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年少的姑娘,轻巧地认为逃离是一种不可饶恕的背叛。
每一次的不辞而别,都是一场荒芜与繁华中进行的人生抉择。
佩佩吃饭的时候突然对我说,浅儿你知道吗?握筷子的手里饭菜很远的人会远离家乡。
[2]
我这一辈的人已经很少有能够用对筷子的了,他们不是一把抓住两根细细长长的筷子,就是用其他各种各样奇怪的方式握着它,每每看到我总会油然而生一股自豪感。
佩佩是不同于他们的,她妈妈说,佩佩第一次用筷子的方法就是正确的,并没有任何人教她。说她是自学成材的证据则是,佩佩家里的长辈事实上握筷子的方法也都并不正确。
我却又不同于佩佩,我是从小被我妈训着才终于在无数次的改正后练就了正确的拿筷子的方法。而随着渐渐长大,我看到爸妈几乎都把手捏在筷子的尾端离饭菜最远的地方,我便也向他们学习,潜移默化中养成了夹筷子尾端的习惯。
而佩佩,一直坚持捏在离饭菜最近的地方。
佩佩第一次听到“握筷子的手里饭菜很远的人会远离家乡”这种说法时她便跟我讲了,并且吵吵闹闹着无论如何也要让我的手离饭菜近一些,我却早已经习惯了那个位置,便耐心地抚慰佩佩说:“佩佩,你别那么迷信好不好。你看我爸妈也是握在那个地方到现在还不是都在这里待着呢嘛,再说了,握得远一点活动范围也能比较大,我原先还想叫你一起握得远一些的呢。”
她撇撇嘴没有反驳,也没有改掉她的那个习惯,也再没有向我提起过。但是我却心里明白她是十分在意这个细节的,因为自那以后她每日早上的头一件事,就是到我家来查访我是不是在。
我记着有一个初秋的清晨。我醒的极早,天还只是微微亮,我在床上辗转反侧不得入眠,忽然听得外面有一阵响动便起来看,是早起的外婆正准备外出晨练,想来也没有其他事情我便稍微整理了一下衣装也跟着一起出了门。从佩佩家门前路过时我还特意往里面望了一眼,窗帘都拉得严严实实的一点动静也没有,我知道她还睡着。
晨风中的树叶簌簌地发出好听的声响,早已没了那嘈杂的蝉鸣,我看着缓慢行走着的老人们,站立于响晴的天空下,一时间流连忘返。
跟着外婆绕圈漫步从另一条街准备回到家中,还没到家门口的那条街就听到前方的一阵喧闹,向左转弯到街上才看到是几近疯了的佩佩在抓着任何她看到的人询问些什么,我便焦急地迎上前去,她也没看清我是谁,就抓着我的衣服大声问:“你看到我的浅儿了吗?”并晃动着我的肩膀,脸上还有泪痕。
“你冷静一下佩佩。”我反抓住她的双肩,一时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佩佩稍微定了定神才发现眼前的正是我,她倏地抱住我一面抽泣一面喊着我的名字,说:“浅儿,浅儿。我以为你不见了。”
我拉着她的手走回家,她抽抽搭搭着与我说了早上的情况,“我今天早上去你房间的时候看到你不在,就去问你妈妈,你妈妈说她也不知道你去了哪里我就急了。我跑到街上到处问你去了哪里却没有人告诉我,我从前街跑到后街所有人都没有看到你。我以为真的像说得那样你会远离这里你不见了。浅儿你知道吗,如果突然没了你,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的生活,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该说什么,我像没头苍蝇一般我找不到路,我无法克制,我没有办法冷静……”说到这里佩佩又哽咽着无法说下去,我抚了扶她的背耐心地告诉她:“没事的,我还在呢。”
从来没有人像佩佩一样告诉我她是有多需要我的存在。
即使我知道我们的以后不免会有各种各样的分歧,在佩佩需要我的时候我希望我自己一直在她身边。如此迫切地希望。
