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秋眯着眼,望着这栋小楼,脸上流露着少许怀念的神色。
人在落寞潦倒时,对于曾经出现在生命中的事物总会铭记于心,终生再难将其从记忆中抹去。对临秋而言,面前的小楼对她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
昔日的她凭着一股意气把所有的眷恋与旧情都留在见水镇,身上仅有一个行李袋和旅行包,带着一颗伤痕累累的心踏入了这座古城。是这座小楼安抚了一无所有的她,承载了她那一晚的眼泪和哀伤。
正因如此,即使在玉龙雪山有了栖息之所,临秋还是会时不时地来到这里。小楼的主人是一位纳西族的大娘,虽已年迈但是热情好客,与临秋更是相见恨晚,遂成了忘年交。孙女在北京上大学,难得回来几次,因此每每旅游旺季时,临秋都会赶过来帮助大娘,常常忙得焦头烂额,连喝水填肚子的空隙都少得可怜。
但是很充实就是了。
门开了,年轻的伙计笑容可掬地迎客:“客人,请问是吃饭还是住店?”
盯着这张陌生的脸,疑云爬满临秋的脸:“大娘呢……我是大娘的朋友,来这里找她。”
那伙计估摸着是新来的,不怎么认识临秋,脸上满是疑惑和戒备:“没看到过你啊。”
“大娘她怎么了吗?”临秋了解那位纳西族老妇人的性格。若不是出了事,断然不会选择让少不更事的年轻伙计主事。分明以往的客人都是由大娘亲自招待,充其量伙计只是肩负着带路送饭的任务。今个儿是怎么了?
“大娘生病了,不方便出来……嘿小姐你停步……”
听到前半句,临秋便果断地推开了喋喋不休的伙计,通往大娘房间的脚步匆匆,却是轻车熟路,熟稔得很。
古城的小旅馆基本都由住房改造而成。往往二楼才是旅馆,而一楼则是旅馆主人的睡房。
“大娘,你……”
推开门,看到房内情形的临秋哑然了。
喉咙一涩,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屋内的陈设相当简单。一张圆桌上安置着茶壶和水杯,不远处便是大娘的床。听得声音,大娘有些艰难地回眸,脖颈像生了锈的机器般迟钝死板。浑浊的老眼看到来人才浮起一丝丝真心的笑意:“我当是谁,原来是临秋……咳咳……”
话未竟就是一连串的咳嗽。
“大娘!”吓得魂飞魄散的临秋阖上门扉,大步靠近,看到大娘此刻的情状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下意识地以手捂唇,“怎么病得这么厉害!”
才几个月不见,大娘的头发竟雪白得不见任何黑色。向来挺得笔直的腰杆子此刻有气无力地搁着床沿,想笑一个安慰临秋,也只是徒增老脸上的沟沟壑壑。
“最近感染了些风寒……咳咳,不打紧,不打紧……咳,咳咳……”
似是为了惩罚见临秋脸色不好而故意说谎的大娘,要了命的咳嗽一波接着一波,骇得临秋忙拍拍大娘的背帮忙顺气:“去医院了吗?没去的话我们现在就走吧。”
“……”大娘缓缓摇了摇头。嘴巴动了动,没有一个字出口。
临秋会意,匆匆忙忙倒了杯茶水,稍稍吹凉便递给了大娘。
大娘抿了口飘着热气的茶水,脸上乍现一抹红晕。
“好点了吗?”小心翼翼。
“好多了。临秋啊,这医院,大娘我并不想去。”
“生病了就要看医生不是吗?”
“我这病,大罗金仙也救不回来了。”
“大娘您别这么想。风寒而已,去医院打个针吊个水就可以了。”
“……我老了,折腾不了多久了。”
“……!!!”
大娘轻轻笑了笑,颇有看透红尘的感觉:“这两天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差,今天迷迷糊糊还看到了老头子。真的是越老越傻,明明老头子去了那么久了……”
“……大娘……”
“临秋,你用不着难过。人嘛,总是会老,会死的。”大娘淡淡道,浑浊的眼珠此刻却是清明一片,“我这老婆子一把年纪,获得也够久了。你小丫头年纪轻轻,怎么懂的还没我多呐!掉眼泪做啥!”
