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呢?屋里可就没有星星了吧?难道天一暗就睡觉?那也太早了点啊。”临秋习惯早眠,但那也是相对于镇里那些夜猫子而言,怎么说也至少要等到九点到十点这样。基本上只要不是与世隔绝的地方,五六点就睡觉简直可称为奇葩。临秋的生物钟还没有这么奇怪。
马赛耸耸肩,促狭地笑,一副“怎么连这都没想到”的表情:“瞧你说的,没有星星就点蜡烛呀!蜡烛够亮了吧?至少你可以看书,写字,画画。要是愿意,做些缝缝补补的活计也可以,当心手,不要刺伤自己就没什么大问题了。”
临秋想象着自己在蜡烛的微光下努力做着针线活还要注意避免受伤的模样,忍不住扑哧一笑,面上散去了先前的雾霾:“这倒有点静谧安详的气氛。可是有一点我没办法像你一样,注定我不能在这里做个隐士!”夸张地耸下肩膀唉声叹气。
“什么?”看出临秋的做戏意味,马赛善解人意地顺着临秋发问。
“我一纤纤弱女子,从小到大没做过苦力活。手不能洗,肩不能挑,又不能像你一样去拉纤赚工钱,住在这里我靠什么活呀?别看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那么潇洒,那也是需要一定的经济基础做前提的。没有那几亩田地,他总不可能每天光凭着喝西北风就能饱了吧?”忧愁刚散去,又在现实的问题面前再度在眉间聚拢。临秋担忧着日后的生活,摇头叹气。
“瞧你说得这么玄乎,又是采菊又是南山的,我不是文化人听不懂这些。不过我知道啊,住这儿又不需要花钱,养几只羊,种几畦菜,自给自足就够你吃的,有肉有菜,还有新鲜羊奶够你喝到饱的。若勤劳点,扩大经营,弄个牧场什么的,搞不好还是个事业呢!”马赛绘声绘色地道,引得临秋眼里满是向往之情。
“我可没那么大的野心,只要能过日子就够了。事业什么的,还是算了吧。这个比较适合男人。”
“那太容易了,你想要哪块地?前面那一片草地挺好的,很适合放羊。哦,旁边那一块也不错,靠近水源,草长得很是肥沃。”马赛用手指来指去,彷佛他是这一片大地的主人,拥有任意的支配权一般。那副随意的样子看得临秋更加心动了。但也仅仅是心动。就跟那些珠宝店门外,对着橱窗里琳琅满目的精致珠宝垂涎三尺的少女一样,从来不敢也没想过踏进那装潢优雅的门槛,去真正拥有那些美好的事物。只因为囊中羞涩,顶多只是在梦里幻想一下若能戴上该是何等的光彩照人。
“可是我没钱买原料雇人盖房子呀!盖像你这么一幢木屋要花不少钱吧?”临秋只当自己和马赛闲聊天,编织一个梦境罢了!倒也没怎么指望过,自己真的能过上马赛所说的,无忧无虑的隐居生活。毕竟她习惯了像普通人一般群居,一下子要自给自足还真的无法接受。
“嗨,便宜得很,只拜托了我的那些个工友帮忙盖房子,花几个工钱罢了,木头的话你也没必要去当心,玉龙雪山山脚下多的是,免费的。找一两个人来打磨一下,就是很好的盖房子的材料了。”马赛很认真地纠正了临秋的误解,很是期待临秋能够搬过来做他的邻居。
“你唬我的吧?天上可不会掉下美味又免费的馅饼。”临秋狐疑。
“我这房子可不是这么来的!何苦唬你来着。再说不是要交工钱的嘛,哪有免费。你们这些城里人啊,就喜欢想东想西自己瞎折腾自己。”说了那么多,马赛觉得有点口干了,“哎,你要不要喝点羊奶?刚从母羊身上挤下的。”
“好啊!”临秋喝过不少牛奶,羊奶还是头一遭听到,更被说是刚挤出来的新鲜羊奶了。于是相当愉快地答应了马赛的提议。再说,她也渴了。
“你等着。”马赛进屋里去拿羊奶。
临秋坐在草地上,享受牧野人家清新自然的气味,黑子靠过来,毫不认生地在她的脚边闻了一闻。笑意浮上眼角眉梢,临秋轻轻抚摸牠的头,满怀宠溺。牠竟四脚朝天地躺下了。
马赛捧了一碗羊奶出来,临秋喝了一口,温润香浓的味道在口齿间散发开来,竟是回味无穷,甜美可口。比起镇里所喝到的牛奶,少了几分人工香精堆砌的精致,反而更显醇厚。
放下碗,继续着刚才的话题:
“马赛,你刚刚说的都是真的吗?我来找你就是想请你帮我出个主意,也许你能帮我找个居住的地方,或是帮我找个事做。我不想再这样得过且过了,总要给自己找个出路。”
“真的不回去了?”