佩佩带我回到她家里,在不大的房间中翻箱倒柜地寻找着什么,她沉默着不告诉我她在急急地寻找着的那样东西是什么,我坐在她的床上,只静静地望着她。过了好一会儿,佩佩的眼中闪过了惊喜的光芒,她微笑着从那个小匣子中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细细长长的盒子,神秘地蹭到我身边放在我面前,让我打开它。精致的小盒子中摆放着一双寂寂的筷子,似乎从来没有人触碰过它们,红棕色的木筷顶端有精心雕刻的两只猴子,我知道,那是佩佩出生的礼物。
“浅儿,”佩佩拿出其中一根,放到我手心里,“浅儿,两根筷子才能凑成一双,缺失了其中任何一根都会使另一根一并成为废物。所以——这根筷子给你,那一根我留着。我们分不开,我们不要分开。好不好?”我握紧了那根筷子,浅笑着轻轻地抱了佩佩,心中默默地对自己说,谢谢你,佩佩。
每个在静默中苏醒的清晨,佩佩用她的筷子敲响我床边的窗,趴在那个清爽的窗边柔柔地喊着:“呐,浅儿,我来了。”
我睁开眼,迅速整理好自己的睡衣,随手抓抓蓬松的头发,然后从床头拿起我的筷子轻轻地推开窗,说:“我叫浅儿,不是浅儿。”
佩佩用她手中的筷子嬉笑着敲敲我手中的筷子,揉乱我的头发然后回答我说:“有什么关系,我是佩佩,你是浅儿。”
佩佩浅儿,莫失莫忘,不弃不离。我想起佩佩喜欢的这十二个字,咧开嘴角笑了。
[3]
佩佩的脑海中会存有几近疯狂的幻想,就像是在早餐之前能想出六件不可能的事情的爱丽丝,佩佩一度执著于“你知道为什么乌鸦长得像写字台”这样毫无根据的问题。随身带着的是一支金属红色的油漆笔,随时随地留下她那些伟大而又幼稚的白日梦,譬如,她在我窗口的墙壁上歪歪扭扭地写:从这里看到的云是笑着的。或许正是凭着如此可爱的想象,她比任何人都喜爱听童话故事,她比任何孩子都相信在那层层叠叠的云层中居住着蹦蹦跳跳的小矮人。随着时光的推移,她变成了那个最喜欢看书也最喜欢嬉笑着发表伟大理想的佩佩,在她的那支金属红色的油漆笔下,世界是白色的,什么都能够再重新画上去,颠覆一切,什么都能够出现,并且不会消失。
而我却是喜涂涂画画的,我画一切看在眼中的东西,也画佩佩想象出来的世界。我画过会跳舞的毛毛虫,白色的天蓝色的云,浮在半空的蘑菇房子,以及脚会打结的可怜的小章鱼。佩佩经常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告诉我她梦见一样新的东西,然后手舞足蹈欣喜若狂地给我描述着,我就会迅速地描绘出它的模样,生怕她的脑海中瞬间又只剩下空白一片。
“浅儿,浅儿。”我听到佩佩的声音由远及近透过来,就立刻摆好画画用的工具和速写本,她推门进来站到我旁边,接着推开窗指着宽阔的天对我说,“你看那个云,像不像一幅油画,像不像咪咪?”我凝视着洁净的天出了神,那如诗如画的云倒确实有几番咪咪的神韵——咪咪是佩佩家养的猫,不过已经送人了——那片云仿佛在我眼前翻腾起来,像极了在地上打滚的咪咪。“浅儿,你帮我画好不好?”佩佩央求地看着我,我笑了笑,收起桌上的速写本和彩色铅笔,去抽屉里拿出画油画的工具来。
佩佩坐在我旁边静默着不说话,只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又看看天。等到大致的模样出现在她眼前,佩佩知道我还要仔细地再画一阵,便自己去书架上随便拿了一本幼时看的童话故事自顾自地坐在床边看起来。
我填上最后一笔浓稠的白色,便喊佩佩过来看。她兴奋地跳过来,眼眸子里闪过许多交杂的情感,念旧、喜悦、欣慰、沉闷融合在一个小小的脑子中,她只是傻傻地笑,然后问我:“浅儿,画画是你的梦想么?”我犹豫了一下,然后轻轻点了头,回答说:“或许是吧。”