不知何时流出了眼泪,临秋立刻拿手掌抹掉,声音倔强:“没……沙子迷眼睛了。”
“这古城……咳咳,哪来的沙子。”
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临秋扶住大娘的身子,无意间搭住那只剩皮包骨的手,瞬间心凉了半截。
支棱棱的骨仿佛即将穿透那满是褶皱的皮肤,硌得临秋的手隐隐作痛。
“我就可惜了,连孙女的影儿都没看到,就要这么去了。”话到最后语音变了个调,大娘拿袖口擦去乳色的眼泪,“你说,这丫头以后孤零零一个人,可怎么过。”
临秋咬了咬唇,搭不上话。心里一阵一阵钻心的疼。
“没事的,大娘。”最终出口的也只是干巴巴的话语,“您会长命百岁的。您说过,您要看着您的孙女出嫁。”
大娘叹了口气,并未多言。
临秋的预言没有成真。因为这位可敬可亲的大娘,再也没有醒过来,徒留一缕孤魂攀在窗口望着蜿蜒的河水,希冀在一片熙熙攘攘中寻得孙女的身影。
临秋参加了大娘的葬礼。
妙龄的少女扶着漆黑的棺木泣不成声,字字含泪。花儿一般的年龄,白皙得像玉一般的手不断拍打着坚硬的棺木,掌心泛血,嗓音沙哑,最后竟是在悲恸和疲劳的双重打击下晕厥过去!饶是如此,也没能让里面躺着的人再次睁开眼睛看她一眼。
“若是大娘在,看到孙女哭成这样,还不知道有多担心。”
临秋侧眼望着说这话的马赛。似乎是牵扯到了伤心事,干练乐观的汉子此刻低垂着一张脸,看不清面上的表情。
一个从来没有考虑过的问题就这样闪进临秋的脑海,砸得临秋一阵儿发晕。
她离开了,她的父母呢?
当年她因人心叵测而惴惴,舍不得那一份薄面留书出走,却未曾想过她那对年迈且比起她而言更加看重名誉的双亲,相反硬生生将他们推到了风尖浪口。
母亲出自书香门第,自有一番清高傲骨,而父亲老实巴交了大半辈子,又哪堪街头巷尾的指指点点,絮絮叨叨?再者离开时母亲早已五十,父亲也临近花甲之年,膝下仅有她这一个不孝女,唯一算是亲戚的表哥又远在城里。离开数载,年岁增大行动不便的双亲,又如何能够将自己的生活继续打理得井井有条呢?
临秋完全不安了。
“若是担心,那么不写一封家书吗?”
葬礼结束后的马赛如是道。
临秋咬了咬唇,面带凄切:
“我……还有什么脸面,再同他们联系?被退婚就已经让他们蒙羞,外加上我又不告而别,现在又腆着一张脸写家书问他们现况如何,我……”
“不管怎么样,他们都是你的父母,你还是他们的女儿。知足吧,临秋,至少你的父母还在。不要到…………才后悔。”
马赛落寞的眼神深深刺痛了临秋的心脏。
树欲动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大娘在去世前都未曾看到孙女一眼,这是大娘这辈子未了的遗憾,恐怕也会成为那少女此生的梦魇。
夏临秋的父母还健在,比起那少女而言,她是幸运的。既然不想再见面,那么……鸿雁传书,又有什么不可以?
“我想他们……应该还是惦记着你的,不管你做了什么。还有你说的那个深爱的人。不问问,又怎么知道他到底怎么样了?所谓结婚生子,不都是你自己为了逃避而臆想出来的呢?谁知道那个男人是不是和你一样,就呆在你的家乡苦苦等待你回来……”
马赛的声音很轻,然而每一字每一句都像一把大锤子狠狠地把临秋的顾虑,临秋的为难敲飞。
他说:“临秋,你该试着……去面对属于你的现实了。”
当夜,临秋的蜡烛一直未曾熄灭,直到东面的天空晨曦微露。
一夜不曾合眼的临秋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笔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太阳穴,薄薄的眼皮时不时地就要耷拉下来。脚下一地被揉成团的纸张。
昨夜一边思考着想要说的话语,一边斟酌着言辞。真正拿上笔的那一刻,思乡之情皆化作一个个工整优美的方块字镌刻于洁白的纸张上。临秋体会了何为思如潮水,那一刻以往所设立的心防瞬间崩塌,连0.01秒都不曾阻碍。
由于是家书,临秋对完美的执着度几乎上升到了神经质的地步。有错别字,揉团,扔掉,嫌涂掉难看;语法错误,揉团,扔掉,怕父母读着误解;一行字写歪,揉团,扔掉,担心被看岔。好不容易写了一封差强人意的信,一不留神袖子就把未干的墨迹蹭花了。得了,还是揉团,扔掉,继续写。
满地狼藉无暇去收拾,临秋只是拿手指摩挲着方写完的家书,一字一句生怕哪里有不妥之处。待确定连标点都不曾有误后才舒了口气,取来大信封将书信轻放。没有翻折,生怕脏污了信纸。
再度提笔,沉吟了一会儿才试探着写上了见水镇的地址。临秋盼望着父母千万不要搬家,否则想要联系就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了。
这封薄薄的信笺,共挤满五千九百二十七的字,字字噙着临秋的思念和愧疚。临秋将出走以后的事娓娓道来,包括楚雄的暂留,大研的风光,友善的邻居,包括一路以来的思绪万千,悱恻思乡。
只是没有一个字提到慕容云。
或许马赛说的对,夏临秋的本质就是一个懦夫。嘴上说着要面对现实,一旦涉及在乎的人在乎的事,唯一做的也就是把脑袋塞进龟壳里不予理会不予知晓。
临秋怕,怕向父母问及慕容云时,得知的是方家主人早已婚配。临秋更怕,怕慕容云早已离开见水镇,同她一般音讯全无。
说起来,也不过是在逃避而已。
“到底什么时候……我才有勇气呢。”临秋默默地问着自己。只是答案仍在未知的前面,在那个临秋所不知道的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