲天而起,把房顶都掀翻了。屋顶上竖的是树干,横的是檩条和椽子。
再往里走,他发现自己置身在树林中。身旁是一株株苍天大树,人好象站在供奉祖先的牌位中。到处是树木,每一棵大树都有几抱粗。仔细寻望,他发现这儿的房子全塌了,到处是碎砖烂瓦。一堵堵高低不齐的残垣零乱地卧在林中,上面爬满苔藓。泥墙是被树木推倒的。横过墙头的树干把墙都压塌了,从地上探身崛起的树木把墙掀翻了,墙上生长的荆条和杂树,那一道道的根须如贪婪的手,把墙皮上的土掏空了。一棵树从破酒坛边长起来,它长得醉醺醺的,东倒西歪,歪歪斜斜。一棵树从碎米缸里长出,树墩很粗,大腹雠风吹过来,那树冠会发出打嗝似的声音。
那棵从灶台旁长出的树则黑呦呦,似乎抹着一身烟痕,树干象块木炭,树枝上还挑挂着一块熏肉。他突然觉得身旁有人注视着自己,猛然转身,他被一棵树吸引住。这棵树长得象张弓,弯弯的,乍一看,好象歪身兄弟、人多看它几眼自己会觉得身子歪了。莫非歪身兄的魂灵就托附在这棵树上。歪身树边是一株无顶树,这棵树让他想起九指兄。这树尖耸的树冠伸到顶处突然变秃,好象九指兄向人摊开截去中指的巴掌。真好笑。他顷刻就不敢笑了。
他看见他二叔了。那不是二叔又是谁?那棵奇异的树没有根,它的两根技杈搭附在旁边两棵树上,整棵树象被搀扶着似的,悬吊而起。而且这棵树脚处蒙着一层金丝藓,乍一看,好象豹皮绑噬。这里为什么没有人呢?他愣愣的半天不敢喘气。往树林里走不远,他看见那个人的狗了。他一看见那只光秃秃身子的狗马上就放下筐子。那只狗汪汪汪地叫着。篓子里的。黑牡丹。汪汪汪地应着。他怔怔地看着“黑牡丹”跟着那只狗跑去了。
他感到好象有人对他说,“往前面走!”他就愣愣地朝前走了。他感到自己已经绕到盘云岭后面了。从这里看盘云岭,盘云岭不象人脸,象根柱子,笔直地耸立在群峰之中。那样子看上去很陌生,很古怪,也很难看。他发现前面有个破棚子。他想,定是那个人住的棚子。他看见棚边摊晒着很多干肉条子。那些肉条子也很奇怪,明明是干的,看上去却鲜嫩极了,水灵灵地透着一层红颜色,好象刷过一层水漆。
而且,它们摆放得很有秩序,头朝上,根朝下,拼成一种说不出模样的图案。那图案看上去很熟识,细看却越看越眼生,越看心里越怦怦,越看越觉得一股闷气堵在心里,憋得人难受。这是谁做的?可这里明明没有人呀!他想呼喊一下,但张开嘴却没有声音。他想走开却又无法挪动,脚象焊住,头也很重,昏沉沉的……
“汪汪汪……”‘黑牡丹,”焦急的叫声。
总算有声音了。“黑牡丹。”怎么贴着脸看你?它的脸拉长了,鼻子那么大,头那么小。他们是淮?怎么俯着身向下看?他发
现自己躺在地上,头昏昏沉沉,嗡嗡响着,耳畔一片嘈嘈之声音。
“醒过来了,醒过来了……”
“醒来就好,醒来就好……”
“汪汪汪……”“黑牡丹”感激的叫声。
李春雷一见饭桌上父亲替他打好的行装,什么都明白了。没有被褥,只有装满弹丸和火药的竹筒,那柄砍钝了刃口的砍刀,已经重新磨好,和那杆擦净的土枪摆在一起,闪闪发光。
“爹,我该去哪片山……”
没有回答,只有威严的目光。
“那,我该打件什么样的山兽?”
还是没有回答,父亲不耐烦站起来走了。
好象忽然间所有的人都不理睬他了!他觉得这件事有些奇怪。他去和母亲辞行,发现母亲不在家里,去同彩婶辞行,彩婶明明在屋里,可任他如何敲喊,硬是连声都不肯吱。二叔、四叔在门前筛豆子。他走上前喊了声,那喊声并不突然,但四叔竟哆嗦开了,豆子撒的满地都是。怕是他前几日中邪还未返回神来吧。
那么,那个泉顺呢?他明明看见你了,但偏偏要把那张长满雀斑的脸朝天仰起,故意不看你。妈的,他那副模样倒象他肩上那只鹩仔。奇怪,那鹩仔原先见人就骂嘴,今日竟也一声不吭丁。
“泉顺哥,我今日单身进山去咯!”
“呸…!”“’
“泉顺重重地朝地上啐了口痰,象要把晦气吐掉似地,匆匆走远了。
你象个鬼魂!村街上的人见你都在躲避,砰砰地关上门。母亲不知贴在孩子耳边说了些什么,孩子远远地望见你就吓得
“哇”地哭开了。男人们看见你,脸色惨白,鼻翼咝咝扇动,不敢吸气。老人们知道你过来索性把眼睛闭上,任你吆喝都不应声。
匆匆穿过村街,他看见宝庆叔在村后劈柴,难道他也会不睬你吗?妈的,宝庆叔果然也不睬你!他只顾吭哧吭哧劈柴,你站在一旁,他连眼皮也不肯抬。
“宝庆叔,爹让我今日进山打单枪咯……”
宝庆叔放下斧头,捧起竹筒只顾仰头咕嘟咕嘟喝水。妈的?你就站在这儿不动,看他怎的?
“哗啦!”宝庆叔眉一挑,把那竹筒掷在地上,抽起竹竿砍头就打来。
“宝庆叔,宝……莫打,莫打!”‘
见鬼,这村子好象着了魔似的,过去进山打单枪的都是这缚礼遇?狗倒比人有情谊,它们成群结队围过来了。汪汪地朝你吠着,围着你膝头拱着,摇着尾巴。鬼才晓得这是怎么回事,狗跟着他朝前没走几步,一个呼哨传来,爹吹的?狗群霍然调头回奔。连狗都不让理你了!
现在,只剩下你一个人了!山,马上就变荒起来了,浓密的树冠朝人压过一片阴影。一走进林中天就看不见了。眼前只有大树,野藤,苔藓。村子啊……他不禁回头望望村子。
他一回过头头心里就热腾起来——几乎全村的人都聚在将军庙前,脯坛上香烟袅袅。为你向将军祷告?既然如此,那刚才人们为什么都不理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