佩佩不再去看那幅画,坐下来跟我说,“以前看到过书上说,年轻人为了追求所谓的梦想可以作出许多许多令人意想不到的决定与选择。”佩佩顿了顿又说,“浅儿吖,如果你以后要为了追求你自己的梦想而离开这里的话,带上我一起吧。我可以写我自己的东西,你帮我画,然后我最后写了一本书,叫作《浅儿传》好不好。即便不能够带上我,你千万要记得带好筷子,这样我就能找到你了。嘿嘿嘿。”佩佩的笑中包含着她一贯的天真与可爱,以及宁愿一直拥有的童真与纯净。让一双筷子不缺失其中的任何一根,在佩佩的童话世界里是一件最容易完成的事情。
就在这样简单的言语中我不知多少次感觉到佩佩害怕我的离开,不知多少次在隐约中承诺着我不会为了任何东西抛下她一个人。
你知道年轻的梦想是什么吗?是抛下一切,让风筝追逐着风拥抱蓝天。
[4]
这个消息来得十分仓促,如同一块巨大的石头重重地落在柔软的心坎里。
就是那幅像咪咪的云的油画,被佩佩拿去偷偷地投了稿,换来的却是我的美术学院的通知书。我爸收到那封信的那一刻,他反复确认了信封上的地址与我的名字,手舞足蹈地像个孩子一般就冲到了我面前,将那封信骄傲地往我桌子上一扔,昂着头说:“我们家浅儿出息了。你看你看上面写了什么,学费半免,资助住宿。”我的心漏了两拍,愣愣地看着陌生的印刷字体,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妈从客厅里走进来,笑着揶揄爸爸,“你看他什么样子,这没见过世面的。”
见我好一会儿都不说话,爸爸便又笑着跟我说:“怎么了浅儿?太高兴傻了吖?还是浅儿你不想去?”
“不是不是。”我连忙回答说,“我只是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大概是太高兴了。我出去走一下。”我笑了笑,便独自走了出去。
我并没有去找佩佩,我知道这于她来说并不是什么好消息,我的心里像是有许多小虫子在相互撕咬着一般,我嫌弃我自己会因为梦想的诱惑而放弃孩提时代的所有嬉笑与约定,我太憎恶我自己了。我几乎已经看到佩佩惊慌失措的模样,无助的眼神,迷失了方向。
我知道在漆黑的夜里没有人会察觉我的矛盾,我在床上辗转,一面急切地想要伸手把梦想抓过来,一面又不愿意挣脱有关佩佩的一切,这两样于我都是生命重要的一部分,无论如何无法割舍。
妈妈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睡了吗?”她问。我翻了个身,怔怔地看着妈妈。她坐到我的床边,抚了抚我的发丝,轻轻拍了拍我的背,说:“孩子,你没有告诉佩佩对吗?”我微微点了点头。
我听到静默的空气中妈妈浅浅笑了的声音,她接着说:“我知道,你担心佩佩会因为这样而难过对不对?”她顿了顿,又说,“每个人都有他们自己的梦想,为了追逐着看似虚无缥缈的东西,很多人一辈子都只为了要踏出小村子而努力,你知道这样的机会是来之不易的。当然,儿时的伙伴会是心中永远留存的纪念,你无法割舍她,但是浅儿,不论你的选择是怎么样,我只是希望你能够懂得,要走出一步才能知道下一步可能有什么出现。佩佩是个好孩子,她会懂得,再说,你会回来的对不对?”我紧紧地抓着妈妈的手,沉默着不说话,妈妈又说:“通知书上写星期一要去报到,你还有明天一整天可以考虑。乖乖,今天先睡吧,好吗?”妈妈帮我拉上了被子,我闭上眼睛,眼前出现佩佩微笑的面孔。
我决定要离去。我决定不告诉佩佩。
这个决定也十分仓促,我知道我还是要回来,还是会回来,必须回来。天亮的我是清醒着,这样就够了。
星期一早上五点我醒来,重新确认了行李,爸爸要送我去乘首班的长途班车然后踏上远离的道路。我趁着爸爸收拾桌子时迅速跑到佩佩家旁,我伏在佩佩房间的窗边静静地听里面的动静,佩佩还没有醒,我轻手轻脚地推开窗看到她熟睡的脸庞。忽然佩佩呢喃着喊了一声“浅儿”,我一惊,却又看到她丝毫没有醒来的模样,反而翻了个身背对着我了,我浅浅地笑了。佩佩,我会想你的。我默默对自己说。
“浅儿,时间差不多了,走吧。”我听到爸爸压低声音在门口喊我,我应了一声,连佩佩的窗也没来得及关,便急急地跑了出去。