这个问题临秋问过自己太多次了,她毫不考虑就摇头:“不回去了。既然决定出来,我就没有给过自己回家去这个选择。”
“何不到大城市找个工作呢?”
“我喜欢像你这样过日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潇洒随意。虽说没有固定的工资拿但是也不需要看人脸色,听人流言。大城市太陌生也太累,并不适合我。”想到思晨,临秋叹气,“还不如找个幽静的地方呢。再说,我没有关系,也没有过硬的技术,在大城市里也不好混啊。”
“那就留下来呀!我请那些纤夫帮你盖个小房子,再送你一两对小羊,我们做个邻居,如何?”马赛咧开嘴,洁白的牙齿熠熠生辉,“你一个女孩子总有些不方便,我们做邻居也能够有个照应。”
临秋惊喜了:“马赛,事情真的像你说的那么轻而易举吗?你该不会是骗我的吧?”
“你是怕我骗你?还是不相信你自己?”马赛好笑。
临秋羞赧,为自己误解了马赛而感到不好意思:“我不相信有这么好的事!”
“夏临秋,我觉得你太悲观了,也喜欢把单纯的事情复杂化,总而言之就是想太多了,其实只要顺势而为,很多问题都会迎刃而解的。”
“是吗?”半信半疑。
“岂不是嘛!若不离家出走,说不定现在你已经和心爱的人结婚了,哪会沦落到和我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谈人生谈未来的地步?就是因为你想得太多了,反而容易蹉跎了生命中最美好的事物。说不定你怕的事情它根本没发生的!越怕受伤就越容易被伤害,伤害你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临秋听了马赛的一席话,不禁陷入沉重的思索当中。
木屋背后突然传来咩咩咩的羊叫声,马赛赶紧起身,边往屋子后面走边说:“母羊要生羊羔子了!”
临秋好奇地跟在马赛的后面,只见一只腹部鼓胀的母羊侧躺在一个小范围的栅栏里,时而发出呼呼呼的喘息声,时而咩咩咩地呻吟着,似乎在忍耐着极大的痛楚。
马赛见状赶紧冲进属于他的小木屋里,打了盆温水还拿了剪刀。趋近母羊的身边,温柔地帮母羊按摩腹部,并像一位母亲照料小孩般地喃喃说道:“喔!乖乖,不痛不痛哦!小宝贝,加油哦!”声音低沉却非常平稳,听着让人颇感到一阵安全感油然而生。
临秋从来没有想过,男人的声音也可以温柔到这种地步。
马赛不停地帮母羊按摩,顺手剪开了母羊乳房周围和后肢内侧的羊毛,并用温水洗净了母羊的乳房,尾根,外阴,肛门以起到消毒的作用。过了一时半刻,只见母羊挣扎了一会儿,隆起的腹部一阵起伏,一团湿黏黏的东西在临秋紧张兮兮的目光中从尾巴下面冒出来。马赛松了口气,眼里浮上喜悦的色彩,将羔羊口,鼻和耳骨的粘膜尽数擦净,以免小羊误吞羊水而窒息。母羊弯过头舔了舔由牠身体孕育出的小生命,舐犊情深的模样让临秋湿了眼眶。
小羊羔摇摇晃晃,扯断了自己与母体相连接的脐带,使劲地呼吸生命开始的第一口新鲜空气,四只滑溜溜的小腿凭空的挣扎着,跌跌撞撞约莫半个钟点,终于四平八稳地站了起来,抖抖身上未干的胎毛,甩甩黏糊糊的小尾巴,又一咕噜地跪在母羊的怀里寻奶喝。而马赛便在这时抚慰着母羊,助它成功地排出滑腻腻的胎盘。
临秋看得心惊胆跳,不禁替母羊和小羊羔子捏一把冷汗,及至小羊羔子跪在母羊的腹下吸奶,才惊喜的露出赞叹的笑容。
“如果你做我的邻居,这只小羊羔子就送给你。”马赛雪白的牙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那副自信满满的样子,似乎笃定了临秋会留下来。
虽然临秋不这么想。
“你并不认为我会留下来,对不对?因为你舍不得这只小羔羊。”
“我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我也没有什么舍不得的。但如果你真决定留在这儿,这只羔羊就是你的,另外我还要再送你几只小羊,也许还会再去城里帮你找只小型的牧羊犬。没有狗,你一个小姑娘可制不住这群调皮的家伙。你觉得如何?”
