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男人每天骑车送佩佩去学校,佩佩坐在似乎随时会散架的车的后座上,看四周的景色缓缓向后退去,退到比目光还远一些的地方。男人载着佩佩一路颠簸,佩佩紧紧抓住后座上冰冷的铁架,像雀鸟一样依附在他身后,颠簸不安。
男人经常对佩佩说:“你抱着佩佩,抱着佩佩,就不会掉下来了。”
然而佩佩从来没有抱过他,佩佩和男人,隔的是透风透明却不能透心的墙。
其实男人很好,男人很温和,男人很勤奋。
男人只是有些邋遢。
但佩佩却情不自禁的就嫌弃着他,一如穿旧的鞋与衣服,是已为习惯的假情虚荣生生拉开了佩佩和男人的距离。佩佩的心是长了腿的花朵,四处流离,只因它想在一派荣华的土里生根发芽,所以它现在快枯萎了。
破旧的自行车吱哑一声,痛苦的停了下来,佩佩经常有些担心车会就此崩裂,把佩佩摔到地上。男人的车铃早就坏了,整个车就可以当作铃使用,但一路上虽然偶尔颠簸,却从未遇过事故,是不是连空气都嫌避着佩佩与男人,不愿靠近?
“到了,去上课吧!过马路小心。”男人的声音微微沙哑,目光灰暗如尘。
佩佩轻声应答,就跃下后座,头也不回的走了。佩佩想男人此时还是在盯着佩佩的,因为佩佩总觉得背后飞尘跟随着佩佩,并且席卷过来。
佩佩从来没有回过头,不知道男人每天怎么离开,男人的一切对佩佩来说悄无声息不痛不痒,像极了陋居里那一串石斛兰的开败。
【贰】
男人最喜欢石斛兰,虽然那是男人从前买给佩佩的宠物,但却只有他去照顾。
男人是父亲,佩佩是男人的女儿。
男人很久前就离了婚,离婚之后男人就很落魄。
其实男人很好,男人很温和,男人很勤奋。
男人只是有些邋遢。
离婚时,财产大多被女人轻松卷走,留下的都是女人嗤之以鼻的东西,比如说破旧的锅碗,比如说这间陋屋,比如说佩佩,还有那束石斛兰也被女人弃下,男人说那是很久以前,佩佩们还是一家三口时去买回来的。
男人说,那时候他拉着佩佩的手,路过花店,佩佩睁着大眼睛看着开放的兰就再也不愿离开,佩佩嚷嚷着要买蝴蝶花,他就为佩佩买了,他也讶异于这一串白紫相间的花的美,就自此悉心照顾。
因为佩佩是不会打理的。
和女人离婚后,男人总是喜欢不停的提及往事,说完后就直直的看着佩佩,眼中含着老旧的温情,这在佩佩看来有些近似乞怜的温情,男人就把它嵌在眼里。他总想通过双眸把这灌入佩佩的脑袋,佩佩读不懂这窘迫而焦急,但却无比温和的爱,所以佩佩往往不耐烦的,默默无言的起身离开。
那天晚饭过后佩佩走到石斛兰边,轻轻的抚摸着一朵含苞的花,男人突然对佩佩说,佩佩像极了女人,佩佩的母亲,漠然而坚锐,但比她单纯也比她善良。
佩佩不可置否的看男人一眼,然后逃命般回房间。佩佩有自己的房间,虽然昏暗无光。但在如此陋屋里简直一种近似奢侈的待遇,佩佩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床头有男人晒干的石斛兰花瓣,他把它们送佩佩让佩佩做书签,它们永恒开放如蝶。
佩佩似乎又开始为那些乞怜邋遢的温情心生嫌隙,嫌隙着男人为何始终不够大气,不够潇洒。佩佩反复咀嚼着他在佩佩耳际叨念的话语,竟有种苦茶般的温暖。
男人爱女人,男人也爱佩佩,因为佩佩像女人。
佩佩想,应该就是如此的。
【叁】
女人走了之后,男人和佩佩每况愈下的生活压的佩佩每每抬不起头。
所以佩佩开始羡恨着石斛兰傲立的枝蔓,总是会伸出手去,折弯它们。佩佩甚至开始厌恶这株美丽的花,美的让佩佩如此自惭形秽,佩佩嫉恨的咬牙切齿。男人却依旧是每天打理,偶尔修剪,似乎有着与生俱来的园艺技术,佩佩想他的心已经荒芜了,自然会把所有的精神倾注到生命里残存的唯一美丽之中。
那是男人认定的花,男人爱它如爱女人,不离不弃。
然而花到底是会死掉的,女人最终也离开了,不是吗?佩佩嗤之以鼻。
男人有一次问佩佩,你想不想妈妈。
佩佩问,你要给佩佩找后妈吗?