爸爸背着家里唯一的登山包走在我的前面,我几乎走三步就要回头望一望,我多么祈望我一回头看到佩佩向我奔跑过来紧紧地拥抱住我告诉我她不会忘记我的,然而一直到街道消失在我视线中的时候,佩佩也没有出现。与此同时,我的预感还告诉我我漏了一件事情或者一样东西,我的脑海中一直翻腾着所有我必须携带的物品,却怎么也想不起那一样在角落中被遗忘的重要的信念。
我与爸爸坐在喧闹的长途汽车上,我别着头望着窗外。突然汽车鸣笛,脑海中翻腾着的东西随之定格,我倏地从座位上站起来,“爸爸,我筷子没有带!那根筷子没有带!”一面说着,我一面试图走出座位,我感到脚下像是有火在燃烧着一般,我意识到我不能够遗失那样东西,我一时间慌了手脚。
爸爸拉住我,说:“车子马上就要开了,别下去了来不及的。什么筷子到时候去城里再买就好了啊。先坐下来,坐下来。”
我努力地挣脱爸爸的手,心里面只是有一个信念,我要回去我一定要回去,我答应过佩佩即便不能够带上她也一定要带上筷子的,我在车上着急地眼泪直直地往下落,一面哀求着说:“爸爸你让我下去,我们乘下一班车就好了,我一定要去拿的。我不能……”我知道车子可能就是下一秒就会开走了,我就会被远离佩佩了,长途汽车上几乎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着我这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子,可是我不在乎,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满脑子都是佩佩,我不能抛弃她,我说过不会抛弃她的。我哽咽着再说不出话,只是喃喃着我要回去我要回去,爸爸安抚地拍拍我的背,但是这对我来说根本没了效用,我的眼泪不停地往下掉,一串串一串串落在地上摔成粉末就好像我为着佩佩的那颗心一般,支离破碎。
“嘟——”车子开了。
我闭着眼睛坐在靠窗的那个座位上,不愿意看到我是怎样一步一步渐行渐远,最终在责问与愧疚下在佩佩的世界里销声匿迹。
我眼前满是佩佩冲进我的房间,一眼看到床头柜上被我遗失的那根筷子时的,仿佛全世界在她眼前毁灭的绝望表情。佩佩还会原谅我吗?我一遍一遍问自己。我是罪无可赦的大骗子吗?我就这样为着一个还没有成形的梦想的胚胎而摒弃了所有幼时约定吗?我甚至来不及给自己找一个解释与借口。
[5]
安定下来后就立刻给家里打了电话,我听到电话那头的妈妈的语气中夹杂着许多复杂的情绪,我几乎看到妈妈微蹙着眉倚在桌边的身影。
“佩佩呢?”我小心翼翼地问。
“从今天早上起来就没吃东西,也不说话,也没去街道上到处找你。只是一直坐在你的房间里捧着那根筷子,现在还在……”电话那头妈妈的声音被打断,只是听到一阵碰撞的声音,接着就是一番吵闹。
“浅儿!”突然电话那头传来佩佩的声音,即便这声音因为愤怒而扭曲,依然是我那佩佩的声音。
“浅儿你这个骗子!你是笨蛋你是坏人你是骗子,你骗人,你说你会带上我的,你答应要带上我的,你答应不让一双筷子分开的!现在这算什么,你哪是浅儿啊,你再不是我的浅儿……”佩佩在那头歇斯底里地喊着,直至呜咽,只能够喃喃地说,“浅儿我不会原谅你的……。”接着电话便被她扔开,我听到佩佩嚎啕大哭的声音,自己在这头也忍不住抽泣起来。
[6]
梦想在幼时的作用是屏蔽一切障碍不顾一切地向前,忘记所有痛苦的悲伤的难过的悔恨的愧疚的最终使生活只剩下一种意义,就是向前走,走到终点再回头。
从自己之前一直生存的地方甚至是个一直认为以后一生生存的地方而来到一片陌生的土地,这一路是坎坷无疑的。我怯生生地呼吸着这一片已带有浓厚的商业气息的空气,全身细胞只觉不适应而微微生疼,意欲抬头望天却发觉这天也变了脸换了色,好一幅凶神恶煞的模样。我紧紧地抓住爸爸的衣角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跟随着,只能望着这冰冷的柏油路哑然无言。