“有你这些话,我能不留下吗?”临秋以问句代替肯定的回答,嘴角绽开粲然的喜悦笑容。分明给了马赛再确切不过的答案——她会留下来,甚至可能永远留下来。
“明天就去找人帮你盖房子。”马赛是个行动派,既然决定了当下就开始着手准备。
“马赛,我不是在做梦吧?。”面对唾手可得的美好未来,临秋反而迟疑了,踯躅了,“一切都太美好了,反而让我觉得不真实。打从刚有离家的念头开始,整颗心就没安宁过,离了家门之后,更是忐忑不安,我何尝不晓得外面的世界处处险恶,一个不小心这辈子也许就完了,遇上你真是我的福气!”
马赛开朗地笑:“我的运气也不错呀,有你这么美丽的邻居,也是我的福气哩!”
“不怕我扰乱你宁静的生活?或是破坏这片禁地原来的风貎?”临秋仍然不敢相信她能够在这片土地上居留,又惊又疑地问道。
马赛抚摸着母羊的脖子,算是对牠辛苦生产的安慰,轻柔的抚触像温暖的阳光。
临秋看着这一幕,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马赛是个天使,眨了眨眼睛,心眼笑着说:“天使的皮肤没这么黑!”
马赛并不知道临秋把他想象成天使,否则他一定会笑出声来。只见他一边抚摸着母羊,一边说道:“你为了寻求心灵的宁静才来这里,所以你不会扰乱我的宁静;你为了躲避扰攘的世俗而出走,所以你不会破坏这里脱俗无尘的风貎,你把这里当成自己的秘密花园,安心地住下来,用心地耕植,它会开出更多美丽的花朵,耘造一片更美丽的梦土。”
临秋的眼前彷佛出现了青山绿水、繁花似锦的世外桃源,不是梦幻,不是妄想,再过不久,她就能拥有眼前的一切。
幸福在临秋的胸中翻涌,原来,幸福不一定是爱情;原来,幸福可以一个人独享!
临秋笑了,开心地,乐观的。在这一刻,她全然忘记了仍在见水镇彷徨着的慕容云!
临秋留书出走之后,慕容云四处奔走,打听临秋的下落,却总是徒劳无功,音讯渺茫,临秋好似在空气中蒸发了,消失了!
见水镇平静如常,数百年的沉寂依旧,岁月的脚步仍然无情地、永不停歇地的往前走!日升日落,黑夜驱散了白昼;花开花谢,秋风赶走了春风,算算日子,临秋离开已经五、六年了,沧海桑田,世事多变,怎奈何世态炎凉,人生无常!
慕容云为了找寻临秋,茶馆的生意撒手不管,任由高经理一手遮天地中饱私囊,最后干脆卷款而逃,一走了之,剩下一个空壳子,慕容云也无心经营下去,只好收了起来关门了!白家大院的产业他倒不敢轻忽,再怎么说也得对姑妈有个交代。
岁月无情,时光萧瑟。白夫人的头发全白了,直挺的腰杆子佝偻了,脸上的皱纹又多了几许,深了几分,精神元气一天不如一天。自从慕容雪和思晨搬去北京之后,白家又回到方家兄妹俩没来之前的阴沉孤寂,而且更增添了年岁的老迈!
今夜金风瑟瑟,漆黑的夜幕只有一轮皓月当空,中秋节的夜晚,白夫人和慕容云在院子里赏月。一张桌子被置在一旁,上有各种瓜果蔬盘以及不同口味的金灿灿的月饼。张嫂始终如一忠心耿耿地侍候着,只是动作迟缓了,手脚不灵活了!