男人摇着头,重复问题,你想不想你妈妈?
佩佩也摇摇头,毅然的说:“不想。”然后揪一片石斛兰叶,跑回到房间,再也不说一句话。
男人,爸爸,爸爸,你怎么这么傻?
其实如果说话,佩佩一定会说,佩佩更想要一个后妈。
从那时起佩佩意识到,没有任何回报的空洞付出就叫傻。像男人,像爱,像阳光,像石斛兰无休止的生长--真傻。
但好像没什么比男人更傻的了。
佩佩十分抗拒男人给佩佩的爱,佩佩知道他爱女人,然而女人不爱他了,佩佩像极了女人,佩佩只是个替代品,如同他爱石斛兰一般,把他温情而痛苦的爱倾注在佩佩的身上。
佩佩的眉眼如此像女人,佩佩的眼神如此像女人,他执迷的爱如同石斛兰一般扎根在女人冷漠而桀骜的眼神里,无法自拔。
佩佩知道,男人曾经去找过她,被赶出来自是早已注定的结果。
男人,她不爱你了,她爱的是钱,如同佩佩的虚荣一般,她也如此的嫌隙着你。
【肆】
男人为佩佩买了一条淡紫色的围巾,温暖而柔软的褶皱拥着佩佩起了紫痂的耳与脸颊。男人笑了,对佩佩说:“就这样,这样戴着,每天骑车送你时,你就不会冷了。”佩佩轻轻抚摸着美丽的淡紫色粗纱,它与佩佩生出的紫色冻痂交相辉映。
男人脸颊与耳上的冻痂已是黑紫色。“你冷吗?”佩佩盯着男人的脸,露出甚至有些委屈的,或是含情脉脉的脸色。
男人猛然清醒般,局促的摸摸自己的双耳说:“佩佩不冷。”他的眼神里透露着微微的惊喜,随着昏暗的灯光,熠熠而动。佩佩心中一颤,这让佩佩带着些许感动或是怜悯的,有些开始去疼惜男人。
男人白天在工厂的尘土飞扬里工作,晚上则兼班修理小器械。夜以继日孜孜不倦。佩佩总是在很晚才能听到男人沉闷的鼾声,如哭腔的鼻音,拉的亢长。男人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和佩佩一样,佩佩忽然开始担心男人的身体,因为男人在佩佩不知不觉中变得佝偻起来,好似一棵被压弯的古树,剥落着,弯曲着,死亡着。佩佩担心男人的轰然倒塌,担心男人会患上绝症,无数假想的担心充斥着佩佩的脑海,像极了各种言情小说里的桥段。
因为其实男人很好,男人很温和,男人很勤奋。
并且男人从来不介意佩佩对他的嫌隙。
好在男人的身体一直还算健朗,这让佩佩唏嘘,之后仍是漫不经心却又担惊受怕的和的男人一起,忙碌而麻木的生活着。
佩佩曾经问他:“爸爸,这么活着,你不累吗?”
男人说:“累。可是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所以,先活着吧!”