爸爸带我来到这几乎与我们村子同大的学舍后,我见到了我的总辅导老师。那是一位年过三十的女教师,戴着一副白色边框的眼镜,仍旧突出了她那长到能够抵住镜片的浓密睫毛,却又不像我一路上来见到的大广告牌上的那些女人们睫毛又黑又粗如同蜘蛛的脚,她予我一种清淡而舒服的温柔。我知道她将陪伴并指导我度过这今后的日子直到我能够自食其力,继而独自行走远足,脱离这迷蒙与灰暗直至另一片世界中。老师摸了摸我的头,接着牵起我的手对我父亲说:“住宿与学费的问题你们都不用担心,学校会给你们一定的补贴保证这孩子在这儿能够得到好的教育。至于今后的出路就要看这孩子自己了,我见了她的作品认为是有潜力的,但究竟能否在这个领域打出一片天空还要靠这孩子自己的后天努力。”
爸爸欠了欠身,放低姿态地对老师说:“好好好。那以后还要靠老师多多关照了。”继而又转过头来与我说,“浅儿,你自己要加油,要争气啊。”
老师绽开一个浅淡的微笑,接着便拉着我说:“我先带你们去住宿的校舍,熟悉一下环境之后,过几天就能够过来上课了。”我们一路从左手边的藤架下穿过去,上面零零碎碎地结了些许的小果子在不大的风中倚在藤条上微微颤动着,又从右手边的两栋教学楼中穿过去便是后操场,再走了一分多钟,便见到那方方正正的在素雅美丽之余又有朴素的女生宿舍楼了。我们走到306寝室门口,老师回头来招呼我们,说这就是**后的寝室。寝室中原先有两名成员,我们抵达的时候正是在上课因此寝室里空空荡荡的干净整齐。
爸爸替我置放好行李,喊我在寝室里自己休息一下,又与老师一起出了门。我独自一人坐在这于我而言极大的寝室中,仍是觉得有些怯生与害怕,并且并不知晓日后的我将要度过的是如何的生活,与之前的一切又如何的区别,我突然想起我们家那唯一的一只娃娃,始终坐在那床头,不知有没有浸上佩佩的眼泪。想起佩佩,我的脑海又一片空白了。
爸爸帮我置办好了所有我今后画画要用的工具,并给我留下了一些生活费,在我正式上课的前一日便订好车票要回去了。他放心不了家里。我在这里的条件是好的,受到的教育是好的,老师是好的,同学大抵也是好的,总是能够令人放心些。
在他要离开的那一日我去送他,爸爸背着瘪瘪的包,一路上也不怎么言语,只是偶尔说一些类似要我好好照顾自己,饿了就吃困了就睡的话。我一面听着一面淡淡地说不用很牵挂我,我会争气以后会报答爸爸妈妈。爸爸只是拉着我的手,紧紧地,不再说话。直到他将要上车的前一会儿,我才终于又说了一句:“爸爸,帮我看看佩佩好吗?”爸爸转过身来摸摸我的头,说好。
我的眼泪突然就要流下来,我侧了侧脸,然后推着爸爸就说:“哎呀你快上车吧,马上车子就要开了。我会想你们的,有空的话也会找地方给你们打电话的。快上车吧爸爸。”爸爸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只是默默的上了车,再透过半透明的车窗来朝我微笑,我挥了挥手,听到那声熟悉的鸣声,接着爸爸便在那辆远行的汽车中离我远去了。
[7]
当时我猛地发觉,长大是一瞬间的事。
就如之前预想的那般,同学与老师都对我耐心而温柔,在画画上也受到了专业的指导,对每一幅作品的精益求精刻苦修改是我追求梦想的资本,亦是我离开家乡离开佩佩的结果之一。夜寝的时候我喃喃地与那两个姑娘讲起我家乡那洁净的天与像猫咪形状的云,以及在漫漫的芦苇荡中一条缓慢流淌的小河流,还有,那于我共同拥有一双筷子的,时常拿着笔在墙上乱写乱涂的,那个心心念念着要我们在一起的却最终被我遗失的姑娘,佩佩。
夜里不能入眠的时候我会爬起来,开一个昏暗的灯,摆出不齐全的工具开始涂抹我心中那个不曾遗忘的佩佩。时间久了,她们都知道浅儿画的人物肖像只有一个对象,就是她心里的那个姑娘。
一切都十分顺利,甚至我恍惚看到梦想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向我逼近,而不仅仅是我在奔跑过去。
