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襄住的地方,访客络绎不绝,从早到晚都有;有些是老朋友,而有些是朋友的朋友,关系就像隔着一座山。
大家都知道他需要多休息,因此晚上八点以后,绝对不会有人再来打扰他──只有芬兰例外。
某天,她特别早下班,还顺道去超市买了些菜,准备亲自下厨。
克襄的房内静悄悄的,不知情的人还以为这里是鬼屋呢。
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克襄,身上盖着一条薄被,一只吊扇就挂在天花板的正中央,转动的速度缓慢,大腿上还放在一本书。
电视的音量极小,小到快要听不见,画面丰富多变──他喜欢跳着看,一遇广告立刻转台。
很显然的,芬兰打断了他一个人安静的时间,克襄听见门被打开的声音,看了一下,又将注意力转回电视萤幕上。
芬兰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走到他身旁,问了句:“肚子饿不饿?我下厨做蔡,马上就好,等我一下。”
克襄的食欲变得很差,他随口低声说:“不用忙了。我不饿。”
“你看你瘦成这样,还说不饿,别说傻话了。我做你最爱吃的煎香肠,而且还是蒜味的,可以增强身体免疫力,还有──”
“够了!我说过我不饿,你要我说几遍才听得懂?”
克襄的脾气随着病情,时好时坏──她不了解他为什么这样,也不想多问。
“既然都买了。你就捧个场,吃一下嘛。”
“我说不吃就是不吃──你耳聋了吗?”
她自己走回厨房,默默地作菜,没再理会他的情绪,这时她的眼泪流了下来──突然客厅传来一声砸破玻璃的声响,尖锐刺耳。
克襄把两人的合照往窗户丢去,被砸出一个大洞,他不安地来回原地走动,背影就跟竹竿没什么两样。
“克襄,你这是在做什么?”芬兰问。
“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我们分开一段时间会比较好。”
他的呼吸比平常更用力。
芬兰想走近一点,却被他拒绝。
事实上,他们的关系早大不如前──爱情走到这种地步,竟是一场浩劫。
他对生活感到极大的恐惧,超过计算自己何时会死的念头。
“克襄,你别这样对我好不好?我已经很努力地爱你了──为什么你要这么折磨我?”
她哭诉着。
“我折磨你?──为什么不说:”是上帝在折磨我们“!我们的相识,根本就是错误。”
他们彼此都对上帝有过同样的困惑;这种属灵的经历,能带来什么正面的影响?
没人知道!
克襄深信自己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他明白只有死亡能解释一切,而芬兰却不这么认为──他是在半梦半醒间,说出来的话都不能全部相信;一部份是来自病魔催眠,另一部份的自我小到他看不见,或者感觉陌生。
“……克襄你让我抱抱你?”
“别再过来!你滚远一点!我需要的不是你的同情和怜悯。”
他有气无力的笑声,从体内慢慢的爬了出来,在黑暗里抓食痛苦果腹。
这不是芬兰认识的克襄,一点都不像。
一阵风从窗外的破口窜入,恶灵到处游行,形成一股强大的力量,比咒诅还灵验。
克襄告诉芬兰说自己如何在读圣经时,体会到什么才是死亡?
“在你来之前,我读到一段经文,是关于”十个童女“的比喻。你有印象吗?──我觉得上帝不要我了。它把我丢弃在门外,而我就好像那其中五个被主人拒绝入内的女童之一,不得跟主人一起参加喜宴──我是被弃的,哈哈哈哈,连神都不要的人,你还说你爱我,关心我,这不是很可笑吗?哈哈哈哈哈。”
他一边肆无忌惮的狂笑,一边转圈,到他精疲力尽为止。
芬兰觉得全身都在摇晃,不由自主地害怕起来,可是却叫不出声音。
基本上,她不是个无神论者,更不是视死王为畏途的人,她只想找回原来的那个她认识的克襄,于是大声斥责说:“够了!上帝不是你口中所说的那样──它是有灵的活神,它比谁都了解你,也爱你──是你先拒绝它的。虽然我没有办法向你证明这点,但你应该比谁都清楚,少在那里自欺欺人;如果不是它,我为什么还要爱着你?如果不是它,你为什么这么激动;如果不是它──”
克襄仇恨神到这么说:“我也不会有今天!”
他说的话,令她反感。
她站在一旁,眼神依然有爱,这爱迫使她改变,“好,我走就是了。有空我会再来,药要记得按时吃,我会再来看你。”
这样的事无可避免,她早该料到。
她能对他付出和以前同样的耐心,因为她是个信守诚诺的人。
驾车离去前,她捡起掉在路边的相框──她的心没有跟着碎裂,她还有指望。
克襄站在窗边与楼下的她对望,冷峻的眼光,没有击退她的斗志;她朝他挥手,他则躲进屋内。
奔驰在路上的芬兰,难过间走回记忆里,每一段都是弥足珍贵的。
一条十字的项链,在情绪的波涛中继续前行。