男人说这席话时,眼瞅着绽放的石斛兰,若有所思,他所想的也许是活着比什么都好。所以,先活着,先活着罢。
也许确实是这样,活着是今天,生存是明天,有了今天才会有明天,有了第一步才会有更多的脚印,哪怕你以追求你活着的目的为目标生存,也是一种理由,哪怕你只是为活着而活着,也是一种理由。
然而佩佩呢,你想过佩佩吗?佩佩并不想如此活着的,佩佩恨恨的想。
佩佩如此艰难的开始怜惜着男人,这种怜惜如鲠在喉,但佩佩又是如此坚定的厌倦着身边的一切,这种厌倦咬牙切齿。
【伍】
于是佩佩的生活突然天翻地覆了,是因为佩佩对男人的厌倦吗?佩佩忽然被送到女人那里,佩佩久年未见的母亲一脸嫌恶的接纳了佩佩,原因是男人出了车祸。
那天男人如常的载佩佩去上学,佩佩一如既往的跃下破旧的自行车。男人说,小心一些,佩佩便向马路对面走去,刚走出五步,整整五步,佩佩平生头一次回了头。
佩佩听到男人沉闷的嗽声,尚未嗽完时,就被哳哑的金属碰撞声所代替。
金属嘶哑的惨叫声刺激着佩佩耳膜上的每一个细胞,而男人,佩佩的爸爸,被吞没在一辆靛蓝色的,锈迹斑斑的开车下,破旧的自行车粉身碎骨,地上满是斑锈的零件。佩佩看到车底有汩汩的血渗出来,男人平躺在车下,瞪着眼,还在看着佩佩,微张着嘴,头颅下的身体湮没在黑暗里。男人凸起的眼里步满了藤蔓一般密布的血丝,男人想要流泪一般的看着佩佩,男人想要回忆一般的看着佩佩。
男人的嘴里男人的眼里男人的心里还念着佩佩,他宝贝的女儿,离去的背影。
男人眼白突兀,有一种即将流淌出来的恐怖,男人微微张开的嘴里流淌着寒冬的暖流,佩佩听见他唤佩佩的名字,轻轻地,轻轻地唤着,佩佩的名字渗着男人无比的温情,透过暖流狠狠的钳住佩佩的心。
佩佩像是一朵曲开的石斛兰,就扭着脖子,定定的矗在那里,看着男人。因为男人刚才还把佩佩从家里载出来,片刻前还告诉佩佩,小心一些。
男人的血淌过来,温暖而艳丽,粘到了佩佩旧到褪色的鞋上,此时佩佩的心蓦地在脚下生了根,再也无法拔地相离。
【陆】
男人送往了医院,佩佩便每天去医院看男人两次,男人并没有死,兴许是做惯了劳力活,男人竟幸运地,或是苟延地活了下来。佩佩把男人最爱的石斛兰花,连着花盆放在了他的床头,日夜陪伴他,并且佩佩开始打理这男人一般坚持的花朵。
男人像死去一般始终没有醒,执拗的灵魂还是缠绕着身体不肯离开。
警察告诉佩佩,卡车司机负主要责任,但男人因为咳嗽没能把握住方向,歪出了非机动车道,也是要负部分责任的。然而卡车司机在支付了一部分的费用之后,就再也不曾出现过。后来警方找到他,他住在破旧甚过佩佩和男人的家一般的屋里,捂着脸,低沉的呜咽着,泪水从他酱色的粗糙指间渗透出来,溶了泥污,变成了茶垢一般混浊的液体。
走在街上,寒意四冽。
人间怎会有如此多的薄幸?佩佩不明白,佩佩不明白。
然而佩佩又何尝不是薄幸之人,只是自怜自悼,佩佩已经应接不暇。
佩佩回到家,跪到女人面前,喊她妈妈。
“你要干什么?”女人尖叫着。仍是嫌恶的嘴脸,放佛看到肮脏的泥,她已有家室,所以佩佩是增生的息肉,恶瘤一般吮取她的家庭里的养分。
佩佩开始哭,哭着抱着她的腿。“妈妈,妈妈。你救救爸爸吧!他快死了,他没钱治疗了,妈妈,妈妈。”
女人像要挣脱脏东西一样拼命推打佩佩。
“妈妈,佩佩求求你,佩佩求求你了,爸快不行了。”
女人叫骂什么,佩佩完全听不见,佩佩哭喊什么,佩佩完全忘记了,佩佩只是拼命磕头求她,拼命抱住她的腿,拼命喊她。佩佩喊她“妈妈,妈妈。”佩佩求她救救男人,救救还想活着的男人,救救对她一往情深的男人,救救那么傻的男人。任凭佩佩哭喊到声嘶力竭,女人最终也没有答应,只是嫌恶与不耐烦。
“妈妈,妈妈,你救救他,佩佩求求你,求求你了。”
“你给佩佩滚出去,老娘一分钱都没有,养你就足够浪费,经不起你这样败家。”
女人一掌掴来,佩佩便不稳地摔倒,猛的想起,男人似乎从来没有打过佩佩,佩佩感觉大脑嗡嗡作响,碰的一桌碗筷也叮当作响。而后女人拳打脚踢地,把啃食她养分的毒瘤,她的女儿,打出了房门,佩佩碰碎了三个碗,正是三口之家的温馨数字,它们碎了,便去地狱里团聚,佩佩却还孤独着。
佩佩拍打着房门,依旧是哭腔,但已经没有眼泪了。
“妈妈,妈妈,你把门开开吧,求求你了,妈妈。”
“妈妈,妈妈,你帮帮他吧。”
你帮帮男人吧,其实男人很好,男人很温和男人很勤奋,男人也是很爱干净的。
男人的自行车,男人的眉眼,男人难得的笑容,男人悲苦的眼神,男人的胡茬……这些弥足珍贵的,佩佩曾嗤之以鼻的,此刻都随着佩佩的记忆化在哭腔里,和眼泪一样消失无踪了。佩佩盘卧在门前,丧家犬一般拍打房门,最后被女人的男人撵出了小区。
富丽堂皇的,山清水秀的住宅区。清淡的水,湛蓝的天,如今佩佩一无所有了,像蓝天一样。
【柒】
后来的几天,佩佩就只在床头守着男人,佩佩不愿意去学校,学校里的人也忘了佩佩,这些日子里每天都会有或多或少的几百元钱打入帐户。佩佩并不知道是那个司机没命的在赚钱,还是女人,是妈妈在偷偷的帮着男人,佩佩知道的只是它们杯水车薪,佩佩知道的只是男人始终没有醒。
还有床头的石斛兰,除了男人似乎没人打理的好,它渐渐蔫萎,哭泣一般耸拉着脑袋。
蝴蝶花啊!你也伤心吗?你是不是感觉男人很好呢?