几年我都不曾回家,爸妈会给我寄来生活费,毕业后升入专业美院我仍是住宿在学校中,爸爸妈妈曾一并过来看望我,并且告知我佩佩已经好了许多,生活亦渐渐回到正轨,只是要她如当初一般伶俐而肆意涂写,却已是不能够了。然而仍是喊我不要记挂佩佩,村里的人仍旧如同往年一般相亲相爱并且尤为照顾佩佩。而我,在纷繁的人群中学会如何讨好食堂的阿姨多给我一些汤,知道如何在菜场中如那些中年妇女一般讨价还价,看过在我面前放低姿态的人们并且给予他们资助,以及以最能够融洽地行走在城镇中的方式照顾自己打扮自己,讨好能够给予我未来更多机遇的人们,以自己的学识为生,自立自强。后来便也,不再十分挂念家里,只一心走向更远。
上美院的一年后便有辅导老师给我提议先在学校内部办一个小型的个人画展,并且邀请一些外校的专家前来参观欣赏,老师说置办的情况不需要我担心,他会帮我处理清楚,只需要我挑选好我自己比较满意的作品就行。我回到宿舍翻出之前在晚上时画的佩佩,想了想,又放回去。
画展办得十分顺利并且获得资助得以不断扩展,从美院内部,到美术协会内部,到上报,渐渐被世人知晓,又出了选作集。选作集里我特别腾出了一整个版面与章节用于放佩佩的画像,因当时画的时候是在较暗的夜里,整幅画面的色调总是有偏向性,却别有一番风味而被几位资深的老师夸赞。我静静地反复看了几遍这画集,给家里寄了样书。
一切都是疾速在我面前运转的,一路攀升的我愈来愈深入商业内部,早也没了因得想念而执笔的画作,我只是没了当时的在意与执著,只是走着他们给我铺的路。一时间存款多了起来,也寄了许多给家里和村子里,让他们能够办起比较好的教育工作,爸妈仅是浅浅地笑,说等稳定下来了记得回家来望望亲戚们。
只是我到这城里的路有些许不安,回到村里的路上仍是些许不安。甚至落魄。
[8]
疾速而来的事物总亦是疾速而去的,这赋予我荣誉的一切如同随着台风过境而来,台风北上而去,眨眼没了踪影。
美术界是喜新厌旧注重新陈代谢的,在许久没有特别优异的作品诞生的情况下,他们必定选择了力捧其他人。在眼瞧着自己渐渐淡出的日子里总仍旧想着要触底反弹,时间却是等不及我的,许多花朵还没等到盛放得尽兴就已经随天气变凉,枯萎,凋谢,苍白而化为尘埃。甚至没有人来问我,画像上的姑娘是我生命中的什么人。唯有我最初遇见的那位女辅导老师,戴着一副白色边框的眼镜,有长到能够抵住镜片的睫毛,却又不如大广告牌上的睫毛又黑又粗如同蜘蛛的脚,予我一种清淡而舒服的温柔。
她仍如同当年一般微笑得看着我说:“浅儿,在如此多的你精心构造的画作中,那些画姑娘的最美。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只摇头。
她说:“因为那儿有你的想念摆放在我们面前。”
我将自己关在空荡的房间中只是不停地画,为了画儿画,为了生活而画。稍有像样的我便拿到我认识的那个画廊中去卖,我眼见着出价日渐低下。
最初的那位辅导老师给我打电话,说看到了画廊中我的画,继而带有愠怒的语气说道:“你的画里现在满是商业的气息,不再是当时因想念而美丽的美丽。浅儿,这样的你在这里无法得志,不必要在这座城镇中浪费你生存所需的钱财与物质。你该回去了。回村子,这将是我对你最后一条建议。你自己考虑。”
我抱着新买的与小孩同高的娃娃蜷缩在床上,在静寂的空气中,我的声音只是发不出。
最终我听从了这个意见,因得她的语气中满是失望与愤慨,使我想起多年前那歇斯底里的吼叫的撕心裂肺的佩佩。
我默不作声地辞了所有手头的工作,独自定了车票,仍是一路在颠簸中回去。
[9]
当我重新站在这几乎不曾改变的芦苇荡面前,我兀自流下泪来,竟是如此轻淡地,甚至落魄地重新踏回故土。
我冲到佩佩家门口,猛地敲门没有人应我,良久才有一位婆婆闻声蹒跚着踱步过来,慢吞吞地问我:“你找谁啊?”