“慕容云啊,姑妈如果走了,那些田地要留要卖就随你了,这个宅子就留着,等张嫂百年之后再处理吧,张嫂一辈子为白家做牛做马,一个亲人也没有,她就像咱们的亲人一样,要好好对待她,她也老了,再活也没几年了!”白夫人坐在躺椅上,腿上盖着一件小毛毯,说起话来有气无力的。神情态度倒还是一如既往的和蔼慈祥。
“姑妈,大过节的,别净说些丧气话,多不吉利啊。吃点月饼吧,这月饼的味道很好,什锦的虽然甜但是一点都不腻,很对您这种年纪的口味!我帮您加点热茶。”慕容云拿起茶壶往白夫人的杯子里倒了些热茶,尽量不去对上白夫人浑浊的眼,生怕看了难过。
“你别忌讳这些,来人间走这么一遭,每个人的结果都是一样的,该走的时候谁也留不住,谁能免俗呢?至少我不能。”白夫人轻笑。悲欢离合,生离死别,她看得远比慕容云多,自然也比年轻的慕容云放得开,“阎王爷让你三更死,哪能留人到五更!说不定,我今天就去了呢。”
“您想太多了,日子还长得很呢!不是等着抱孙子吗?慕容雪也快生了吧?等慕容雪生了,我带您到北京瞧孙子去,这些年老教您回去瞧瞧,就是不肯,等慕容雪生了胖小子,总该回去瞧瞧了吧?毕竟,孩子可是要叫您一声姑婆的啊。”被白夫人说得心跳都快暂停了,慕容云连忙提起一些比较轻松的话题,以求白夫人别再继续那些让他饱受惊吓的言论。
“这些我都不担心,慕容雪好歹有个思晨照顾着,没大碍。再说那还不一定是个男孩呢,我担心的是你,都三十好几了,咱们方家就你这么个儿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白夫人叹息着,“你这样,让我去了以后,怎么面对哥哥和嫂嫂呢!”
“姑妈,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八股了,以前您不会说这些的。”慕容云避开了这个话题。
这些年生怕耽误了慕容云的大好年华,白夫人也是绞尽脑汁想让慕容云去认识一些登对又活泼的年轻女孩子。奈何慕容云除了寻找临秋以外就是一头扎进白家大院帮白夫人打理事务,对白夫人偶然提起的亲事也是一笑了之,倒惹得白夫人自己尴尬了。
“我是怕你老了没个人在身旁守着,晚景凄凉哩,你可不像我有你这么个好侄儿给我送终啊!”白夫人的嘴角勉强挤出一丝诙谐的微笑。
“您别忘了,慕容雪的小孩也是我的侄儿哩!说不定以后我就靠他了。”慕容云笑笑,从侧面透露了自己暂时不想娶妻的想法。对此心知肚明的白夫人也只能在心里无奈一笑。
“哎啊,那没个准儿,还没落地的小娃儿,那靠得住!”白夫人说得姑侄两人都笑了出来,连在一旁的张嫂,听了也哈哈大笑。
“我说慕容云啊,临秋走了这么些年了,你还在等吗?”
慕容云抬眼望月,银盘般的明月旁边,有一颗孤寂的星子,千百年不变地守候在月亮的旁边,不管月缺月圆。他就像那颗孤单的星星,临秋就是那轮皎洁的明月!
看他那份模样,分明是对临秋旧情难却。白夫人了然。望着那轮明月,睿智的老人将往事一一道来:
“说起来我和你姑爹也曾经经历过一段离散的岁月,当年我跟着学校从北京迁到昆明,一个大二的女学生无亲无故的,没钱没人,时局又乱烘烘的,那段日子可真是苦啊!幸好碰上了你姑爹,对我百般的照顾,总算有个人可以依靠,可是那时候他已经大学四年级了,过没多久他就毕业从军去了,生离的痛苦远胜过死别的悲伤,那些年真是苦不堪言,所以我能体会你想念临秋的心情。”白夫人在记忆深处找寻斑驳的痕迹,拼凑一片片残缺的影像。
“这么真切的爱,一生只有一回,我愿意用我的一辈子去等待,姑妈,那时候的您,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