原来这些年你一直爱着男人,是不是这样?否则,你为何会如此伤心呢?
佩佩抚摸着兰花,抚摸着曾被佩佩折曲的藤,佩佩一度以为再也抚不平的折痕,在岁月的打磨下,在男人的呵护下,竟已长好大半了,让佩佩有些难以辨认。男人真的很好,真的很温和很勤奋,为什么男人会如此的不幸?花爱男人,男人爱女人,谁来爱佩佩呢?
“花儿,花儿,你愿意爱佩佩吗?你愿意吗?其实你每分每寸都带着男人的味道,佩佩忽然很想念了。那么你愿意爱佩佩吗?愿意跟着佩佩吗?”
佩佩不停的抚摸着将枯的花,潸然泪下。
之前今天医生再次告诉佩佩,手续费不足,薪火熊熊烈烈,燃烧着把杯中的余露烤的焦干。佩佩没有再去找女人,因为佩佩知道找了也是一样的后果。
佩佩呆滞的坐在病房里,爸爸仍旧是死去般沉睡,氧气罩不断的妄图抽出他的灵魂,灵魂哭泣而恐惧,倒下的木偶被丝线缠的无法动弹。
少顷,佩佩擦干眼泪坐回男人床头。佩佩轻声喊他“爸爸。爸爸。”
爸爸身上盖着厚重而柔软的被子,雪白雪白,七八根管子横竖如网的接在他身上,他像倒下的提线木偶,纠葛的线管牵扯着他的生命,也限制着他的自由。
佩佩念经一般叨念着,喊他“爸爸。”
“爸爸,爸爸。你痛苦吗?你累不累啊?”
“爸爸,爸爸,这是生不如死,你感觉到了吗?”
“和佩佩一样生不如死啊!你累吗?你累吗?你还想活着吗?”
好像男人流出了泪。男人说:“好累,好痛苦。”男人的声音干枯而沙哑,在空气中久久回荡着,凝结在佩佩的耳畔,散成最温柔的呼救声。于是佩佩迅速伸出手去,用力拽下了氧气罩,然后拆下了男人身上的所有液管与仪器。
佩佩取其身边的枕头,轻柔的放在男人的脸颊上,用力按下去。沉重而柔软如同男人给佩佩的爱。佩佩的十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眼泪落到枕头上,大滴大滴的氤氲开来。
男人的胸腔开始起伏,剧烈的颤抖。然后就是温顺一般的平息以及死寂。
男人的嘴角有微笑,轻轻的。但男人的眼眶渗出了些血液,佩佩想佩佩太用力了。
男人很好,男人很勤奋,男人盖着雪白的被单,男人正在沉睡。男人一点也不邋遢了。
佩佩擦干眼泪,微微一笑,然后猫儿一般趴到男人身边,抱着男人,抱着爸爸,看着他安详而苍白的脸,沉沉的睡去。
——爸爸,爸爸。佩佩要蝴蝶花,你看,蝴蝶花。
——好嘞,走。囡囡,爸爸买给你。这是石斛兰哦。
醒时,天还黑黑的。
男人睡着一般的死去。再没有心跳与鼻息,却尚有温度。
佩佩轻轻的亲了男人的额头,抱起床头的石斛兰,轻松的走出了病房。
对了。你们知道石斛兰的花语吗?听说是父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