“我找佩佩。她不在吗?”
“她啊。他们一家早在一年前就搬到城里去了。”
我只哑口无言。
[10]
爸妈也并不问我什么,我自己去村子中的学校征了个美术老师的职务,便开始任教。只又回到这清淡而踏实的日子。直到又一年以后,突然村子中传回消息,说佩佩在城中一直专心默默无闻地写作,终于成了书了。再下一个星期便是她自己内部的签售会。听说之后我便回家告诉了爸妈,接着便默默无语地仍旧按照平日的生活,亦无话。第二日,爸爸喊我起床,与我说:“想去就去吧。”我一时禁不住,眼泪顺着脸下哗哗地往下淌,只喃喃地重复着:“爸…爸……”
那本书叫做《夏》,听说销路很好,为佩佩赚得了不少口碑。而签售会是对内的,不向外售票。我当即去打听,从昔日的画友到售画的老板,一口一个“林姐”“яii哥”,辗转了好几处才终于得到签售会的入场票,花费了不少精力。我随便在城里找了一家干净些的招待所借宿,多年的朴素早已消磨了我的锐气,我捧着那本《夏》,看见扉页上写了这么两行字:
——致亲爱的浅儿。
——佩佩浅儿,莫失莫忘,不弃不离。
禁不住心中泛起酸酸涩涩许多道不出的滋味,只看着简洁的日历倒数着与佩佩的重逢。我想她是否仍旧是我离开时那执著的模样,是否在漫漫的城市中磨平了她的执念,以及她是否仍旧那么天真地与别人作出约定并轻易相信。
正如预计的一般签售会不过是有八十几人,我捧着书站在人群中看着佩佩的长发泻下遮住了她的眼睛,手中紧握着写有“浅儿”三个字的纸条焦虑地等待着。
我前面的那个人将她手中的纸条递过去,佩佩抬头微笑,眸子里仍怀有着一如既往的清澈,她对照着抄下那人的名字,写下两三句赠言,与那人握了手,又微笑,那人便走了。
我将纸条递过去。
佩佩愣了一下,随即猛地抬头看我,眼神中微含着愤怒,她将纸条塞回给我,与一旁的工作人员低语了几句,工作人员便来与我说,让我去一旁的位子上稍坐。
我知道佩佩还记得我,并且我以为她仍旧在恨我。我只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眼看着佩佩忙碌地不停地在写字,接过书,写字,又递书给别人,如此反复不休。
“那人呢?”直到签售会结束后,佩佩气势汹汹地走过来,正视我之后静默了几秒,终于极其气愤地开口:“你为什么要冒充我的浅儿?!”
我怔怔地起身看着她,喃喃道:“佩佩,你认不出我了吗?我就是你的浅儿啊。”
“胡说。”她用力地推了我一把,又说:“你分明叫浅儿,怎么能是我的浅儿呢!我的浅儿一直在这儿呢,何曾出现过。”她指了指心脏的部位。那时的她如同发了怒的小兽,用她的棱角竭力抵触着我不让我靠近,这番的执念,正如当年一般不含任何犹豫。
我哑然失笑,黯然地走开了。
我笔直地向前走决意不再回头,自从多年之前我为了梦想变得商业变得不再抱有想念,我便不再有回头的岸。彼时起,我再没有浅儿这个名字,我只是浅儿。佩佩也并不是那日的佩佩,我不再与她共有一双筷子,同望一片天。
[11]
年少的姑娘,轻巧地认为逃离是一种不可饶恕的背叛。
在这一场我对佩佩的逃离与背叛中,我们终究晓得,我们终于敌不过并不存在的地老天荒。
佩佩,我不是海,你不是鱼;我不是天,你不是鸟;我不是阳,你不是花。即便佩佩浅儿,仍旧不能成就天衣无缝。然而我仍旧抱以想念与愧疚,等你归来。
就此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